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朝着他,没了声音,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眸子又黑又深。

第十六章

颜惜月回到了河流畔的林子,借着月光望到了坐在树下的夙渊,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了下来。

夙渊侧过脸看看她,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那些街坊都说寻真就是女鬼,还折腾了一阵,被我赶走了。”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单手撑着下颔望向远方沉蓝夜幕,想了想,道:“夙渊,你被独自留在无涯守着凤凰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公?”

他略显意外,“我为何要觉得不公?”

“我向寻真问了一些过往……”她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才继续说,“你的主人想要把凤凰螺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就让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不解,“这有什么?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为之效力。”

“可是为什么不是轮换着去看守?非要将这差事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到最后,还……”

夙渊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细说,只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无需细究。”

颜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没法想象,要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宝丰岩几百年,该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对你来说自然是无可企及的岁月长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时,这三百多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她愣了愣,抱着双膝沉默片刻,才问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嗯。”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们?”

他望着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后,再也不会出来了?”

夙渊看看她,道:“就算再出来,也已经过了许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则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完之后,颜惜月没再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驳的树下。夜风吹过,她有些怅惘。

夜风一阵冷似一阵,颜惜月已经倚着大树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小小,下意识地保持一些暖意。莲华依旧像蝴蝶一样停在她肩头,光华微弱,偶尔还会闪烁一下。

夙渊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样右手轻按地面,透明的波纹便如潮水涌起,在颜惜月身边渐渐形成半圆屏障,为她抵御了寒风。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灌木丛后,由石头变成的尸首还摆在那里,却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还会再来。

正思忖间,忽听得远处河流水声异常,像是有巨兽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这边迫近。树下的颜惜月此时也被异响惊醒,却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那个水波屏障,正在着急之际,夙渊已闪身回来,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画出某种字符之后,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

这屏障本身就小,两人同坐几乎身子挨着身子,颜惜月急忙往边上躲了躲,他却似乎没感觉一样,顾自望着河流方向,道:“总算没有白等。”

“听这脚步声,像是极大的野兽……可它是怎么能进入县城的?”颜惜月侧耳倾听,水花飞溅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莲华在屏障中来回地转动,像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妖气。

随着震颤声不断增强,矮树丛猛地一阵摇晃,一个漆黑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黑影状似人类,却要比寻常人高大一半以上,头颅尖耸,膀大腰圆,果然甚是强壮。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只长了一条粗壮的腿,尽管如此,它的行动却异常灵便。颜惜月眼看着它跳过低矮的树丛,如移动的巨石般朝这边而来,不由地抬头看看水纹屏障,生怕那怪物发现了他们。

不过夙渊的法术从未失灵,那怪物哧哧喘着跳来,正从他们身前经过,却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还有人躲藏在里面。它在灌木丛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没有人到过此地,幸亏夙渊早有防备,将灌木丛恢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才未被这怪物看出破绽。

它确信四周并无异常之后,这才伸出细长的双臂,将那尸首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贪婪咬下。

“走!”夙渊手指一弹,屏障顿时消失,两人身形如电,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颜惜月人在半空,蕴虹长剑已倏然飞出,带着凛凛寒光破空划过,那怪物已然发现上当,嗷叫着高高弹起,长臂一扬便抓向剑锋。蕴虹剑锋利无比,但见血光四溅,怪物已被斩落两指,又狂吼着向颜惜月扑来。

颜惜月自它身下飞速穿过,接住了盘旋飞回的长剑,而此时夙渊猛地出拳,正对撞上怪物朝着颜惜月砸下的拳头。

“咔嚓”一声,这怪物的手腕当即折断,庞大的身子连连摇晃,猛然间单腿一蹦,朝着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颜惜月仗剑急追,那怪物一边逃窜一边甩开双臂横扫两侧,树木纷纷倒下,却阻止不了两人的追击。

眼见它即将跃入河流,夙渊身后的光剑飞速出击,直落在怪物身前,溅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着闪躲,颜惜月趁势翻纵过去,手中剑招灵翩连贯,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跃,找不到前扑的机会。蓦地一声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着剑锋直冲上来,两条已经受伤的胳膊疯狂挥动,看那样子像是要把颜惜月砸个粉碎。

颜惜月左手一挽日轮诀,剑锋横扫,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扑至近前,被法术定住了身形,惊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动半分。

夙渊站在河岸上,随即道:“先别杀它。”

颜惜月扬眉,“这是什么妖怪?我怎么看着像是山魈?”

“它们通常应该只在山林出没,如今竟会进了县城?”夙渊略有不解,颜惜月拿剑指着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术定住了身形,只能以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上仙饶命!上仙说的没错……”

“进贤县城内外惨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难逃罪责,急忙道,“是因为山君不准我们吃南台村的人,山里的野兽又都被其他妖类吃光,小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偷偷下山到这里来了!”

