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经理出声唤了声“许先生”,许倾玦微微侧头,停在原地,眼睛无神地望着前方。沈清这才慢慢走上前。

“这位……”经理想要说明情况,突然发现还不知道客人的名字,只好看向沈清。

“我姓沈,沈清。”说话的时候,她注意到许倾玦脸上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显然已经认出她的声音。

女经理接着说:“这位沈小姐很想买下您的那幅画。”

“对不起,那幅是非卖品。”许倾玦听了后,说。

他的画?!

沈清像是没听见许倾玦的回答,还在回想刚才女经理的那句话。她说,那幅画是他的!——难道,是那他画的?沈清怀疑地微微挑眉。

没有听见回应,许倾玦又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一幅,如果这里还有哪幅画是沈小姐喜欢的,可以随便挑了带走,当作是我送你的。”

“送我?”沈清转头看了看林媚,后者仍保持一脸惊艳的样子,明显还没回过神。

她笑了笑:“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也许是因为那幅“非卖品”太合她眼缘的缘故,以至于其余的都不能让她满意。此外,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冷淡的他,今天会突然提出愿意将自己画廊里的画送给她。

“不客气。”显然并不习惯表现得太热情,得到沈清这样的答案,许倾玦也只是淡淡地回应。

不但买不到喜欢的画,沈清还带着一肚子惊讶和疑问。她没想到,原来这家画廊竟是许倾玦开的。更没想到是,很可能他就是那幅画的画者。

看那画里透露出的沉郁和灰暗,倒是很配他的性格。拉着林媚离开的时候,沈清暗想。

由于上午在许倾玦画廊里受到的心底的震撼,在逛了整整一天后,沈清一无所获。

午餐的时候,当林媚得知许倾玦便是她之前电话里提过的极品男人,并且好巧不巧地住在她对门时,当下便要求周末

搬来和她共住两天。对于好友的要求,沈清当然笑着接受。只是,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为什么许倾玦不肯卖出那幅画?

回到小区时,已经华灯初上。沈清拎着小巧的提包,踏进充满意大利风情的餐厅。上一次,她就是在这里巧遇许君文的。只是今天,当她准备找位子坐下来时,在靠墙的一桌,看见了许倾玦。

“真巧。”她走过去打招呼。一天之中遇见两次,确实不能不算凑巧。

原本靠在椅背里出神的许倾玦在听见熟悉的声音后,微微抬头,“沈小姐。”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她的名字——沈清——简单而好听。

摆在许倾玦面前的只有一杯水,沈清想了想,说:“不打扰你了,我只是过来打声招呼。”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坐在这里吧。”许倾玦摸到水杯,修长的手指握住光滑的杯身。

今天在画廊遇见沈清,勾起了他很多久远的回忆。那些记忆过于令人沮丧,他不想独自一个人待在屋里去一遍遍回想它们,所以才会选择来到餐厅这样有人气的地方。现在,他反倒希望面前有一个人,能打断他的思绪,让他不用陷入对过去的回忆里。

沈清斯文地吃着自己的晚餐,偶尔抬眼看看坐在对面的人——他沉默,若有所思。并且除了一杯水之外,他并没有再要别的食物。

“你不吃东西吗?”终于,沈清放下刀叉,问。

“来之前吃过了。”许倾玦倚在椅背里闭了闭眼,眉目间已然显露出倦意。两个小时前,他在画廊外的中餐厅里点了最清淡的菜,却也只吃了几口。他并不觉得饿,或许,他的胃如今只能容下那样少量的食物。

“我饱了。”放下餐巾,沈清借着幽暗的灯光觑了眼那张苍白倦容,问道:“一起回去?”

许倾玦点头,摸到一旁的手杖,站起来。

“你真的喜欢那幅画吗?”电梯里,许倾玦突然问。

“嗯。”沈清用力点点头:“可惜,你不肯卖。”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许倾玦把脸转向她的方向,低声问:“为什么会喜欢?”

