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云投入水,释九幺袍袖一卷,人已似隐身入那水中的云影之中。天上纤云舒卷,一场空如、一场汗漫,释九幺袍袖舞动之下,那水中之云,云外之水,似都融入了他袖底的时舒时卷。然后只听释九幺低低呢喃道:“欲禁不禁梦华峰、陷空岛在晦明中;最有一处不可到,扪天阁里哭路穷……”

他一语吟罢,向廉忽然色变,他叫了一声:“加紧!”

向礼几乎同声呼了一声:“不好……”

向义却低低喟叹了一声:“啊、空外空!”

场中之人人人闻得,他们俱都面露惊疑——这就是释九幺驰名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的‘空外之空’?

他们追目急望之下,只见那天池之水,恍如明镜,镜中云卷,幻如结阵。那云影如此之淡,但释九幺的心神仿佛已经融入其间。岸上何所余?——空外之空何所恃?

众人茫然一望,只见妖僧齿冷唇红,锁骨孤横。——空外之空何所恃?唇齿妖寒锁骨横!

向耻忽疾喝了一声:“咄!”

释九幺容颜一幻,只见得他的唇在一片寒白中显出一种妖异的红彩。屈指一弹,根根击在向耻袭来的铁甲之上。然后,他的‘空外空’结阵已成!向耻怒喝一声,向礼却冲十一‘人龙’喝道:“稳住,妖僧已倾力与咱们拚上了!嘿嘿,拚时辰你一人之力纵有云水之幻又能撑到几时?”

遇回甘的石洞本隐于水中,她导水避淹之法本极繁复,两人一时不得而出。甘苦儿急得只是跳脚,足足有小半个时辰,遇回甘倾力疏导,也闹得面红气喘之下,两人才得出洞。

他们一出洞,顺着浮槎河水势就潜入天池之中。天池之水清澈明透,甘苦儿长憋了一口气,那出洞之路一路向下,深入水中数十尺,他们重又浮近水面时,甘苦儿一抬头,首先看到的就是一面静水中的云踪幻影。那影中还有一个孤僧的影子。——离尘绝逸!

——‘好美!’

甘苦儿几忍不住要开口说出这一声,差一点没被呛进一口水去。‘孤僧’还在,他心头一喜,用力向上一窜。

遇回甘却面色一变,一把拉他没有拉住,甘苦儿用力一蹬之下,只见云影摇荡,他已破出水面。

‘孤僧’释九幺仗着云水所幻的‘空外空’结阵与大同盟之人久久相持。场面一时时动时静。海删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眼见有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正不知此役会是何等结果,忽然,水面一破,云影俱乱。大同盟五大高手同时色喜,只见那‘凶影’低鸣一场,孤僧在水里的影子登时被他冲破。他在岸上的身子不由也如风中弱草,一阵疾颤。

向礼三人同时鼓劲,只见他们的袍袖瞬间竟瘪了下去。可他们袖中内劲疾卷如风,一帆鼓荡,全力向孤僧胸口压去。释九幺张口一‘啊’,登时喷出了一口鲜血。向耻人已搏风而起,那十一‘人龙’的‘龙湫’大阵也已全力发动,在他们全力进击之下,只见释九幺的淡定容华已近散乱。然后那向耻在空中发力,猛地‘咄’地一声声震全场!只见他十一只几尽泛白的指甲脱手而出,全向释九幺身上射去,势如疾箭。

海删删叫也没叫一声,手一把掣出了身边哥哥手下腰间的一柄长剑,一式‘删繁就简’就向那向耻于空中射出的铁甲迎去。

她知道她挡不住,但挡不住就可以不挡了吗?——她不要此后的一生愧对自己。在自己这一生最心动的人遇险时却只知伤心闭目、不忍一顾。

海东青脸色一变,伸手一拉,可海删删这一跃远胜她平时修炼,海东青那么快的出手居然没有拉住!

海删删情知就是倾尽自己全力也挡不住那十一只索命的铁甲的。她合身扑上,竟欲用一个肉身挡住那击向孤僧的十一只铁刺。甘苦儿才出水面,用手拂了下脸,见到的就是海删删这舍身一跃。他叫了一声:“不好!”双掌击水,他在辽河中所修的‘排冰’掌力果然惊人,人已在水中疾跃而出,可就是这样,他也知来不及救得海删删一命了。

却听孤僧一声低叹:“这是何苦!”

