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介绍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个沿海城市R城下属某县的下属某乡镇的下属某小山村——因为是山区,既没有渔民的富庶,也没有菜农的宽裕,家家户户都种点果树,好在这一带河水还算充足,灌溉不成问题。而当地的农民也习惯了在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结果傍晚时分顾小影就有幸看到这样繁荣的河边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内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过来,很快就漂到谢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谢家蓉见怪不怪,随手一撩,带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荡着内衣气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着绿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鱼,这时上游不远处有妇女开始在同侧的河边卖力地刷一个痰盂……

顾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钟后,顾小影努力压住胃部翻腾着的不适感,挤出一个笑容,再往前走一步,喏喏地道:“阿姨,我帮你——”

再不喜欢、不习惯,姿态还是要摆的。

谢家蓉回头憨厚地笑笑:“不用,这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拎着洗好的鱼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顾小影:“回去吧。”

顾小影犹豫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跟上谢家蓉的脚步。

晚饭前,谢家蓉在厨房里忙碌,管利明也在一边烧火。

旁边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时不时在肉块上休息一下。顾小影趴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缩回去。

管桐从后面走过来,沿顾小影的视线往厨房里看看,纳闷地问:“看什么呢?”

顾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么。”

“饿了?”管桐笑着揉揉顾小影的脑袋,牵她的手往东厢房走,“过来看看,你睡这里行吗?”

灯火通明的屋内,靠墙简单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铺的床单,浅白色底小碎花,顾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随即伸手搂紧她。

她把脸缩在他怀里,似乎隐隐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

可是再问的时候,她仰起头狡黠地笑:“好话不说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窗外——隔着一个院子的厨房里雾气蒸腾,让厨房窗户变得朦胧。他回过头来,一手揽紧眼前女孩子的腰,低头吻下去。

顾小影闭上眼微笑,回应他这明显带有东道主气息的吻。

她想起他刚才没听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其实是:管桐,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应景的表达,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朴素的、困顿的、孤独的日子里,却仍然能坚持自己、顽强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顾小影觉得没有理由不爱。或许,在爱情之外,还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顾小影回想刚刚结束的晚饭,微微苦笑。

晚餐时,谢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荤菜:辣椒烧牛肉、青菜烧腊肉、韭菜炒虾仁、蘑菇炒肉……顾小影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农村真是富庶啊,满桌子肉,青菜只有三两棵?

再转念一想,明白了:很显然管利明和谢家蓉把自己当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这么多的肉!

这样想着,顾小影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恰好这时管利明进屋了,专门把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顾小影面前,更使顾小影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碗有苍蝇栖息过的红烧肉吗?

顾小影悄悄叹口气,咂咂嘴,在心里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锅里炸过的,什么细菌都烫死了。

想完了,夹起一块肉扔嘴巴里,使劲嚼嚼,必须承认味道还是不错的。看她吃得欢快,管利明很高兴。他满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夹几块肉到顾小影碗里,招呼她:“多吃点多吃点,你这丫头太瘦了。”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几块有肥无瘦的肉块,一向丰富的形象思维又开始搅动胃里那点有限的胃酸。管桐有点纳闷她明显放缓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里的米饭拨一大半到自己碗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很自然,从顾小影的角度看过去,管桐没有戴眼镜的脸孔在灯光照耀下那么温和好看。

顾小影的胃酸渐渐平复下去。

管利明却不高兴了,喝斥儿子:“她吃那么少,你让人家觉得咱不舍得给人家饭吃啊?”

管桐抬头解释:“她吃饭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也有压力。”

“压力?”管利明嗤笑,“吃饭还能有压力啊,过去我们吃不饱的时候可觉得吃饭是这辈子最享福的事,人还不是为了那口饭才硬挺着过日子啊!”

管桐皱眉:“人又不是只为吃饭活着。”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的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就这样,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她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生,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是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就这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14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们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们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或许,也正是这句话,激发了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强大的母爱——她突然想,或许,一场婚姻带来的,不是谁照顾谁,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时候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肩膀、手、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拥抱,或者其它。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这辈子,仍会有很多辛苦的事纷至沓来。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给对方一个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更何况,对这个城市而言,他们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于是只能做彼此的亲人。

就这样,这一次,仍然没有浪漫的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可是她顾小影,决定嫁给他。

有时候,婚姻的缘起,除了爱情,或许还有最现实不过的相依为命。

【第二章:你爸你妈,我爸我妈】

(1)上

2006年夏天,顾小影和管桐的婚礼最终选择在七月八日这么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举行——之所以选这天,其实是因为忙碌的管桐连婚假都请不下来,所以只能利用周末来匆匆完成这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仪式。

那天也是顾小影拿到硕士学位后的第三天。作为03级艺术学研究生班第一个结婚的女孩子,顾小影也算是刚脱下学位服就穿上新娘装——万事敢争先啊!