夙渊皱眉,“山君是谁?此处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厉害,弟兄们本来不服,却合起来都打不过他。”山魈说到这里,竟瑟瑟发抖,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颜惜月实在不明白这所谓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问:“山君从何处来?”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边,山君很是神秘,他……他还在洞府里关了一个人……”它似是急于向颜惜月表明诚意,不料话还未说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猛烈旋风,还挟着漫天尘土,霎时间迷蒙了四周。

颜惜月一惊,挺身出剑。谁料那旋风竟似有灵,裹挟的尘土与飞溅的水花融汇一体,猛然化为巨兽头脸,张开大口便将她的手臂一下吞进。

突如其来的猛力几乎将她手臂绞断,剧痛之下,她手中长剑铛然落地。忽觉身后一紧,是夙渊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背后光剑疾飞,自四面呼啸盘削,顷刻间刺入巨兽头颅。那幻化出的巨兽仰天嘶吼,随即卷起大风,随着水花飞散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山魈。

寒冷水珠纷纷扬扬落下,颜惜月的眼睛进了砂砾,又酸又涩,右臂更像是被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站在黑暗里难过地揉着眼,夙渊审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剑,沉声道:“刚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会让它将山魈带走。”

“那旋风巨兽是什么怪物?”她惊魂未定。

“不清楚,应该只是个分|身。但既然在我面前如此妄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剑飞回到夙渊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颜惜月,“你伤得怎样?”

“没事,还可以追踪。”颜惜月用力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七盏莲华飞过来,映出幽幽光芒,夙渊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发红的眼睛,道:“抬头。”

“……”颜惜月愣了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

她微微扬起脸,视线还是朦胧,只觉眼前一阵凉意拂过,像夏夜雨后的水面荡起涟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荧光下,夙渊缓缓收回手,注视了她一瞬,随后侧过脸,道:“好了吗?”

“好,好了。”颜惜月忽然心慌,胡乱点了点头,弯腰就想捡起长剑,但右臂一抬之下,胀痛感直贯肩膀,竟动都动不得了。

冷汗不断冒出,她紧咬牙关再度弯腰,夙渊却已替她捡起了长剑,道:“看来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无能,哑声道:“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却讶异,“我怎会独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来山魈的!现在它被带走,只怕那更大的妖兽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渊却淡然:“你放心,我说过要与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岭上除了秋虫鸣叫之外,一片寂静。

风初起,叶已落。

后山密密层层的松林间,有无数碧绿的眼闪动。

“砰”的一声响,那个山魈已被抛到碎石堆下,浑身是伤,只能张着嘴喘气。在它四周,还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只山魈,身形大小各异,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它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灰影,也禁不住地发抖。灰影背对着它,寒声道:“在外人面前话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头了。”

“山、山君请饶命……”山魈哀嚎起来,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

山君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右掌如爪凭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种力量平平托起,悬浮到了半空。它拼命挣扎,怎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两条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后,它惊恐地嘶叫起来。

山君右手再度一紧,“咔嚓”一声,山魈的脖子凭空拗断,硕大的脑袋垂了下来,挂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吓得紧紧贴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了。

“教会你们说话,看来是件错事。”山君缓缓说着,右臂放了下去。那个山魈的尸体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绿眼睛烁烁生光,喘息声更盛。

“吃吧,这些天你们也饿坏了。”山君这才转过身,朝着幽暗的松林微笑了一下。

数不清的灰影从林中窜出,转眼间将那山魈的尸体撕咬得粉碎。

第十七章

夙渊给颜惜月找了个土地庙休息,蒙蒙月光下,那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满脸微笑,好似没有任何烦恼。

颜惜月捂着右臂坐在香案边,夙渊在她面前坐下,弹指点燃了身后烛火,见她脸色很不好,便问道:“要我替你疗伤吗?”

她摇了摇头,自己闭目盘坐,存神静观,万念归一。心中银芒璀璨,碎星卷轴在眼前徐徐浮现,其间字符一一飘起,如灵光般印入她周身要穴,护佑她灵气流转,祛除伤痛。

静坐许久,才睁开眼,却见烛火摇曳之下,夙渊还是像之前那样坐在面前,似乎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尴尬,“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怎样给自己疗伤的。”他说罢,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望着远处。

颜惜月知道他其实还是很想去追踪山君的下落,只是被自己拖累了而已,但自己虽已运转灵气疗治伤处,那右臂却还是隐隐作痛,使不出几分力气。正忧虑时,那烛火忽忽晃动,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却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前竟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人影。

颜惜月不由抓过长剑,夙渊亦闻声回头。此时那浅淡的人影已能辨清容貌,秀眉杏眼,青裙袅袅。

“寻真?!”颜惜月愕然站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寻真的身影随着烛火光晕微微起伏,轻如烟霭。她朝着两人作礼,低声道:“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夙渊皱了皱眉,上前几步,“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眼眸含忧,“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此地,或许再不会回来。只是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因此半夜元神离体寻到此处。”

颜惜月想起之前她与邝博阳所受的欺负,便道:“其实我们刚才几乎就要抓到吃人的怪物,可惜被它跑了,你只要再等几天,我们一定会替你洗清冤屈。”

寻真却微微摇头,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继而伸出纤纤素手,漫漫星光在掌心飘悬舞动,半空中渐渐浮现小巧透明的琉璃水缸,其间还长着一株娇艳含苞的红莲。

“这是我家中红莲,需以灵力浇濯护养,三年方可盛开。但我明日即将离去,此花只怕等不到盛开便要枯败。”她顿了顿,朝着夙渊缓缓下拜,“虽知失礼,却想向你请求暂借几分灵力。待到你有空时,可来汉水解佩亭,我当以十倍相还。”

夙渊看着那支红莲,它的四周灵气氤氲,滋润着娇嫩欲滴的花苞。

“这些时间,是你用自己的灵力在养活它?”夙渊打量了她一下,“你如今灵力衰微,为何会这样?”

