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是顾小影,段斐刚刚停下的泪水又涌出来。顾小影急忙往前走几步:“师姐,你没事吧……”

“小师妹,让你看笑话了,”段斐很努力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很难,她的眼泪还是成串地往下掉,“莘莘不该叫你来的,你还怀着孕。”

顾小影看得心惊胆战,赶紧走到她身边坐下:“有误会吧,师姐,说开了就好了,你得给姐夫个解释的机会啊……”

“误会?”没等顾小影说完,段斐就冷笑,“你问问他是不是误会?”

顾小影抬头看看孟旭,却见孟旭还在低头抽烟,一声都不吭。

“我脑子里很乱,小师妹,”看见阵旭那副样子,段斐终于不抱任何希望地低下头,语气疲惫而颓丧,“你们回去吧,让我想想,想想该怎么办……”

顾小影和许莘就这们被段斐赶出门。

走的时候果果还在哭,而且眼见着嗓子就要哭哑了。顾小影心疼得要命,许莘恨不得能带着果果一起走,可段斐还是面无表情地把两人推出门去。

许莘站在段斐家门外,看看已经合上的大门,听着果果的哭声,无力地蹲下去,抱住头,绝望地低声说:“小苍蝇,怎么办,连姐夫那样的男人都会出轨,我们还能怎么办……”

顾小影看看段斐家的门,再看看缩成一团的许莘,张口结舌。

这一晚上的信息量太大,她第一次觉得凭借自己的智商,似乎有些无法消化。

据许莘后来的复述,事情是这样。

因为段斐所在的理工大学要给所有老师公寓改装电表,恰在此时正好在休产假的段斐就准备去自家出租的那间房子里视察一下,捎带和自己的房客交代办理电费卡的事宜。放在以前,因为房客是孟旭的学生,所有联系都是由孟旭完成的。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段斐突然觉得很想去看看房客们有没有把自己的房子搞得乱七八糟,好歹也行使一下房东的监管权,便没打招呼,就揣上备用钥匙去了位于理工大学老师一宿舍的那套房子里。

也就是在那里,在七月灼热的气温下,当段斐屡次敲门无人,于是不得不用备用钥匙自己打开门后,她竟然……竟然看见卧室床上那纠缠在一起的身影,是她至爱的丈夫以及一个起码小他十岁的女孩子!

段斐顷刻间崩溃了!

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租这套房子的根本不是两个女生,而是仅有一个女生——是的,段斐认识她,她叫伍筱冰,二十二岁,美术史专业学生,开学就要升大四。她甚至记得孟旭说过,伍筱冰天资聪颖,已经准备报考孟旭的研究生!

那一刻,看着床上男女惊恐的目光,段斐恨不得挖掉自己的眼!她恨不得把已经看见的一切当做一场幻觉!

床上的人在段斐推门而入的瞬间回头,就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女孩子凭本能一边尖叫一边惊恐地拉住凉被,想要裹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还没等她把袜子拽过去,段斐快速伸出手,猛地一便劲,“刷”地就把被子掀翻在地!

一瞬间,男人的身体、她最熟悉的那个男人的身体,连同女孩子光洁拍板的皮肤一起映入段斐的眼帘,多么年轻的身体啊,那样勃发的胸脯骄傲地挺立着,那样平坦的小腹,连同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一起,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可是多么奇怪,那一瞬间,段斐想到的不是愤怒的声讨,而是很久前她和孟旭的对话。

她曾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女人最美?”

孟旭似不经意地回答;“年轻吧,年轻的就是美的。”

段斐笑:“总有一天我也会变老的。”

他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说道:“怎么会?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

段斐真想仰天大笑——这是多么理直气壮的欺骗与多么光鲜亮丽的谎言,可是,为什么,曾经她还觉得如此甜蜜、如此幸福,她甚至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她的完满!

是的,她的人生如此完满——还不到三十岁,找到好工作了,考上研究生了,分房子了,结婚了,有孩子了……丈夫出轨了。

别人家有的,她都有;别人家没有的,她也有了!

可是,这是多么苍凉而绝望的拥有——在这个七月流火的下午,在最好的阳光下,上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样一出肮脏的剧目?!