沈清想了想,歪着头,眯起眼睛努力寻找理由:“……说不清。我通常相信第一眼感觉,而那幅画给我的感觉很强烈。”

“什么感觉?”

沈清一愣,看见许倾玦专注的神色,她才回答:“孤独。”

“是一种很寂寞很灰心的感觉。”她补充道。其实,除此之外,她还感到了伤心,那种心灰意冷的伤心。

许倾玦再次陷入沉默,并且这一次,久久没再说话。

电梯上到十九楼,沈清配合着许倾玦的步子,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来。

“你不喜欢欠人情?”

“什么?”许倾玦也停下脚步。

“你主动提出送我画,是因为我帮过你?”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否则,她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给许倾玦上午的举动作解释。

先是微微一怔,既而淡色的薄唇边露出一抹不太明显的笑意。许倾玦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想送画给她的原因之一。但是,这只是极小的原因。

“我猜对了?”看见许倾玦的表情,沈清有些无奈地呼气。难道他就这么不愿意接受别人的一点点帮助么?以至于会用价格不菲的画作来还她的人情?

“算是吧。”许倾玦并没有多作解释。以手杖点地走向自己家门的时候,他道了声“晚安”。

坐进沙发里,许倾玦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回想电梯里沈清说过的话。

——孤独,寂寞,灰心。

他画那幅画时所想表现的东西,她竟几乎全都体会到了。

没想到,他竟和她,在这幅画上轻易地找到了共鸣。虽然无法用眼睛去看沈清,但他可以确定她对艺术有自己的欣赏能力,并能用心体会画家所想表达的竟境。真正好的作品,只有找到懂得欣赏的人,才算拥有其完整的价值。而这,才是他想送画给她的主要原因。

4

(四)

听见门铃声,许倾玦从浅眠中醒来,睁开眼,仍是一片无止尽的黑。从床上起身的时候,他按着隐隐抽痛的额角。也许是因为昨天从画廊回来的时候吹了风,他发现自己正在低烧。

“倾玦。”

打开门,听见熟悉的声音,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向后让开一步,让门外的人进来。

许君文走进屋子,在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的脸上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开口:“两个星期后的订婚仪式,希望你能去。”

闻言摇了摇头,许倾玦倚在墙边,“我想上一次,我已经和瑾琼说得很清楚了。”背抵着墙壁,一阵阵寒意从背后涌来,许倾玦不自禁地五指收紧。

“我知道。”许君文挺直地站着,语气一如往常地平缓和坚持:“但是别忘了,你是许家的次子。我订婚,你出席,这是规矩,同时,也是父亲的意思。”

许倾玦静静地听着,并不作任何反驳,只是唇角讥诮地微微勾起——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听人提起那位许家的权威,是在什么时候了。他还以为,自己早应该已经被那人排除在许家成员之外。

“还有,”许君文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些:“那天,你让瑾琼哭了。”

眉尖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许倾玦淡淡地反问:“你很在意?”

“她是我的未婚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君文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倾玦沉默了半晌,缓缓问道:“既然并不爱她,又何必娶她?”虽然当初喻瑾琼在他最困难的时候选择离开,但他仍不希望她将来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

“她也并不爱我,不是吗?”许君文毫不在意地一笑,盯着眼前这张过于完美的脸,接着说:“一切都只是为了双方利益的需要。这一点,你我和她,大家都清楚得很。”

这只不过是一场互利的联姻,与爱情无关。喻瑾琼虽然现实精明,但她家庭富裕,气质高雅,又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与她结婚,身为许家长子的许君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

见许倾玦没有说话,他上前一步,问道:“你该不会仍然爱她吧?”当初许倾玦和喻瑾琼的关系有多好,他很清楚。

沿着墙边摸索到沙发靠背,许倾玦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扶着扶手慢慢坐了下来。冰凉的手心里有些微冷汗,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低垂眼睫,语气淡然:“你们的订婚礼,我是不会参加的。还有,你回去转告他,许家所谓的规矩和约束,从来都与我无关。”说完,他闭上眼靠进沙发里,脸色苍白。

