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

第十三章

她微微侧过脸,柔声道:“因为你会念诗,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

邝博阳苦涩地笑了笑,看看窗前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诗书,“只会念诗,又有什么用?我这个、这个样子,没法科举,没法做官。”

“我从未在意那些啊。”寻真转回身,伏在他肩前,“就喜欢听你念诗,很久很久了。”

他垂下眉睫看看怀中温软如玉的人,自第一眼见到她起,就震惊于这种不染凡尘的美丽,可那时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来到身边,并说喜欢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直至今日还始终害怕自己只是活在梦里。

“寻真。”邝博阳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乌发,“我、我在店里听说,秦尚书最近还乡祭祖,就在隔壁镇上,他以前可是我祖父的朋友。我想、想去找他,替祖父洗刷罪名,到、到那时候,邝家的人再不会被嘲笑,我们也能,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寻真抬头望着他,隐约有些担忧:“人家可是朝中大官,还会搭理你吗……”

他紧锁双眉,“这是仅有的机会,我、我不能错过。”

“既然如此……”寻真揽着他的腰,眼波柔和,“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就陪你一同去。”

邝博阳高兴起来,“那好,我们……明天就去!”

“他们的感情真好……”小屋附近的树顶,颜惜月透过钧天镜看到了屋中的景象,夙渊亦低头看着,只是不发表议论。镜面如水,微微荡漾,印出邝博阳抚至寻真下颔,轻轻托起,低头吻她的唇。

颜惜月吓了一跳,运指如风,在刹那间点破了镜中幻像。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晃动了几下,镜子很快恢复了原状。

夙渊却不满:“为什么忽然收了法术?”

“这些场景怎么可以随便乱看?”她脸颊微热,将钧天镜藏了起来。

他坐在树枝上,一脸不屑:“有什么好避讳的?”

颜惜月飞了他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不懂装懂!”

夙渊冷冷道:“怎会不知?人与兽类都一样,互相纠缠之后,无非想要交尾。”

——交、交尾?!

颜惜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一下子承受不住,险些从树上跌下去。

“夙渊!你简直太下作了!”她愤怒咆哮。

“小点声!”

“离我远点!”她警惕地背靠树干,见他不动,便双足一点往下跃去。可人还在半空,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干什么你?”颜惜月压低声音奋力挣扎,发间的紫色丝带在晚风中乱飞。

“天黑了,你不想出城找妖?”

“……那你放手。”

他果然放手,颜惜月在半空朝前纵出,带着七盏莲华摇曳出的蓝色光痕飞向月下。

夜色渐沉,进贤县的一座座房屋在身下退过。风卷起她长发间的流苏丝带,颜惜月回过头,夙渊从容地伴随在她身后,黑色华服猎猎扬动。

想起刚才他说的话,颜惜月有意道:“不准跟着我。”

他不言不语瞥她一眼,眼眸清如秋泓,随即背负了手,刹那间化为一道淡金色光芒,飞向遥远的前方。

“……等我学会了御剑之术,一定能追上你!”颜惜月负气,朝着那光芒的方向竭力追赶。

金光飞掠虽快,却未曾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它时不时地有所停留,在夜空下转着圈儿徘徊,待她快要追上之时却又倏然飞远。

就像一颗星,指引着她的方向,不太近,又不太远。

一夜过后,灰蒙蒙的天际乍露微光,距离邝博阳家不远的一个小院里却响起了哭喊声。

城西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本来这时候也都已起床准备干活,听到动静后很快聚集到那破落的小院门口。这里本住着相依为命的张姓爷俩,父亲已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刚满十五岁,平日体弱多病,也不太出门。

此时院门大开,却只见那张大爹瘫坐在血泊中痛哭,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鞋子。

众人进去询问,张大爹哭诉说,昨天他出城去探望亲戚,因儿子感了风寒就独自留在家里,谁知他今早回来敲门也无人回应,好不容易翻过墙头一看,就见斑斑血痕从房中一直拖到院里,地上还有他儿子的一只布鞋。

邻居们急忙帮着四下寻找,无奈那血痕从院子中央就断了去向,不知张家儿子被拖去了哪里。众人正在惶恐着急之际,门口有妇人叫道:“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得屋顶哗啦啦直响,也没敢开门去看,早上一看掉了好多瓦片,莫不是跟这事有关系?”

她这一说,当即又有好几人也纷纷表示听到了异响,还有人说望到了巨大的黑影掠向远处,围观者听了更觉可怕。正议论之时,邝博阳从巷子里走出,见他们围在这里,便也上前来看。街坊们一见他来,马上问起有没有听到或看到异常,邝博阳茫然道:“昨夜、我、我喝了点酒所以睡得很沉,倒是、倒是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听到!”有人小声嘀咕着朝着其他街坊使眼色,又有人问道:“那你娘子现在在哪里?”

