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清在空旷的医院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步,直到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

年轻的帅哥医生看着急忙凑上前来的两女一男,摘下口罩,一长串英文从口中冒出:“病人有轻微的胃出血现象,幸好送来不算太迟,没有大碍。比较麻烦的是他的心脏,在抢救过程中曾经病发……为什么之前没人告诉我们他有严重的心脏病?要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危险的,这次幸运才能及时控制住……”

沈清和许曼林对视了一眼,共同懊悔自己的失误。方才许倾玦的突然晕倒几乎吓坏她们,万万没要多余的心思考虑到其他的事。

“那么现在他怎么样了?”沈清问。

“已经转入病房,观察一段时间后可以出院。但要记住不能让他过度疲劳,并且要注意饮食,避免刺激性食物。”

沈清的嘴角抽动了几下:这两样,他可算是全占齐了。

许曼林在一旁吁了口气,拍拍沈清的肩,摇头道:“幸好事先找了你,否则今晚他还不一定要怎么折腾。”

沈清颇无奈地挑眉。她与他在酒店外的情形,如果被许曼林看见,恐怕今后也就不会这么信任她了。

交待完公事准备离开的医生往前走了两步又突然回过头来。

“你们谁叫沈清?”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用外国腔不伦不类地念出来,沈清皱着脸应了声。

医生状似研究地看了她一眼:“可能今晚整夜你都不能离开医院。”

“为什么?”沈清好奇。即使她本来就没打算走。

“噢……”年轻的医生突然笑了笑:“因为这是那位病人吩咐的。”

“……嗯?”沈清一头雾水。再看许曼林和林助理,二人也是满脸讶异。

双手插在口袋里,穿着淡绿色外袍的医生清了清喉咙,然后模仿道:“……告诉沈清,如果她再敢离开,我将永远不会原谅她……”

“这是刚才在手术室里,病人心脏病发过后突然说的话。”明明痛得只剩半条命,却居然还有心思顾及手术室外的人走了没走,这确实少见。所以,好心的他认为有必要把这句话带给当事人。

20

(二十)

沈清在陪护床上睡到半夜突然醒过来。借着床头微弱的灯光,只见病床上的人仍旧安稳地闭目沉睡。她微微一笑,起身走过去,趴在淡绿色的床边静静打量起那张神色宁静的脸。

似乎自从异国相遇以来,她便一直没有机会这样近距离地仔细看看许倾玦。之前医生“好意”传达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永远不再原谅她!

他是这样说的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或许揭破她离开他的原由,才是更好的选择吧。

毕竟,从此被他恨着,可是她从未想过、也万万不愿见到的情形。

久久地看着那张因为沉睡而少了些许淡漠疏冷的英俊的脸,沈清的意识也在不知不觉中重新变得模糊。

清晨再次醒来,是因为身边的一丝小小的动静。沈清清醒过来,明显感觉到那只微凉的手正轻触着自己的额头和脸颊。她不敢睁眼,生怕仅仅一个细小的动作便会惊动感觉敏锐的许倾玦。

……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索,带着流连的意味。

动作轻微,似有若无,显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她。

可是那份触感却要命地熟悉和甜蜜,令得沈清几乎想就这样一直装睡下去。

偏偏不一会之后,口袋里的手机便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是她设定的每日叫早闹钟。

音乐一响,便立刻打破之前静谧的气氛。许倾玦的动作一僵,随即收手,仿佛刚才的流连全都不曾存在过。

无法再装睡,沈清关了铃声抬起头,恰好见到许倾玦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感觉怎么样?”她凑上前。

“你昨晚没走?”许倾玦的声音有些黯哑和生硬,心中却不得不承认,方才能够重新触到那张温暖的脸颊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一年多来,他想念她,想念这种感觉。

……无比想念。

当早晨醒过来察觉手边伏着一个人时,他竟然突然担心起来,生怕守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沈清。

一向看轻许许多多事情的他,居然也会害怕。

不过,幸好,他摸到了熟悉的手,和脸。

知道他心里仍然有气,沈清无奈地笑笑:“我不敢。”她在床边坐下,“你不准我走,我当然不敢走。”

许倾玦怔了一下,才终于转过脸来,眉头微皱:“我什么时候说过?”