他本来最少也避得开八九支铁甲,却见他袍袖一晃,海删删见到他领口微露,那截几让她不知多少次痛慕中宵的一根锁骨在那领口里露了出来。她不看向向耻,也没注意到甘苦儿,只是把眼盯着那根第一次在她面前袒呈的锁骨上,心里隐有一声快慰响起——就这样了,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她心里忽觉好幸福好幸福,有一种什么东西终于完成之感。这时孤僧的手腕一晃,却在她腰带上一带,她的人影登时旋入了孤僧身后。然后只听得释九幺一声闷吭,他的肩、臂、腰、背四处大穴同中铁甲之击。他只对海删删轻轻摇了下头,唇角还微微地笑了下,松开她腰带,把她往场外一推,人已萎然倒地。

那倒向地面的身影,一身白袍内竟恍无一物。在众人眼里,只觉是一件空袍那么轻软地飘坠下来。

四身一影与十一‘人龙’几乎人人面上一喜,此时不诛,更待何时?他们同时加力,就向释九幺袭至。释九幺已再无余力哪怕微闪。

却听空中暴出了一声怒喝:“滚!”

——甘苦儿在空中已看清场中局势,他此时已扑入场中,一伸手,以魔教截腕之法巧妙一抓,已夺过十一‘人龙’一人手中之剑。他这时只觉平生还从未如此暴怒过,一股内力沿着他手臂少阳心经疾冲而至——那是剧天择拚力灌入、他也曾拚力消化,以求一助孤僧的‘五色遗石’真力。

然后,只见那支剑上‘嗡’然长鸣。那柄剑,本为青钢所练,其色青湛。可在他内力催逼之下,只听得‘哧啦’一声,他身上带出的水滴一溅入剑脊,登时烫化为汽。那剑上的一抹红意如百炼炉火,猛地一灿。

‘凶影’神色已变,高叫了声:“炽剑!”

甘苦儿真力冲荡,只觉不尽情一泄的话,全身都要被那种悍厉、那种愤怒胀暴飞散。

他这一击本突如其来,大出场中人之所能逆料。当此之际,人人自危,只求自保。空中,只见人影杂沓,纷纷而退,却有一个‘人龙’中人惨叫一声,那一剑热气带过他的脸颊,半边烫坏。另有一人痛哼一声。然后,场中一静,甘苦儿落在孤僧身侧,地上,却留下了一只‘人龙’中使剑人的左臂。

‘凶影’的一双眼睛已经眯起,他不怒反笑,嘿嘿道:“好呀,甘苦儿,你早不来迟不来,这时居然送上门来了。”

旁边的向礼等人见到甘苦儿适才一剑劈刺的威势,心里亦惊亦喜——惊的是剧天择虽然已除,可他的炽剑竟有传承!喜的却是甘苦儿来的时机——他们俱是高手,一见之下已惊于这小子的修为之高,远出自己所能逆料,也猜出那剧天择分明用什么独门大法已将他的绝门内力转传至甘苦儿身上。如果他早来一步,孤僧未伤,有他援手,今日之事,倒大是不易了。

甘苦儿心中狂沸,虽情知强弱之势,但当此之际,他怎能轻易言退!他一抖手中之剑,‘嘿’然道:“你们来吧!”

然后他突冲海东青吼道:“你只当释九幺是陷害堕民的凶手。可你知不知道,那都是大同盟主‘神剑’向戈的诡计,当日他被孤僧所迫,未杀剧天择,又告知括苍山之围突围的缝隙所在,心头怀恨,才污词恶语以污他人清白。释九幺不是残害那堕民八千子弟、三万父老的凶手,反而正是他,救出了他们。以龟背图之密将他们远送海岛,龟背图财宝的一部份,助他们远于海外重开基业。你当向戈今日大势已成,还要追杀剧天择和释九幺是为了什么?他实是怕释九幺告知那剧天择三万堕民、八千子弟的下落,给他卷土重来之机!姓海的,我敬你是条汉子,言尽于此,具体怎么做,就看你了?”

这些话都是他这些日子苦思之下忖度而来的。他生性本来灵动聪明,一身不惯真的害人,但不是不能懂得那‘神剑’向戈弯弯曲曲的心思。他侃侃道来,虽不中亦不远矣。

海东青猛地闻得,只觉耳中轰的一声。他嘶声道:“我凭什么信你?”