“她?她还在家里……”邝博阳似乎也觉得他们的问题有些古怪,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然而那群人望着他的背影更是议论不休。

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匆忙又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便望见寻真站在屋檐下的小水缸边,纤纤素手滴着水珠,轻轻拂过红莲。

这水缸中无论春夏秋冬都养着一株红莲,是寻真嫁给他的时候带来的,说是家乡特有。奇怪的是,此花两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始终不会枯败,却总是含苞待放,未曾真正盛开。

寻真如今就望着红莲,神情渺远,似是有所思虑。

他唤了一声,她才抬头看他,问道:“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张家、张家的那个儿子不知道被什么给、给拖走了,院子里都是血……”

邝博阳一边说一边打量寻真,她却好像并无意外,只是叹息了一下。“这里不太平了……你不是说要去拜访那个秦尚书吗?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好……”邝博阳应着,神情却不太自然。

他们出城的时候,正迎面遇到了回城的颜惜月与夙渊。寻真很平静地从夙渊身边经过,就像从未见过他一般。倒是颜惜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等两人走出城门后才道:“像是穿戴一新的样子,不知是要做什么去?”

“怎么什么都要问?”夙渊陪着她在野外找了大半夜也未有什么异常发现,熬到早上已然发了困,只是强打精神不愿被她看穿。如今见她又起好奇心,不由沉了脸。

“……我以为你们是故交所以才关心一下。”她没趣地回了一句,沿着大街往前想要找客栈休息,却听前面有人高声叫嚷,说的正是张家儿子莫名失踪的事情,不少人听了之后纷纷赶去观望。颜惜月停了脚步,道:“之前不是说城外发现了残缺的尸体吗?怎么现在连城里也不安全了?”

“未必是同样的原因。”夙渊说着就朝前面的客栈走。

颜惜月其实也困得很,可怪事就在眼前发生,又将她的心思吊起。“夙渊……”她跟在后边叫他一声,见他还是顾自进了客栈门口,只好自己随着众人而去。

走不多远,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一看,是面无表情负手而行的夙渊。

“你怎么来了?”

“钱都在你身上!”

寻到张家小院时,张大爹已经在邻居的搀扶下去了官府报案。大门虽是关闭了,可围观者倒还是不少,都站在门前交头接耳。夙渊在僻静处等了片刻,见看热闹的人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不由恼了:“这些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那总不能出去将他们赶跑。”颜惜月无奈地靠在墙边,夙渊忽而又问:“学过隐身术吗?”

她脸一红,“还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似是已经预料在心,屈起右手三指拈了个诀,指尖便飘起点点水珠,如杨花柳絮般绕着他飘扬起来。

颜惜月眼见那些小水珠浮到何处,他的身子就渐渐变得透明,正惊讶间,夙渊却抬手在她眉心花瓣处轻轻按了一下。一丝凉意沁入肌肤,她正想说话,眼前的他却已完全消失。

颜惜月一惊,可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也已经变得透明,她甚至都能透过自己望到身后的斑驳围墙。

“还不进去?”

身边传来了夙渊的话语,可她却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只是感觉到身边有风拂过,便随之跃进了张家小院。

此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自房间里扭曲着拖到院中,可见当时的惨烈。她既看不到夙渊身影,便只能自己进了屋子。后窗几乎整个被拽下,七零八落地挂在墙上,已经不成样子,床上的被褥也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并无打斗痕迹。

她想绕到屋后,却听夙渊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去屋顶看看。”

用浮空术到了屋顶,在阳光下才隐隐能看到漂浮着的小水珠,使她能确定了夙渊所在之处。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见瓦片碎了许多,而那轮廓望上去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脚踩出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大得吓人。”颜惜月衡量了一下,可望了望四周,却又奇怪,“但为什么只有一个脚印?”

小水珠却又浮动起来,很快就漂浮到了对面的屋顶。她赶紧追上,果然过了不久,听得夙渊道:“这里有血迹,循着它应该能知道妖物逃往了何处。”

“好!那现在就走。”

她说罢,只觉前方有风卷过,便知夙渊已经先行一步。

于是不怕他隐身无踪,颜惜月细心寻找着屋顶上的血痕,不知不觉间已越过了数十家的屋顶。可那血痕却忽然又断了去处,她站在飞檐之上茫然四顾,前方的水珠忽又飘回。

“怎么又停下?”

“找不到血痕了啊。”她虽然已经变成透明,可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心虚。

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渐渐聚拢,勾勒出夙渊浅淡的身形,隐隐含着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