许君文皱了皱眉。他自然知道许倾玦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你是打算,从此都与许家脱离关系?”他微微抬高音量。

淡淡地轻哼一声,许倾玦疲惫地闭着眼睛。除了生来带着这样一个姓以外,他确实想不出他与那个家还有什么关联。

对着这样淡漠的态度,许君文深深吸了口气:“家里的意思,我已经转达了。至于你是否还想认这个家,那是你的事。所以,有任何决定,也希望由你自己回去说清楚。”说完,他再次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仍旧无动于衷的人,大步转身离开。

沈清愣愣地站在虚掩着的门外,来不及作任何反应,里面的人已经大力地把门拉开。

“嗨。”在看见许君文的时候,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来不及掩饰的吃惊。

就在刚才,她从电梯里出来要回家的时候,听见从许倾玦的屋里传来很熟悉的声音。她直觉地停下来,因为她认出那个声音是属于许君文的。其实,她也只听到了一句,就是许君文开门前说的话。可是却几乎能从中推测出,他与许倾玦竟是一家人!

许君文的手还搭在门把上,看着沈清,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

“我就住在对面。”因为偷听了别人的谈话,而且被抓了个正着,沈清有些手足无措。

“我记得。”点点头,许君文笑道。

“你……要走了吗?”这一刻,窘迫的沈清其实无比希望许君文立刻离开。

“嗯。”似乎对她站在门外的举动并不介意,许君文微笑:“今天公司还有事,改天,欢迎我去你家喝茶吗?”

“……当然。”歪着头,沈清扯出一个笑容,心里大声喊着谢天谢地。至少,她没在许君文的脸上看出生气的表情。

“路上小心。”

“会的。”

许君文离开后,沈清仍然面朝电梯的方向站了一小会。然后,耸耸肩,刚转身,便听见侧后方传来一道低凉的嗓音:“你们认识?”

沈清回过头,就看见许倾玦双手插在长裤口袋里,站在门边,神色间带着莫名的沉郁。

“他是我的学长。”

许倾玦沉默了片刻,才转身伸手扶在门上,似乎已经想要关门进屋。

“诶!”沈清出声叫出他,有些莫名其妙。

“你和他不合适。”在关上房门的前一刻,许倾玦淡淡地留下一句。

沈清洗完澡后,一直坐在窗台上吹风。从十九层的高度看下去,各色灯光星星点点。

傍晚时,许倾玦在门边留下的那句话一直如一根微小的刺卡在沈清心里。什么叫做“你和他不合适”?总觉得许倾玦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别有的深意。

捻灭小半截烟头,沈清胡乱套了件上衣拉开大门。

“你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许倾玦皱着眉。这个女人深夜跑来敲门,见面第一句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下午说的。”沈清懊恼地撩了撩头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冲动地真来问个究竟。“你说我和许君文不合适。”

许倾玦略怔了怔,随即了然地舒展开眉头,挑起唇角:“你三更半夜过来,只为问这个?”

“我和他只不过是朋友,哪来合不合适之说?”沈清仰着头,很清楚地捕捉到那张削薄的唇边一抹戏谑的冷笑,心里不由得更加羞恼。就好像,她一直以来的小秘密已经被眼前这个男人识破一般。

倘若今天换作是其他人,也许她并不会这样在意。只不过,许倾玦与许君文,很明显是一家人。沈清实在不愿意自己多年来的暗恋心思就这样暴露在他们面前。

“我和许君文,只是朋友。”即使承认自己这一刻很没种,但沈清仍旧语气僵硬却执拗的申明立场。

“你们的事,和我没关系。”许倾玦并没有反驳。而事实上,虽然他看不见,但下午和许君文说话时沈清声音里自然流露出的喜悦和关切,已经足以让他猜出八九分。许君文对于女性来说有多少魅力,作为同父异母兄弟的他,不会不清楚。