甘苦儿冷然道:“信不信由你。你要随着大同盟一起迫害对你祖先有恩的孤僧,那我自也由得你去。”

说着,他忽一弹手中长剑,只见他脸上黑风一盛:“天遗魔君杀不平、不平人杀不平人!杀尽不平方太平!”

这三句口决原是魔教心法“不平之杀”的心决。他此时已豁了出去。以他的一身血性,绝不能眼见孤僧释九幺受此困顿之辱。就是不是为剧天择强传他的一身内力,他也要出手。

只见甘苦儿脸上黑气盛处,当真有一种邪魔当世的悍厉。他手中的剑却不顾内力冲突之虞,分明已重新运气了剧天择‘炽剑’之术。

他朗叫未竟。却见那向耻已拨地而起,他只喝了一声:“杀!”

他一喝之下,手中铁甲虽已失,但还是十一根手指有如铁钩一样的向甘苦儿喉头叩去。

甘苦儿身如旋风,他‘不平之杀’心法一运,只见一道黑气在他身侧团卷而起,黑风中裹挟而腾的却是他炽剑上那黯红的光芒。向礼三人已一见心惊——不能让这小子活下去。他小小年纪,已深窥遇古与剧天择两家功力堂奥,如果给他日后有成,那还得了?

他们互视一眼,大袖一鼓,三人合力,只见一股罡风就向甘苦儿涌到。

甘苦儿也知同运剧天择的内力与传自姥爷的心法实是大有凶险。但当此绝境,他也只有拚了。他提起脂砚石畔苦修而得的‘隙中驹’心法,只见他身形曼妙,以炽剑之悍气竟行运他所独悟而得的‘简约’一剑。当世虽高手众多,但达到剧天择、释九幺与老魔头遇古境地的也不过只有七八人,甘苦儿竟以一身、适逢其会、得习其三。他们这一斗,没有适才释九幺与其相斗时的淡定从容,但声面却反更激越凶险,瞬息百变,极为惨烈。

海删删在旁边也想伸手,可这场子中,哪容她插得下手去。只见她在外围,急得跳脚,每携剑跃近,还未近前,就已被那十几人激荡的内力远远逼了开去。那十一‘人龙’中人,这时却也夹击而至,务求诛孤僧于一役。

却见场外海东青面色攸然百变,时青时绿。他心中争斗也烈,情知自己所承冰宫一脉,虽出身堕民,但远居关外,大同盟只要他不插手还不会当真拿他怎样。但——当此时局,已明恩仇,他要只顾一己之私,还算个男人吗?忽听得他一声长啸,意势悲凛,冲身边三十余兄弟喝道:“这是我海某人私人之事。众位兄弟自谅,如想出手,我海某深谢。如果不愿,就请袖手,海某人绝无怨恨。”

说罢,他的身形也一拨而起。

海东青所习本为苍鹰之术。他跟向耻招意颇近,只见他人一拨地而起,腾身于空,就已沛然出刀。他成名之日本不长,但独提一旅,势倾辽东,几拨尽‘辽半天’胡半田数十年苦心精营之局面,盛名之下,岂有虚至?

只见他刀一出手,面色就变得极为凶悍。海删删望着她哥哥,只觉心里一阵自豪,一阵感动。她此身何幸,毕身恋慕所思,是那样一个妖冷风华、悲悯心性虽千万万人也不及的一个僧衣男子,而她所遭所遇,其兄其友,也没有一个人辜负了那两个字:男人!

海东青长空一击,招势所向,竟就是十一‘人龙’中人。他一人之力,本也当不得那十一‘人龙’联手之击。但十一‘人成’疲惫于前,何况海东青所习的功夫,原以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至悍至厉的堕民之功为根底,少年又得入冰宫,承其所传,于冰天雪地,千里塞外磨砺而得,遇强愈强,遇狠愈狠。

十一‘人龙’神色大变,实没想到这化外之壤居然也有如此高手!旁观的胡半田面色一变:“好厉害!”

他心下发抖,原来当日海东青与他之战,居然还未尽全力。

这时只见海东青携来的三十余名手下互顾一眼,忽马刀齐出,叫了一声:“老大,说什么你的事我的事,私事公事,都是咱们大家伙儿的事!”