“医生告诉我的。”沈清挑了挑眉,“你说如果我走了,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果然,许倾玦的记忆力一如过去一般的好。仅仅极短暂的思考时间过后,沈清便在从他脸上看见了了然的神情。

颇不自在地牵了牵嘴角,许倾玦沉默了一会,才淡淡开口:“那么现在呢?如果现在我说你可以走了,你是不是打算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心里一沉,沈清脸上的笑意淡去。她仔细地看着许倾玦的脸,却意外地在他的眉宇间找到一丝抑郁和落寞。

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修长的手,她低声说道:“对不起。”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却已经倏地变了脸色。沈清低头怔怔地看着那只猛然挣脱的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看来自己的这句道歉怕是被对方理解成了再次离别的开场白。

由于动作过大,连着输液瓶的细细的管子悬空来回晃动。许倾玦紧抿着薄唇,被子下的胸口上下起伏,眉间现出一片难得一见的怒气。沈清还来不及解释,他却先一步冷冷地开口:“任何时候你要走,都不需要对我说这三个字。”语调冷淡生疏,甚至带了一点点恹然,听在沈清耳里仿佛又回到初相识的时候,他那副隔绝自己、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又回来了。

正在这时,医生进来查房。后面跟着进来的许曼林见屋里气氛不对,趁着医生检查的空档,拍了拍正微微发愣的沈清,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两个女人关了门站在长长的走廊上,许曼林才问:“又怎么了?”

沈清苦笑,解释了一通。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只是为过去的行为道歉,却引来一场误会。仅是一年时间,曾经两人之间的默契仿佛就已经荡然无存。

“这情有可原。”许曼林背抵着墙壁,想了想,说:“你的离去带给他的冲击和影响到底有多大,恐怕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想像的……”

许曼林还想再说些什么,医生突然从病房里探出头来:“……病人要求出院。”

接下来的时间里,沈清再一次见证了许倾玦一如既往的强硬。三人一同坐上车后,她突然意识到许曼林之前的那句话,几乎无比正确。因为半个小时前,当她将自己决定留下的本意解释清楚后,换来的只不过是许倾玦一个权且算作表达惊讶的挑眉动作。而从下床一直到坐上车,即使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他却自始至终拒绝她的扶助。那个清晨还将手指流连于她脸颊的温情的许倾玦,就这么突然消失了。

这种好像被当成病毒一般的感觉直到沈清回到自己的家里才终于摆脱。深夜,听着窗外隐隐的风声,想到白天那个忽好忽坏情绪捉摸不定的许倾玦,她头一次对明天之后的日子产生了怀疑和担忧。

两天后,沈清将现在住的房子退了租,在林助理的帮助下拖着行李住进了许倾玦的别墅。

虽然苦力兼司机是许倾玦安排的,但他本人却是在沈清搬家的当天深夜才迟迟现身。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沈清正坐在电脑后昏昏欲睡。听见动静,一个机灵,瞌睡倒被赶跑了大半。

“回来了。”沈清裹着长长的睡袍站起来。

“嗯。”许倾玦将脱下的外套准确地丢在一旁的沙发上,脚步平稳地走向浴室。

沈清咬了咬唇,想了一晚上终究还是不知道对于过去的事该如何说清才好。

许倾玦掬水洗了把脸后重新走出来,神情放松,前额的发丝上还带着细小的水珠,灯光下隐隐闪亮。沈清看着他,感觉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

“你还没睡?”越过书桌的时候,许倾玦问。

“……嗯?”沈清回过神,才答:“哦,还不困。”

“刷”的一声,许倾玦拉开衣柜,从里面摸到干净的睡衣才原路返回。反手关上浴室门之前,他才又微微侧过头来说了句:“早点休息。”