按照设想好的程序,是顾小影参加完毕业典礼后先回F城与父母碰头,然后带上顾爸、顾妈和准备好的部分嫁妆、喜糖赶赴R城;而管桐于周五下班后直接从G城回R城,双方约定在顾小影一家下榻的酒店集合,再由管桐带路回自己家,安排双方父母见面并商谈具体的婚礼事宜。

婚礼那天早上,顾妈一大早就爬起来,悄悄推开顾小影的房门,看到女儿无比投入的睡容,一肚子难过:这孩子,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能睡得这么没心没肺?

顾妈就坐在顾小影床边看女儿睡觉的样子,看了一个多小时,顾小影才哼哼唧唧地有点睡醒的意思。一睁眼看见顾妈的脸,她吓了一大跳,脱口埋怨:“妈,你得吓死我啊?!”

被顾妈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屁股上:“起床,买东西去。”

“买什么啊?婚纱?鞋子?旗袍?不是都买了吗,”顾小影不耐烦,扯过被子蒙上头,“我没什么要买的,妈你别吵,我还要睡。”

“睡什么睡?!”顾妈一下子拔高声线,“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你怎么自己一点都不操心呢?!你说你都二十六了,还这么孩子心性,什么时候能长大啊?你这样我放心送你出门子吗?你说你能不能有点责任感和使命意识啊……”

眼见着批判大会就要开始,顾小影慌慌张张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好了好了,妈,我这就起床,你说买什么吧,买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

顾小影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妈上纲上线开批斗会——话说长期以来,于F市政府新闻办任职的顾妈,可真是比埋头在市委政研室写材料的顾爸更善于鞭笞他人灵魂啊!

于是乎,早晨七点钟,顾小影不得不哈欠连天地跟在顾妈身后去采购。到车停了才发现:居然是海鲜市场?

顾小影莫名其妙地看顾爸顾妈,只见两个在F城也算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穿着疑似情侣装的运动服径直就往一家海产店里走。顾小影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

刚进店门,顾妈回头问顾小影:“确定来参加婚宴的人数没有?”

顾小影木木地答:“管桐说有六七十个人吧,都是亲戚邻居之类的。”

那边顾爸已经掏出钱包指点江山:“八十个虾,要最大的。十条佳吉鱼,我那天预订好的,先拿出来我挑挑。还有八十个海参,要本地刺参,发好了吧?给我看看,没问题的话直接装箱……”

顾小影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想说话,却终究还是咽回去。

直到买好东西往回走,顾小影坐在后排座位上,才看着开车的顾爸迟疑道:“爸,其实不用这样吧,他们那里也是沿海城市……虽然不是佳吉鱼,但至少会准备鲅鱼鲳鱼什么的……应该也会有虾,大不了尺寸小点,至于海参……那东西也挺贵的,取消也可以,就当是移风易俗了。”

她说完话,车厢里居然奇怪地沉默了几秒钟。

过一会,她才听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顾妈叹息:“其实我们都很理解管桐,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你能嫁他,我们也放心了。只是按他家的家境,有些东西可能准备不到。按说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婚礼不过是个形式,何况还要顾虑影响,不能大操大办。只不过,我们只有一个女儿,若是连咱们当地的风俗标准都达不到,我们做父母的将来想起来时,心里会难受……”

寂静车厢里,顾小影张大嘴,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F城到R城并不算太远,高速公路上六个多小时的车程,中午出发,傍晚便已抵达——那天适逢周五,管桐下午请了半天假,午饭后与伴郎江岳阳一起从省城出发赶往家乡,两拨人马约好于R市某县的一家酒店门口汇合。管桐刚赶到,就看见不远处有两辆车驶近,急忙跑过去。车门打开,顾小影第一个跳出来,看见站在管桐身边的江岳阳时,她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灿烂而狡黠。

江岳阳莫名哆嗦一下,心想这死丫头又动什么坏脑筋呢?

在脑筋转速方面,江岳阳承认他就算再修练十年,也追不上顾小影和许莘等人的速度。对此,他曾对管桐感叹:艺术学院孩子们的思维真是太跳跃了,师兄你节哀吧。

当时管桐对他的感慨嗤之以鼻,他也不多废话,乐得等着看管桐的热闹——真是奇怪,为什么厚道如他,也始终会有“管桐死定了”这样不厚道的预感呢?