海东青此来,原为报孤僧之仇,几尽携精锐。他情知孤僧不会伤害手下,所以倒不曾顾忌。但大同盟就不同了,一旦招惹,不死不休。

那三十余名马匪果然强悍,只见他们一入战圈,十一‘人龙’已吃力不住,结阵自保。‘凶影’一见之下,一跃而起,伸出一双瘦大之掌,全力接下了海东青的刀势。

甘苦儿压力稍轻,但‘礼、义、廉、耻’四大分身的一身精湛艺业岂是他仅凭一股锐气就抵抗得住的?只见他与那向礼三人袖风一接之下,虽在间不容发之际,他以隙中驹之芳避开,却忍不住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欲喷出。他一抬眼,就见到海删删不远处苍白的脸。心中一阵苦笑。他一张口,那口血就向他手上之剑喷了上去。

只见血一上剑,甘苦儿淡金色的面上就光华一灿。他以魔教之‘沥血’之术催动杀气。向耻在空中却长击而至。甘苦儿喝了声:“来得好!”

炽剑一摆,直向飞扑而来的向耻迎去。两人交击之声一传,只见甘苦儿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又直喷而出,而那向耻为炽剑之力所伤,只见他半鬓毛发,尽成焦赤。

向耻重伤之下,心中怒极,喝道:“我看你还能撑多久?”

他重又飞身而起,口中喝道:“三纲一杀,百战不殆!”

向礼三人得他一喝,同时聚力,竟以三道罡风承起他的身子,配和他发出了这必杀之一击!

甘苦儿身上数处鲜血直冒,他已经拚了,能撑一刻是一刻。这条命是他的,孤僧的命现在也压在他的肩上。就是必死,但他也要一拚,哪怕一刻,哪怕一瞬,也要在最后的时间呈现出一种生命的真正的光华与尊严之所在。

但向耻这‘三纲一杀’的绝招之击分明是四化身很少施用的必杀大法。甘苦儿只觉自己再也撑它不住。可心中却有一种梗梗的信念不灭。他喷了一口血,喝道:“……!”没有人听清他在叫什么,只有甘苦儿知道他在叫着三个字:“小晏儿!”

小晏儿,你为什么不在?你——幸好不在!他要用他这平生仅交的一个朋友的名字自定心神,激发厉气。只见他剑上光芒从未有过的一盛。孤僧释九幺的身子正颤微微地站起,他在运起全力,集结池中云影,重布无意中为甘苦儿所破的‘空外空’之阵。

他结阵之力在他催动之下,已重聚雏形。空中的向耻已面色一变——让他成势,那就麻烦了。他‘三纲一杀’之力已催至极限。

甘苦儿身剑合一,竟直向飞击而来的、以一身裹挟着向礼三人三纲大阵之力的向耻迎去。空中只见血雨一暴,那是甘苦儿身上飞溅之血,他的隙中驹身法此时已无力全避开向耻的绝命之击。可他的一击炽剑还是以‘简约通神’之术再次重创了向耻之左肩。

只见空中的甘苦儿身边黑风红影一时俱散。他身子重重地跌落于地,正好跌入孤僧释九幺的怀抱。他仰脸看了释九幺一眼,轻轻叹道:“我尽力了。”

释九幺摇了下头。甘苦儿注目远方:“可惜,小晏儿他怎么还没赶来,否则,我们双剑合璧,也许可以救得下你脱身远逸的。”

释九幺一支手轻轻搭上他的气海。甘苦儿淡金色的面孔此时已近惨白,他微笑了下,“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妈妈她、好……爱……你。”

释九幺的脸上又显出他那一种独特的悲凉。他没有说什么,双袖微动,池中之云影微聚暂合,微有余力的‘空外空’结阵已重又布就。但向礼三人向那湖中望了一眼,只见孤僧在水中的身影已变得好淡,情知,此时,就是以他的能为,那‘空外空’只不过如空花一幻,再也挡不住自己四人联手之击了。

他们只微滞了滞,三人袍袖之风已重又鼓动。那向耻又是一跃而起。他所受之伤本也极重,但自信已有把握击孤僧于必杀。向礼三人也疲惫已极,聚力在做他们最后一击。这时,却听得有一个女子发出一声轻叹。

