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直愣愣地盯着它,过了许久才惊叫:“龙?!”

它愕然,“昨夜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昨夜?”颜惜月却还是怔怔的。它着急地撑起身子,摆了摆长尾,“你不是看到我在碧玉湖上飞吗?”

“碧玉湖……”她近似木讷地念了一遍,没再理会它,却自己撑着礁石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

“颜惜月!”它在身后唤她。

她呆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好奇而又惊讶地看它。“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它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从汹涌的夜潮边衔回,可没等它伏下休息一会儿,她又固执地要往前去。

它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却反问道:“你想把我囚禁在这荒岛干什么?”

“……带你去北溟。”

“我不去什么北溟!妖龙,走开!”她竟无端发起火来,执意要离开,急得它卷起身子将她裹在中间,再也不放她走。

她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拼命挣扎着打它。但它满身鳞甲,根本不怕她那轻轻的几下。她挣扎得累了,只能趴在它身上喘气,它便回过头去惆怅地望着她。

被它缠住的颜惜月显得格外纤细瘦弱,小小的身子裹在长长的龙身之间,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颜惜月。”它低声地问,“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妖龙,谁认识你?!”她有气无力地扒着它的龙鳞。它颤抖了一下,忍不住用尾巴扫了扫她的脸颊,“我是夙渊,你说过的,黑猫妖。”

颜惜月愣了愣,居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你分明是龙,哪个傻瓜会说你是黑猫?”

它无力地趴了下去,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她似乎忘记了夙渊的存在,可是当与她说起彭蠡泽的钩蛇,山中的小夏,以及青岚湖畔的寻真,伏山岭的狼妖,她却还有残存的印象。

黑龙讲得口干舌燥,怀着最后一点期望问她:“这些事情,难道都是你独自经历的?”

她皱着眉想了许久,才道:“好像,身边总有个人跟着。”

它高兴得昂起头,“那就是我。”

话音才落,她却冷哼一声,用鄙视的目光看它,“你是人吗?”

“我……只是暂时失了部分灵力,很快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她却不理,又挣了几下,拍打着它粗粗的身子,“松开些,我要被勒死了!”

“你不准再往海里走。”

她不情愿地应了一下,夙渊将身子略松了一些,却又不敢真的放开。

“为什么不放我出来!你这妖龙到底有何目的?!”她神智错乱后,好像格外暴躁。

它偏过头看着她,低声道:“我只是……怕你走掉。”

那天夜晚,它与颜惜月就那样睡在海边。她枕着它凉凉的身子,睡梦中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它的鳞甲,夙渊却难以安眠,一直用身体圈着她,生怕自己一旦熟睡过去,她又乱走一气,被浪潮卷走。

在颜惜月睡觉的时候,它用仅存的灵力审度着她的神识。

龙可看透神识,可而今它本身灵力受损,透过那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原本应该浑然一体的魂魄竟有了裂痕。

也难怪她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混乱,连他的存在都失去了印象。

更为可怕的是,颜惜月的魂魄即便在此时仍在不停震荡,那微小的裂痕不知何时又会扩展。若是再这样下去,等到魂魄分离,只怕非但神智错乱,甚至还会危及性命。

它焦虑起来,用尾巴悄悄卷起颜惜月,将她放回了自己背上,又施法以金光笼罩其身,趁着她熟睡之际,无声无息地升腾飞起,朝着北方迅疾而去。

晨曦微露时,下方的海面变得更为广阔,海水亦越加幽深,由湛蓝渐渐转变为沉沉的墨蓝。

无边无垠的海水在云雾下翻涌不止,她受寒意侵袭而苏醒,微微发抖地抱住它,含含糊糊问道:“这又是哪里……”

“我们到北溟了。”它努力摆了摆身子,“颜惜月,你看一眼,好吗?”