段斐终于抱住自己的头,用是刚才女孩子几倍的音量尖叫:“啊——”

许莘说得没错,段斐真的快要疯了。

她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只要闭上眼,就能想象伍筱冰美丽的身体,就能想象他们纠缠在一起的场景,还有当她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他们倏然间分开时的仓促、惶恐、愤怒、惊惧……

那变幻莫测的表情,怎么可能出现在她温文尔雅的丈夫脸上?

这不可能!

段斐精疲力竭……她不知道,现在,她要怎么办?

随后的四十八小时,是段斐生命中最艰难的四十八小时。

顾小影和许莘一律被她拒之门外,雇来的保姆也被通知休假——她家就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密闭空间,除了果果的哭声,任何声音都没有。她不吃不喝,除了给果果喂奶、换尿布,她也不怎么动弹。她就那么静默着,和孟旭对峙了四十八小时。

可是,四十八小时过去,孟旭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更没有争辩。

他就好像固化的石膏,静默于屋子的一角,周围落满了烟蒂。

四十八小时后,那是一段段斐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的对话。

是段斐先开口的。

她说:“孟旭,我们不要离婚。”

孟旭有些愕然,抬头看看段斐。两天没有梳洗,他的头发凌乱,胡楂也生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手指间还夹着香烟,在空气中袅袅的飘散。

段斐深吸一口气说:“果果还小,我们不能离婚,不能让果果从懂事起就没有爸爸。之前的一切,我们忘记。”

她说得那么艰难,可是,从神情上来看,又是那么决绝。

这是她能做到的一切了。

这是她能为女儿做的一切了。

哪怕,她看见孟旭就觉得恶心,哪怕她从此无法与这个男人过正常的性生活,她都决定为了女儿,忍气吞声。

所以,她便没有想到,孟旭会斩钉截铁答复她:“不用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那一瞬间,天崩地陷!

她会永远、永远记得,孟旭在被自己的老婆捉奸在床后,还能说出口的那些控诉。

他说:“斐斐,不是你不好,而是你太好了,你好得让我追不上。你永远在我前面,我看见你就像有了主心骨,任何事情,如果不听听你的意见,我就担心会搞砸。或许搞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被你知道后一定又是一番思想政治课,你会从原理讲到方法论,从深入挖我出错误的到将来一切类似情况的应对办法……斐斐,咱们结婚这些年,与其说爱你,不如说我怕你。”

他还说:“伍筱冰,她那里都不如你。她没有你聪明,没有你优秀,她甚至也没有你漂亮。可是,她全身心信任我,她相信我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她甚至坚信我可以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斐斐,这样的信任,我逃不掉。”

最后,他那么镇定而决绝地说:“斐斐,其实你我都知道,就算咱们强扭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人生太短暂了,与其别扭而忍耐地生活,不如分开来,重找一片天地。这些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可是说真的,其实谁都不可能为对方改变很多,谁也不该强求对方改变很多的。”

他说:“斐斐,你多保重。”

(4)

段斐就这样离婚了。

从孟旭的东窗事发,到段斐的净身出户,前后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离开的那天,段斐站在艺术学院三公寓楼下,低头看看身边的婴儿车,要很努力,才可以不哭。

她突然想起,十九岁那年,她走进艺术学院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行李箱。而现在,二十九岁的时候,她离开了,身边也只有一件行李,就是果果。

她最后一次仰头看那座生活了三年的教师公寓楼,再环视四周的学生公寓、学生餐厅、图书馆、篮球场……她不知道下一次有勇气走进这个校园,将是什么时候的事。

但她知道,这里,是她青春开始的地方,也是她青春终结的所在。

十年,她把所有的希冀与憧憬,都埋葬在这里。

那天天真热,可是段斐从来没有像那一天那么冷过。

她没有回自己在理工大学的宿舍——她只要推开门,就会想起那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了,还有被子掀开的一瞬间,那两具赤裸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样面对那间永远都不想再走进去的房子,所以,许莘租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就成为段斐和果果的避难所。