场中难道还有女人?海删删游目四顾,却见那不远的、十余丈外的天池水边,正有一个女子浑身湿漉漉地坐着。她面向湖水,看不清她的容面。可只那背影,就让人感出一种丽绝天下(`F V `A ` L`. ` C` n`福` 哇`中`国`小`说`下`载`)的魅惑。

除了她,这时还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女子的存在。那个女子望着水中云影。她为与甘苦儿一面,重归常人,自敛消解她的‘姽婳大法’已有十六年。前日她惊退‘凶影’,救得甘苦儿的却仅凭当年声名,聊做一幻。没想今日,她居然又要动用了。

她看着那池中水云,都没有注意孤僧那孤倦在天池中淡淡的身影。——还用看吗?哪怕再隔经年,哪怕此生不见,那身影她也不会忘记一星半点。她的手这时在空中挥了挥,海删删虽不见她的颜面,却有一种允称丽极之感浮现于她的脑海。——这算什么?怎么会平白白的如此一丽,如此惊艳?

‘化身四向’这时已长身俱起,扑向场内。甘苦儿情知孤僧所结之‘空外空’结阵,只怕已万难再抵挡他们的全力一击了。他静静地望向那攻来的四个人的身影,可这时,只见他与孤僧的头顶,那片天空,平白的,在浩明日光之下,忽然七彩成幻。只见那红的、紫的、绿的、橙的、青的、蓝的、黄的,种种色彩,一息之间,忽然梦魅般地凭空爆了出来。那颜色仿佛‘真色’,人间断没有那么纯的红、那么纯的碧、那么纯的黄与蓝……,可那颜色一惊入目,却又非红、非青、非橙、非紫。

‘化身四向’同时色变,只听他们惊叫了一声:“姽——婳——天!”

如果只是遇回甘一人出手,他们还不至于有此惊惧,可那片至色竟是泛起于释九幺于池水中以水云所结的‘空外空’结阵的至空之上。人生种种幻迷、顿悟一时齐现。场中庸手倒还罢了,可‘化身四向’之修为何深,一睹之下,只觉武学中自己平生未解的种种疑难困惑却偏偏于此时一起向自己心头脑海涌来。向礼猛地摆头,似要摆去那一丝最虚浮的幻念、但那幻念之下,空外空却又是此生难当的一种最最真实的存在;向义已猛然跌坐,调息纳气,欲定心神以抗这至空至色的一场突变;向廉反应稍慢,只见他面上神色百变,口里已轻轻吟道:“怎么是这样?怎么会这样呢?”他的进击之势已停了下来。

而空中飞击而至的向耻,这时眼前忽一乱,种种空色具象、空外之色、色中之空,一起浮于他的脚下。他吐出一口鲜血,人不由已倒飞而退。

甘苦儿忽有所悟——释九幺与遇回甘‘空色交征’之下,他的心头却忽反而一阵清明。只见他长吟了一声,一把抓起地上之剑,人影已如隙中之驹般在人人万难逃逸躲避的那场空外之空、色中至色中奔逸出来。

可他此时心念忽生慈悲,他一剑击刺向向礼志堂大穴,可招中犹有余力。只见一息之间,他以隙中驹行‘简约’一剑,几尽废‘分身四向’一生苦心修为的真气苦练。

向礼神色惨变:“罢了罢了,空色交征、隙中独步,当此时局,吾有何撼?”

却听得一声惨呼。那‘凶影’心灵智明,却偏是他这样人最先看到到至空至色的一幻。海东青却还未见,一刀凝虑,竟刀斩他于天池之畔。

池中云停水澌,空中诸色变幻。天池边所有人等这时不由怅然而望。向礼三人忽不发一言,扶起伤势最重的向耻,带了十一‘人龙’转身就退。不一刻,已经踪影难见。海东青忽发出一声悲啸:“好一个空外空,好一个姽婳天!”

他一挥手,长声悲吟,已率属下长吟而去,走时回头看了海删删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止住,叹了口气,径自下山。

连那算计定要等海东青与大同盟两虎相斗,伤损之后再捡渔翁之利的胡半田此时也目眩神迷,怅怅半晌后,也带着手下之人去了。甘苦儿望了那犹未醒悟,没有走的江湖豪雄们一眼:“你们还在等什么?”