沈清没应,目光还停留在方才敞开的柜门处——那里面,重新充斥着清一色的黑衣黑裤。

忽然之间,她发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第二天是周末。

沈清一整晚没睡好,明明那个人就躺在身边,可又仿佛离她那么的远。裹在被子里,她却连一点温暖都感受不到。怕吵了许倾玦休息,她不敢过份地翻来覆去,直到凌晨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位置已经空了。浴室里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沈清换了个姿势,还在想着昨晚没来得及开始的话题。如果被许倾玦知道,她妈妈就是当年破坏了他和他母亲生活的人,将来他们将要如何相处?

沈清承认自己把握不准许倾玦的反应,同时也没胆量承受可能出现的后果,她怕他会迁怒于她,甚至会因为痛恨当年那个第三者而同样怨恨第三者的女儿!也正因为如此此,她在英国避了一年有余。

就这样逐渐彼此淡忘,也总好过揭破真相继而生出怨恨之心吧!当初她是这样想的。

甩甩头拥被坐起来,沈清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水声已经停了。又等了一会,浴室里仍不见任何动静。狐疑地下了床,她走到门边轻敲了敲,不自觉地带着点担心:“……许倾玦?”

“嗯。”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低低的回应。

“你还好吗?”

“……头晕。”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

门没锁,沈清扭动门把推开门,就看见许倾玦靠在墙边,一手用力撑住大理石的洗漱台,眉头紧皱。浴室里还有淡淡的水气,磁砖砌成的墙面上湿蒙蒙的一片。沈清快步走过去扶住他,才发现纯棉浴袍的后背带着潮湿,也不知他就这样靠了多久。

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沈清不由得叹气。明明刚洗过澡,竟然也不能再暖些!

“我扶你回床上休息。”

原本已不自觉地放松身体、跟着沈清走了两步的许倾玦,在听到这句话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竟又突然停住脚步。

沈清一愣:“怎么了?”

“……我自己可以。”微沉的声音从那淡色的唇边逸出的同时,沈清只觉得手上一空,下一刻,那道削瘦的身影已从自己身边离开,缓慢地向卧室方向移去。

一直到房门被关上,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清一个人的时候,她仍旧静静地站在水渍未干的浴室里。她站在这里,看着许倾玦挣脱她的手后换了衣服摸索却倔强地离开。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干脆地拒绝了她的扶助。突然间她开始困惑,既然如此排斥,那么当初又何必放下狠话不准她离去呢?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许倾玦没再露面。沈清知道公司今天不用上班,因为许曼林早与朋友约好上午一起打壁球。先是为了许倾玦反常的冷漠而在家担心烦闷了一阵,但很快,想到接二连三地被他推开手去,沈清的傲气也开始发作。是以,明明知道只要打电话给林助理便十之八九能掌握许倾玦的行踪,她却硬气地忍着不碰电话机。晚上钟点工来做饭,她胡乱吃了些,便开始对着电脑玩小游戏。

直到九点多,外面才传来开门声。

沈清光着脚缩在圆椅里,静静地看着许倾玦握着盲杖进来。

轻咳一声,示意他这里还有她的存在后,沈清一边点动鼠标,一边发挥着眼角余光的作用。

听见声音,许倾玦仅是微微将头侧了侧,随后便靠进柔软的沙发内,一声不响。

白天的时候沈清就告诉自己,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学着适应这种静默的相处模式了,因此此刻她也不再出声,只是重新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直到顺利通过一关,她才稍稍抬头,瞟了眼仍旧闭着眼睛陷在沙发里的许倾玦,突然发现好像有些不对劲。

随手关了游戏窗口,她走过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想说话,却欲言又止。

这时,许倾玦却突然睁开眼睛。

那双墨色的眼虽然没有光芒和焦距,但仍旧很黑很深,莫名地迷人。沈清居高临下,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才发现此时此刻那双眼里仿佛比平时多蒙上了一层极淡的雾气,映着头顶的灯光,竟似闪动着迷蒙的光亮。

“你在看什么?”许倾玦突然开口问,声音微微黯哑。

沈清一怔,几乎忘了他的感觉比平常人敏锐得多。

“没什么。”她答。

许倾玦静了一下,突然挑起唇角,似乎极轻浅地嗤笑:“我早说过,不要欺负我眼睛看不见。”

沈清皱起眉:这哪儿跟哪儿啊?