许莘以最快的速度把客房整理妥当,又把前一天已经从段斐家的关于果果的一切用品摆放到位——她问了该怎么给孩子冲泡奶粉、换尿布、洗澡,但关于这场婚姻的事,她只字未提。

顾小影没有去帮忙收拾房间,因为那天早晨她吐了个天昏地暗,终于开始体会妊娠反应的痛苦,一个人在家面容憔悴地瘫软成一团。

中间许莘打电话过去,听到顾小影有气无力的声音,心里很担心。可是回头看看家里那个总是目光空洞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她不知道如果自己离开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

纠结了很久,许莘终于还是打电话给顾小影:“小苍蝇,马上收拾东西,来我家。”

“啊?为什么?”顾小影则吐完一轮,脑子还发晕,“你姐姐不是在你家吗?”

“你们俩都让人放心不下,”许莘拿着手机,在阳台上焦躁地走来走去,“我跟你说,动作快点,你来和我一起住,帮我看着我姐。不管怎么说你是孕妇,她就算照顾你的情绪也不会有什么反常反应。再说我姐做饭的手艺不错误,刚好可以给你补补营养……”

“哎哟姐姐你饶了我吧,”顾小影呻吟,“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我快吐死了。我后悔了,我真后悔留下这个小东西,我好痛苦啊!许莘你都不知道,我这屋子里黑灯瞎火、冷锅冷灶,可是我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家灯火通明、饭菜飘香,”许莘斩钉截铁,“你现在还有没有出门的力气?”

“没有。”顾小影哼哼唧唧。

“那好,你等着,我过会儿到你家,”许莘“啪”地挂了电话,转身看看正抱着果果发呆的段斐,走近了轻声问,“姐,小苍蝇吐得厉害,你有经验,能不能陪我去看看她?”

段斐从空洞得近乎呆滞的状态中回神,很努力地集中了一下自己的意识,才答:“好。”

许莘松口气,伸手接过果果:“你换件衣服吧,咱们这就去。”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暑气微微有些减弱,可是气温仍旧很高。许莘和段斐抱着果果直奔顾小影家,门一打开,凉气呼啦一下子冲出来。许莘当即怒了:“顾小影,你是孕妇啊,把空调温度调这么低,你想感冒吗?”

段落斐也皱眉头:“小师妹,你还没告诉你老公怀孕的事?”

顾小影趴在沙发上叹气:“不想告诉他。”

“你不能任性,这孩子又不是你自己的,”段斐说这话的时候又有些心酸,她搂着果果坐到顾小影身边,“那你先去和我们一起住吧。”

“不用了,师姐,”顾小影挤个笑容,“我明天开始忙教学评估,打算住在新校区。要是住你们那边,坐班车也不方便。”

“你都这样子了,还忙什么教学评估?”许莘很愤怒,“你就不能请假吗?咱系离开你还能不转吗?”

“可是我总得找点事情转移注意力,”顾小影终于忍不住,她擞住许莘的胳膊,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我撑不下来了,我吃什么吐什么,从早晨到现在就没停过……前几天只是胃口不好,我还以为我会运气到没反应呢……现在我真受不了了,我后悔了……”

“所以你身边更得有人照顾着啊!”许莘眼圈也红了,“至少也得有个做饭的人,不然你吐成这样,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办?”

“我明天就给管桐打电话,”顾小影哽咽着,伸手擦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一点,“你们先回去吧,我去睡会儿。”

拗不过她,许莘终于长叹口气:“小苍蝇,你这样,怎么能让我们放心?”

“米放在哪里?我给你熬碗粥。”

“冰箱旁边的柜子里,”顾小影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抓住许莘的手,“谢谢你们。”

许莘鼻子一酸,没有回答。

顾小影终究还是没有随许莘回家。

不仅如此,第二天一早,她还在吐得昏天黑地后没有忘记去赶班车。

上车前居然遇见了孟旭,顾小影懒得看他,直接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到前排找了座位坐好。孟旭看见顾小影的反应还有些发怔,他没想到顾小影居然这么平静地就放过他了,他还以为以顾小影的脾气,不把他骂到狗血淋头绝对不会罢休。不过到后来,看看顾小影靠在座位上昏睡的样子中,孟旭作为过来人也多少猜到一些——或许她不是不想骂,她只是自顾不暇。

孟旭略松一口气。

说良心话,孟旭的确是心虚的:尽管他终于迈出了离婚这一步,但这本来也的确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所以,他自己也有些回不过神来。

昨夜梦醒,他甚至有些纳闷:段斐呢?半夜三更的,她不在家,去哪里了?