她睁了睁眼,但很快又困倦地闭上,“黑漆漆的,好吓人……”

它有些失落,却依旧载着她在辽阔海上盘旋一圈,随后,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海水。

透蓝的水浪飞溅如花,黑龙在海中不断下潜,金色的微光如云纱般将颜惜月笼在其间,那海水沉沉,却不能近她半分。

一串一串的透明水泡在身边浮起,海平面下的世界光怪陆离,有着与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绚丽。

她被巨大的冲力震得清醒了几分,惊讶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巨大的礁石间空洞无数,有色彩斑斓的小鱼成群结队地在其间穿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奇怪的是总能跟随领头的鱼儿一起行动,没有哪条会脱离群队。橙红珊瑚高大如树,艳丽胜似她见过的最美的胭脂。在那珊瑚丛中,还有形状古怪的贝类在缓缓开合,隐约可见皎白光亮透出,映着粼粼海水,尤显明澈。

忽又见波浪翻动,庞大无比的黑影朝着这边冲来,看那大小竟超过了数个成人,她惊吓之间抱紧了黑龙,它却只是摇摇尾巴,载着她继续向前。那巨大的尖齿大鱼从它身边游过,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径直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不要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它沉声说着,带着她绕过了一丛鲜艳的珊瑚。

碧绿的海草在珊瑚间飘舞,犹如美人披拂的长发。她回首望去,身后又有一只小小的海龟游来。它睁着圆圆的黑眼睛,在她身边划来划去,努力游到黑龙近前,竟开口说道:“夙渊?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已了,自然回来了。”

“呃……这背上的是谁?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小海龟好奇地张望。

夙渊没好气地回答:“她叫颜惜月,不是幽霞。”

“颜惜月?”小海龟划拉了几下爪子,凑近她打量了一下,啧啧道,“夙渊,可喜可贺!你终于成熟了!懂得要找雌的……”

“闭嘴!”

小海龟还未说完,已被恼羞成怒的夙渊一甩长尾,震得飞出不知多远,只剩一个黑点在海水中浮动了。

颜惜月愕然,“你好凶。”

它咬牙切齿:“谁让它多话……”

“……刚才它叫你什么?”

它在海中停了停,略显沮丧地道:“夙渊,这是我的名字,你又忘了?”

她念了好几遍,才点点头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它更加郁结,却只能装模作样地道,“并不知晓,请问你该如何称呼?”

“我叫颜惜月。”她哼了一声,拍拍它的鳞甲,忽又伏在它身上,用力蹭了蹭。

本来正慢慢游着的夙渊骤然一颤,动作都有些僵硬了,隔了片刻,方才甩甩尾巴,闷着头朝着深海游去。

越往深处潜行,海水的颜色越是幽暗,纵有金色光芒护佑周身,颜惜月亦觉得阴寒刺骨。抬头望,已是茫无际涯的浩渺,根本看不到任何光影。穿行的彩色小鱼也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各种庞大奇异的贝类鱼类,还有许许多多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珊瑚间缓缓蠕动。

又过了许久,原本昏暗的前方逐渐有了光亮。

颜惜月怔然望去,但见深蓝海水之中有无数微光徐徐浮起,烁烁莹莹,宛如夜空中璀璨星辰。随着黑龙载着她越游越近,她才发现那些微光原是无数细小的银色鱼儿,每一条都几近透明,头部则隐隐发出光亮。它们在身畔缓慢游动,聚集又散开,正如海中的明珠,照亮了无边的晦暗。

发光银鱼的数目越来越多,银色的光丝丝缕缕环绕在黑龙左右,颜惜月伸出手去,星辰般的鱼儿们亲吻着她的指尖,轻轻游过。

又一波海浪轻涌,如承载无数星光的深蓝绸缎缓缓起伏。

远处,无数高大的嫣红珊瑚好似千年古树,枝节横斜交错。就在这横无际涯的珊瑚丛之后,竟伫立着巍巍宫阙。金色琉璃为瓦,青碧玉石为阶,硕大明珠悬在白色贝壳之间,胜似一盏盏华丽宫灯。

身披铁青铠甲的大鱼大蟹们持着兵器在四周游走,其威严肃穆,竟与人间军队并无两样。

黑龙才刚刚穿过丛林般的珊瑚礁,便有一条凶猛无比的青色鲛鲨带着手下朝它靠近。

“夙渊!你为何带着外人来到北溟?”那鲛鲨利齿外露,目光尤为狠辣。

夙渊浮在水中,“她受了重伤,我是想向鲲后求助……”

他话还未说完,鲛鲨已冷哼一声道:“鲲后去了东海作客,还不知何时返回。你竟擅自带人入海,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先前惹下的祸事已让你在无涯待了一百多年,难道至今还不知安分?”