半个小时前吃下的药已经完全发挥了药效。一阵倦意袭来,许倾玦打算结束这场无谓的讨论。

眼看着面前的门就要被关上,沈清下意识地伸手抵上门板,固执地又问道:“既然和你无关,那下午为什么又要说出那种话?”许倾玦不像多管闲事的人,而她也不算太迟钝。女性的敏锐正在提醒她,他的那句“评断”另有深意。

感觉太阳穴又开始抽痛,许倾玦发现这个女人有时候真是执着得可怕。想要尽快打发她离开,可是张了张嘴,最终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是啊。既然不关他的事,为什么自己又要多事地去提醒她?心里有一些混沌的想法冒出来,却又一时无法理清。

深夜十一点,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短暂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太久,便被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鸣笛声划破。

一声接一声的警铃声在四周响起,沈清一时有些发懵。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她抬头看向许倾玦,发现他正凝眉,仔细地听着。

“是火警警报。”皱着眉,许倾玦没想到竟会遇上大楼火警。

“啊?”沈清一愣。

从来没碰到这种情况,耳边的警铃声像是催命一般地响着,同时对面安全通道里已经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一想到自己此刻身处十九层的高度,沈清有些慌。

“下楼。”头顶传来清清冷冷的声音。

她转头,许倾玦已经扶着门框走了出来,脸上仍旧没太大表情。

三三两两的人快速奔下楼梯的脚步声慌乱而急促,沈清侧头看着已经和自己并排的男人,他的周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气息,并不见任何惊慌和无措。心里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突然很感谢有他和自己站在一起。

看见许倾玦眼神无华扶着墙壁,沈清已经没有思考便伸手握住他身侧冰凉的手,“这边!”拉着他,走向安全通道。

修长的手指只是轻轻一动,并没有太大挣扎,许倾玦任由自己的手被她这样牵着,迈动脚步。贴在自己湿冷掌心上的,是一抹久违了的温暖。她的手,很暖很柔软,这样握着他,几乎让他觉得身上的寒意正在渐渐远离。随着她的方向和步伐,许倾玦默默地走下楼梯。

也许是受了许倾玦平静淡然的表情的影响,当沈清看到与她擦肩而过的众人的惊慌时,突然发现自己竟没有那么害怕。为了配合许倾玦,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两人渐渐落到后面。多次听见急促的脚步声接近又远去,她只和他静静地一步一步地迈下台阶。明明是才刚相熟不久的两个人,忽然间竟让沈清觉得有那么一点生死与共的味道。

下到将近一半的时候,终于得到消息。十层的住户发生小火灾,触动了大楼的警报,如今火已扑灭,警报解除。

已经下去了的人们又开始陆续往上涌,有些人脸上还带着劫后重生的夸张喜悦。沈清也暗暗松了口气,和许倾玦一起退到一旁角落,将路让给显然已经陷入兴奋的邻居们。

背抵在冰凉的磁砖墙壁上,许倾玦闭着眼睛。沈清和他近在咫尺,两人的手牢牢还握在一起。背脊处窜上一股寒意,熟悉的眩晕又一次毫无预警地袭来。

“虚惊一场。”他听见沈清在他旁边说。

动作轻微地点了点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出声。

“这还是我第一次碰上这种事呢。”耳边柔和的声音还在继续,却好像正在渐渐远离。

“……”

“……我们上去吧。”

这一次,连动一动头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喘息了一下,许倾玦抿着嘴唇,伸出手抵在墙上努力想要撑起身体。才一动,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在一声惊呼中,跪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右腿膝盖猎猎生疼。

“……你怎么了?!”听见沈清惊惶的声音,他想回话,却出不了声,感觉另一股黑暗正在迅速向自己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