她记得上一次他说这样的话,是两人在街上闹别扭的时候。可是现在情况和那时大不相同,总不至于要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你的眼睛太迷人,我看得入神了吧!

不知该怎么接话才好,沈清耸耸肩打算拿了衣服去洗澡,这时才发现许倾玦说完话后胸口上下起伏得有些急促。

生怕他是心脏不舒服,她心里一惊,弯下身凑上前问:“你哪里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断了,因为沈清发现,自己很自然地扶在许倾玦手臂上的那只手被猛地握住。以为下一个动作便是将她的手甩开,却没想到,一股极重的力量将自己直接拉进那个熟悉的怀抱里!

另一条手臂适时地从背后圈了上来,将沈清禁锢得更牢。她微微一愣之后,动了动,竟然挣脱不开。

“你……干什么?”

“抱你。”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理直气壮。

……略微沉重急促的呼吸近在耳边,灼热的气息里还掺杂着酒精的气味。

沈清一怔,问:“你喝酒了?”难怪行为有些反常。

“嗯。”圈在后背的力量又加紧了一分。

消失了一天,他居然跑去喝酒?!才从医院出来,他到底要不要命了?!沈清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将自己解放出来,因为这样别扭的姿势几乎令她喘不过气来。

似乎察觉到怀里的人不安分地动了动,许倾玦将一只手从她的手背移到腰间,力量又添了一分。

沈清不禁反手去扳他的手:“快点放开我,好难受。”

对方似乎怔了怔。就在沈清以为他即将松手时,许倾玦却突然低下头来,将脸贴在她的颈边,低低地问:“真的?靠近我真的让你觉得难受么?”

他温热的呼吸就这样掠过她的颈边,带着熟悉的温柔,沈清的脑子“轰”地一下,突然丧失了一切思考能力。

听不见她的回答,许倾玦又问:“……你不愿让我碰你么?”语气间带着淡淡的落寞。

回过神的沈清被他问得哭笑不得。从来不喝酒的他,没想到喝了酒后竟是这般孩子气的模样。况且,他可能忘了,明明一直是他不允许她的触碰啊!

她摇摇头,笑:“早上可是你甩开了我的手。”

话音落了,许倾玦再度一怔,随即慢慢松开了一直环绕着她的手臂。

沈清不懂他又怎么了,半醉着的许倾玦似乎比清醒时的他难测许多。她还呆在那儿没想明白,一只微凉的手就已经抚上她的脸颊,继而找到了她的唇。

沈清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英俊的脸迅速地盖下来,没作出任何准备甚至还来不及反应,齿关便被窍开。

唇舌纠缠间,他特有的气息混杂了清冽的酒气直接冲了过来,铺天盖地,令沈清几乎无法呼吸。扣住她后脑和背脊的力量很大,有隐隐生疼的感觉。她用手抵住他的肩头,挣扎着想要喘一口气,却丝毫动弹不得。隐约中,她似乎尝到一丝血腥味,不知是来自于她还是他。

许倾玦从来没有如此狠地吻过她……是的,狠,沈清用仅存的清醒意识想到这个字。和以往任何一个吻不同,这一次没有温柔,更不存在爱意,仿佛只是为了渲泻,或像是为了确定某样东西的存在,确定它的失而复得。

就在沈清以为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许倾玦突然松开了她。带着粗重的喘息,沈清感觉眼角有些湿意,她隔着迷蒙的泪水,看见了许倾玦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