“因我执意要离开汉水,神女便将我大部分灵力封存,亦不允许我擅用法术。因此,只能请你相助。”寻真说话间,神情甚是不安,甚至还带着几分悲愁。

他平静地问道:“这红莲开花之后,又有何用?”

她勉强笑了笑,“脱胎换骨,祛除痛苦。”

夙渊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她种植此莲的用意。他径直走上前去,浅金色光华自指间静静流泄,如缥缈云雾凝成泉水,徐徐注入那朵红莲之中。

颜惜月看到此,忍不住问:“寻真,你是跟邝博阳一同回汉水吗?”

寻真闻言一怔,眼神忽的沉寂下来。“……不,明日请将此红莲转交于邝博阳,让他好生守着,等待莲开。”

颜惜月大为意外,明白她明日必将孤身远去,却不知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夙渊道:“还有一事始终不明……”

“是关于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两年?”寻真淡淡一笑,左手指尖一点,在那墙壁上的影子竟如水墨般流淌,最终化为一幅图景。

——杨柳垂烟,莲叶无穷,一叶小舟横在碧波之中。有少年手持书卷坐在船头,在他身侧,则有一株红莲静静绽放。

“我本是生长于汉水解佩亭畔的红莲,历经风霜雨露,遇见无数过客。他叫安智,是江边穷苦人家的孩子,却喜欢佛家经文,常来我生长之处低声吟诵。我本已年岁久长,聆听佛经后心有感悟,只是不能变化人形,无法与他交谈,便只是每日等待着他的到来。十年之后,汉水神女偶然路过,见我灵性已通,便将我带回护养,使我终于得以修炼得道,幻化成人。”

“我感念当年的安智,返回解佩亭找他,才知他后来出家云游四方,却在乱战中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被叛军杀死……”寻真停顿半晌,才又道,“我心中始终无法释怀,便恳求汉水神女准我再入尘世,以报恩情。”

“然后,你找到了邝博阳?”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头,“他正是安智的转世。本想还他十年岁月,只可惜……”她忽又展颜微笑,“或许是我太过执着,只记着安智的一切,却忽略了人过忘川便前尘皆无,即便魂魄转世,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语罢,寻真再拜,浮在空中的琉璃缸如星光般散去,化成一点银珠,落入夙渊手心。

“有劳了。”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连同着墙上的那幅水墨图景,一起归于虚无。

颜惜月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心情沉重。

天色初明的时候,邝博阳替寻真收拾了包袱,送她去秦尚书家。

他们走过那条狭窄阴暗的小巷,两侧门后探出脑袋,朝着两人唾弃咒骂。但他与她都像没听到一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找来牛车,让寻真坐在后面,持鞭驶出了进贤城。城外道路曲折漫长,两人一路寂静,直至行到青岚湖畔,寻真忽而道:“博阳,在这里停一下。”

“什,什么事?”他握着鞭子回头看她。她下了牛车,注视着他,“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吗?”

他一怔,望向湖畔的那座小山。两年前他上山砍柴,忽遇大蛇袭击,是寻真出现赶走了大蛇,并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

她朝着那座山慢慢走去,“我想再去看看。”

邝博阳怀着复杂的心情随着她上了小山。

山顶除了丛生的草木外并无美景,只有转到一侧,才可望见如天落碧玉般的青岚湖。

秋阳出云,山间来风,水面涟漪不止,满目皆是璀璨如星。远山渺茫,只余一抹青色,横斜天际。

邝博阳站在寻真身后,见她许久不说话,知道她内心难过,也不由低落道:“寻真……我,我知道自己的决定让你伤心,可,可也是无奈。你去了秦尚书那里,要,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背对着他,静默片刻,才道:“当初你第一次见我,傻傻地问我是不是仙子,就在这儿,对吗?”

“……是。”他疑惑不解,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此事。

她转过身,望着邝博阳,“那现在,你还信吗?”

他尴尬地后退一步,“说这个干什么?你,你也知道,那是玩笑。”

“那别人说我是妖,是鬼,你怎就信了?”寻真寒了声音,眼里满是悲哀。

“我……”邝博阳为掩饰心虚,提高了嗓门,“我都不知道你的,你的真正来历!再说,再说你怎么可能真是仙子?仙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一无是处的我?!”

她望着他紧张苍白的脸,不由失神,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你要记得,等家中的红莲开放后,将那莲瓣碾碎,再以清酒与冰雪一同浸泡三年。饮下那酒之后,你身上的残疾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