夙渊隐忍不发,只道:“既然如此,我带她等待鲲后返回就是。”说罢,转过身子便要游开。

那鲛鲨看他藐视自己,勃然大怒:“混账,谁允许她进入北溟了?还不赶快将她赶走?”话音才落,便领着众手下将夙渊的去路拦住。

颜惜月虽迷糊着,看到那鲛鲨露出尖利错杂的长牙,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夙渊怒视鲛鲨,冷冷道:“她现今已无法力,根本不会对北溟有任何威胁。你若是不放心,我领她去无涯即可,绝不会踏入琉焰宫半寸!”

鲛鲨却不依不饶,“无涯也是北溟所辖,你以为是你独占的地方了?!要是还固执不从,别怪我手下无情!”

说话间,这鲛鲨鱼鳍怒张,尾巴一震便朝夙渊冲来。

黑龙身子一弓,飞速跃起,尖利前爪探抓而下。鲛鲨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噬,却被黑龙重重抓在头顶,顿时血流不止。一旁的虾兵蟹将赶紧上前围攻,黑龙腾跃间正要出击,却听那宫殿方向传来一声断喝:“谁人竟敢在琉焰宫前大打出手?!”

鲛鲨立即后退数尺,忍着怒气朝那边道:“穆纹长老,是夙渊回来了,还带着来历不明的人间女子。属下正准备将她逐走,夙渊却对属下动手。”

自玉石长阶上缓缓行来一名老妇,身穿及地绿色长袍,间缀金色贝珠,满头白发,面容肃然。身后则有诸多美貌宫娥跟随,手中皆捧着光芒烁然的法器。

老妇紧紧蹙眉:“老身正在宫中作法祈福,你们在此胡闹,岂不是要给北溟添乱?!”她说着,又转而望向被众多护卫围住的夙渊,“夙渊,你为何要带外人进入此地?对鲲后的叮嘱难道也置之不理?”

夙渊低头道:“她是玉京宫清阙真人的弟子,因与我一起查寻幽霞的下落而遭遇魔界余孽,险些被阴后夺舍……”

“阴后?”老妇一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当即道,“你随我入宫,详细说来。”

作者有话要说:海里的世界是我想象出来的,可能有些不合事实,不过反正是玄幻啦,随便看看就行。

第46章

琉焰宫中以透明的玉石铺地,梁下垂着明珠累累,四周轻纱曼舞,水珠漾动。

夙渊向穆纹长老说了他离开北溟后的经历,只是关于阴后一事,他因被困于日光界之中,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详情,幽霞在耗尽灵气之前曾对颜惜月说过,可惜她现在神智混乱,许多事情都已忘记,我也问不出来。”

“按照你所说的,当初是魔界余孽为了要盗走珠母,才利用幽霞,并引妖魔们入侵北溟……”穆纹长老皱着白眉,望向正前方那鎏金座椅,“既然如此,你就先带着此女子找个地方暂住,等鲲后回转,再向她禀明此事吧。”

“多谢长老。”夙渊欣然,载着颜惜月就想离开,却又听穆纹长老道:“前些时候,鲲后说起她曾遇到禺疆大神,也见到了瀚音。”

夙渊的身形为之一顿,长老又道:“瀚音作为上神的坐骑已满千年,你与他虽甚少见面,却也总是他的弟弟,理应自己前去接替他的职责,难道还要上神亲自过来找你不成?”