要反应很久才想起来,他们离婚了。

或许,这就离婚太果断所带来的后遗症——他们彼此都还没有适应、甚至从未想过这种离开彼此的日子,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他并不见得多么爱伍筱冰,可他需要一种自我满足感。

这些年,他在段斐身边,似乎已经自然而然地放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话语权。

段斐太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他开始的时候也得意于这样的不操心状态,可是时间久了,他甚至有些怀疑——他对于这个家庭的贡献,是不是只有一套房子和一颗精子那么简单?

伍筱冰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她代表的,是青春滚滚、如花美貌、全心依赖、无条件信任……对于这些,孟旭无力抵挡。

其实,出轨的日子很累——要遮遮掩掩,要弄虚作假,可是那些诱惑依然令他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明知是毒,却宁愿饮鸩止渴——也不是没有想过东窗事发的那一天,可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真到了那一天的时候,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决绝。

……

颠簸的班车上,孟旭终于疲惫地闭上眼,他想:“算了,就这样吧,既然敢于离婚,也就不怕人们知道。无论是顾小影,还是许莘,或者别的什么人……她们愿意去添油加醋,也就随她们吧。

七月的早晨,阳光已经开始散发灼热的威力,可是无论顾小影还是孟旭,都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暖意。

(5)

上午,顾小影又吐了两次。

第一次是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大家正在给卷子补分,顾小影突然就冲出,直奔洗手间。江岳阳看见了,有点担心地追出去,在盥洗室外听见呕吐声的瞬间,恍然大悟。

可是他又不方便进去帮忙,只好在外面走来走去,趁走廊上没有别人的时候往里面喊一句:“顾小影,你没事吧?”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有气无力的干呕声——顾小影是真顾不上回答他了。

她几乎快要把头埋进盥洗池,两手只是凭本能抓紧盥洗池的边缘。她觉得胃里好像有一股气体冲上来,可是又吐不出去,嗓子沙哑而疼痛,脑袋胀胀的,眼球都快要爆开来,腿发软,全身上下都在不断地转圈。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下来,似乎这时候才知道,吐到想哭是什么感觉……

终于等到身上恢复了一点点力气,顾小影硬撑着洗了把脸,慢慢走出洗手间。

一出门就看见江岳阳紧张地迎上来,一边扶住顾小影一边有些踌躇地问:“你——怀孕了?”

“你说呢?”顾小影扬起苍白的脸,努力笑笑,“别担心,我有慢性肠胃炎。”

江岳阳看看顾小影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怀疑地看着她:“真的?”“真的。”顾小影点点头,感觉自己又有了点力气,“我想去买点点心吃,江老师,你先回去吧。”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里的超市都不营业,”江岳阳没好气地看着顾小影,“只要你能管住你那张嘴,这个世界就会和平很多。”

“哦,”顾小影乖乖地点点头,“那我回办公室喝点热水。”

“顾小影,你真不让人省心,”江岳阳叹气,“真不知道我师兄怎么就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顾小影听见这句话,眼圈又有些泛红,可是眼泪被憋住了,没有掉下来。

她还在心里想:怀孕后,自己似乎越来越爱掉眼泪了。

似乎,从来都不像现在这样,觉得如此委屈。

第二次呕吐的时候,江岳阳都有些急:“顾小影,去医院吧,打两支吊针就好。”

“不去,”顾小影有气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吐一吐就好了。”

“我真让你活活急死,”江岳阳看顾小影难受的样子也急得转圈,“你不能讳疾忌医。”

“我回宿舍睡一觉,”顾小影撑起自己,摆摆手,“睡醒了再来干活儿。”

“你别干活儿了,先睡够了再说吧,”江岳阳跟在后面补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顾小影扔下一个字,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