正发呆的功夫,管桐已经把江岳阳拽到顾爸面前,恭敬地介绍:“爸,这是我的大学同学江岳阳,现在是小影的同事,也在艺术学院工作。”

江岳阳还没有女朋友,瞬间就被“爸”这个称呼雷掉了一半脑细胞。

不过顾爸显然对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他看上去严肃,眼底却有温暖的笑意,只是努力绷着脸点头,企图继续树立老岳父的威严形象。不过戏还没演完就被顾妈一嗓子喊过去,当场破功。

顾妈站在不远处吼:“顾绍泉,你把我那个黑色的包塞到哪里去了?现在要办住宿登记,我的东西都在里面呢!”

只见顾爸慌不择路地往回跑,百忙之中还没忘用同情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婿:“管桐,我们家小影和她妈妈一个脾气,你要多包涵啊……”

管桐瞪大眼,江岳阳在一边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说话间当事人就晃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伸出手和江岳阳握手,笑嘻嘻地开口:“江老师好,江老师辛苦了,江老师忠肝义胆,高风亮节,永垂不朽。”

江岳阳也没惯着她,同样笑嘻嘻地回击:“顾老师好,顾老师您亲自来结婚啊?”

还没等顾小影反驳,管桐已经拍江岳阳后背一掌:“你什么意思啊江岳阳,皮紧了?”

顾小影却笑成一朵太阳花,伸出大拇指冲江岳阳比划道:“江老师你进步了,反应速度越来越快了。我早就说过你是有潜力的,只是缺乏像我这样的恩师指点而已。”

江岳阳气得直想翻白眼。

不过顾小影的愉悦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当天晚上,当她再次踏进管桐家门之后,之前的兴奋已经荡然无存。

她惊讶地看着那个没有丝毫变化的院子,在父母和公婆热络的寒暄中像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上次来时看见的破盆子破罐子还堆放在院子里,所有的窗户玻璃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水泥墙面依然没有粉刷,堂屋中间摆着辆脏得不成样子的自行车,几个坏了腿的条凳杂散落在堂屋正中,一群苍蝇在桌上几个盛有食物的盘子里起起落落……

顾小影的心有点凉。

(1)中

另一边,管利明和顾绍泉开始互相敬烟,管桐和江岳阳忙着帮顾妈从车后备箱里卸各种食物、酒水。同行的小堂妹怀着首次做伴娘的兴奋感跑前跑后地观察了一圈,最后纳闷地跑回来问:“姐,你们是要在这里举行婚礼吗?”

顾小影眼神一黯,不易察觉地叹口气,转移话题:“蒙蒙你去把咱们带来的‘喜’字贴上,我去你姐夫屋里看看。”

说完便转身往管桐屋里走。

可是小堂妹也是直来直去的主儿,看着顾小影的背影脱口而出:“姐,这好歹也是结婚啊,一辈子就一次,怎么什么准备都没有?”

顾小影回头,若无其事地对堂妹笑:“婚礼这种事不过是个形式,以后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少准备就少浪费,懂吗?”

小堂妹瞪大眼:“姐姐你好洒脱。”

顾小影笑笑,没有回答。

她只是在心里想,或许,她是到现在才知道,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他们的洒脱不过是因为无奈——是因为来不及改变,便只能抛给外人一副貌似满不在乎的嘴脸。

可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顾小影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了。

起因是由于晚上返回县城宾馆时,顾妈才发现女儿全身上下,除了一枚戒指,什么首饰都没有。而婚纱还是抹胸式,没戴项链的脖子怎么看怎么显得突兀。

顾妈悄悄叹口气,没多说话,只是转身叫上司机悄悄离开。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他们硬是驱车一个多小时赶到市里,幸运地发现居然还有家商场没关门。

进门一楼就是周大福专柜,顾妈一眼便看见一款DISNEY系列的吊坠——晶莹剔透的钻石上方嵌一个小巧的米奇脑袋,精致可爱。顾妈一下子就想起女儿卧室里那些随处可见的米老鼠贴纸,想也不想便付款。

回到宾馆已是晚上,顾妈掏出项链给顾小影的时候,顾小影一下子就愣了。

那一刻,她蓦地记起父母从一个月前就忙着帮她采办结婚用的物品、购买酒水喜烟喜糖,顾爸甚至利用周末去省城监督管桐那两室一厅的装修,顾妈则忙着挑选家具、添置生活用品……尽管她顾小影出门在外多年,早就具备了独立生活的能力,可他们还是恨不得替她买齐大大小小的一切。

对于他们这样事无巨细都操心的状态,顾小影看着都累。她几次对爸妈说“凑合凑合就行了”,可顾妈只是叹口气道:“毕竟以后是要自立门户过日子了,又隔着这么远,说不牵挂是不可能的啊。那精神领域做爹妈的肯定是管不着,可物质方面,只要我们的经济条件允许,怎么舍得让孩子受半点委屈?至少,也不能比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