夙渊沉默无语,背上的颜惜月此时却又不耐烦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此地太冷清,想要离开。

他只能向穆纹长老伏下身子,低声道:“请容我救她复原,再去接替兄长。”

“你记得自己的职分就好。”穆纹长老挥了挥手,两侧轻纱徐徐垂下。

他背着颜惜月游出了宫门,鲛鲨还恶狠狠地盯着,夙渊却视而不见,顾自朝着北方而去。

极北之处正是无涯。

他在颜惜月身子四周又加护了金色光环,可越游越深,海水冷似寒冰,使得颜惜月蜷缩了起来。

水流暗涌,连鱼儿都不见踪影,只有静默的巨大海贝躺在高低不平的海底,偶尔开合,露出明光点点。

“我要回家……”颜惜月又开始昏昏沉沉,趴在他背上无力地呓语。

“好,带你回家。”他慢慢游过许多个小小漩涡,在险境中穿行。

越过一道深达数十丈的海沟,前方一片幽黑水域,便是无涯。

纷杂的海草之后是一片空旷,仅有数株珊瑚树高耸在海底。他游了许久才到了水流稍缓的地方,那里常年栖居着众多砗磲,皆有成人大小,外壳坚硬,若是运到陆地便可雕琢成宝,在这里却很是平凡。

其中一个砗磲早已死去,只剩巨大的空壳还微微张开。

夙渊伸出爪子将那空壳抬高一些,趾尖金光流转,将砗磲壳中的海藻拨了出去,随后将颜惜月轻轻放在了两扇白壳之间。

她侧着身子蜷在那儿,安静得像一条初生的小鱼。

他便伏下身子,趴在砗磲壳的外面,同样安静地看着她。

可颜惜月却忽然别过脸去,皱眉道:“你怎么长这样?浑身鳞甲,吓死人了!”

夙渊愣了愣,往后退缩了一点,很是没精打采。海浪涌来,他长长的尾巴微微摇晃,颜惜月眯着眼睛看到了,忽又傻里傻气地笑。夙渊侧过头看看,就将身子卷起来,尾巴搁在了砗磲壳边缘。

他的尾巴与身体的色泽不尽相同,淡淡的墨色,其间覆着金色的鳞甲,看上去光华流转,很是美丽。

“可以摸吗?”她胆子又大了些,好奇地伸出手指想要碰,却又不敢。

他点点脑袋,不声不响的。

于是颜惜月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金色尾巴,滑滑的,凉凉的。

“黑龙,你叫什么名字?”

“夙渊。”他垂着头,用尾巴在她手上轻柔地扫了扫。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嗯。”他静默了一下,又道,“我也喜欢你的名字。”

她先是抿唇笑了笑,随后却愣愣地问他:“我……我叫什么?”

“……颜惜月。你连这个都记不住了吗?”他有点慌神,可她却只是侧躺在白壳里,眼睛亮亮的,一点儿都不担心的样子。

她都不懂得担心了。

夙渊忽然想起了当日她跟着自己跃下沉仙井之后,在幽黑的水中,她又提及想要去北溟,并曾认真地叮嘱:“不要忘记啊,夙渊。”

那时他急着要找到幽霞,甚至觉得颜惜月在半途说起这些事情有点多余,回答的也是漫不经心。

现在想来,她几次三番地说到此事,也许只是源于担心与不安定,怕他最后又离去,只剩她一人。

然而现在他没有忘记,她却渐渐遗忘着许多许多的往事,连自己是谁都快不记得了。

他匍匐在海沙中,抬起爪子想要摸摸她,可爪子太大趾甲又太锋利,只能默默收了回去。

颜惜月却不知道他的忧伤,在白壳里翻来翻去,忽而朝天睡着,道:“我饿了。”

“我给你找吃的去。”他甩甩尾巴,游了开去。没游多远,又回过头看看,见她还躺在那儿,才略微放心地离去。

海水在砗磲阵间流转,颜惜月待了一会儿不见夙渊回来,便自己爬出了白壳,沿着丛生的海草往前走。

这里很是空旷,光线昏暗,寂静无声,又没有彩色的小鱼和华丽的宫殿,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寂寞恐惧。

想要返回刚才那个白色的窝,却又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慌乱起来,忽望到前方有数棵绯红的珊瑚,上面还缀着零零星星的贝壳与海藻。她以为回到了先前所在,但游近了一看,周围却没有那些巨大的白色贝壳,只在远处有一圈蓝黑色的礁石,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极其巨大的海螺。

那螺壳在纯白之中泛出金黄,间有粉红光纹,看上去甚是美丽。

她正想上前细看,却有细细的声音在后侧弱弱地道:“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