那些人茫然互顾:等什么?等什么?这一场生命终究在等些什么……

他们心中已各有答案。忽然一笑——那龟背图,毕竟又算得了什么,只见他们三三两两,扶携而去。

直到他们都去了后,场中猛地一清。甘苦儿回头,却见妈妈正在向自己这一方向望来。她却不是在看向他,而是看着……他。她与释九幺两人目中空色交激,遇回甘忽然一笑,这一笑如此温婉,然后她鱼一样的滑入水面。甘苦儿只见她还冲自己笑了一下,便见到……妈妈的身子,很慢很慢地沉入水中,已然不见。

甘苦儿立起身,池中云水两散。那‘姽——婳——’满天,也已了如春梦。他痴痴地站着,身边有风吹过,那是这天池边清透已极的风了,他的心底,忽忍不住升起一忽近乎空茫、近羡绝色的孤独之感。

尾声 冷碧潭中拾姓字 软红尘外数风情

浮槎河畔,水声隆隆。浮槎河就是在这里一落千尺,跌成瀑布,隆隆滚滚地泄落人间的。

甘苦儿独立瀑布之口,他在天池边醒过神来,只觉得自己要独自一人走走才好,不知不觉,走了几里,就走到了这浮槎河边。

他的心里很空,却又似很乱。这时,隆隆的河水冲填满耳,他只觉自己听觉都要消失了,却忽有一只大手在他的肩头按了按。他一惊,飞快回头,却见到一张极为豪雄刚烈的脸。

只听水声虽大,那人的声音却响如雷滚,比这水声还大,只听他道:“好儿子,你真是我的儿子,也不愧是我的儿子。今天你表现不错啊,我剧天择的种果然不是孬种!”

——‘炽剑孽子’剧天择!——甘苦儿只觉耳中一轰。他怔怔地望着这个适才他还都不知是生是死的人。只听剧天择哈哈大笑道:“小子,不错。我一身内力你即能承得,那就一定是我的后代了。来来来,咱们爷俩重新规划下——怎么重聚堕民,好好他妈的干上一场!你老子这些年忍下了这些鸟气,咱们再跟天斗地斗一遍,来它一场地覆天翻!”

甘苦儿摇了摇头——这不是真的,他不要是剧天择的儿了,这不是真的!

剧天择见他迟疑,以为他不肯,怒道:“你要不听我的话,嘿嘿,你老子这‘补天大法’和‘五色遗石’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要以为可以全部凭白收归己用。你要不代你老子出面,我情愿没有生你,要你永生永世受那‘补天’不成、反为所害之患。那时,‘五色遗石’所要炼的怕就不是什么真气,而是你一条小魂小命了。”

甘苦儿脑中乱乱——剧天择以补天大法为他灌顶,看来绝不是为救孤僧这么简单。他脑中一时大乱,却只是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望着这个自称为自己父亲的人,死伤这么多,当年死人想来更是无数,他还不心甘?

剧天择看他默不作声,以为他已首肯。仰天大笑道:“那向戈偷袭于我,岂知我要不散尽这一身功力,沉身钟乳之潭,岂能重塑真身,完就‘补天’。这老贼,这一次他可打错了算盘!”

他一人在那里得意不止。他为惧‘补天大法’最后一层境界之艰难,一向不敢轻易修练,恐反误性命。没想重伤之后,找到甘苦儿,逼入绝路处,只有将一生所修‘五色遗石’灌顶注尽后,终于突破了‘补天大法’这最后一关。想至得意处,他意兴湍飞,笑声直压那隆隆瀑布,当真睥睨苍天,无比豪迈。

这时,却听一人轻轻叹道:“剧师兄,你还是这么看不开?”

剧天择与甘苦儿一起回头,望到的却是孤僧。甘苦儿忽一声怒叫:“我不是为了你才救释九幺的!我也不是你的儿子!你的什么惊天大业,我甘苦儿不怕,但与我无关。我不姓剧,我姓甘!”

他这一声叫出,才觉心里似畅快了一点。他才才叫罢,身子就己扑出。他直扑向天池之边,他要找妈妈亲口说一句:“你不是他的儿子”,这样他才会心安。

剧天择伸手一拉,却没拉住甘苦儿情急之下的隙中驹步法。他脸色一变,就要追出,释九幺却把他拦了一拦。剧天择嘿然道:“他用的是你的法子。这小子,进境倒快。居然连我也拦他不住了。”

释九幺叹了口气:“剧兄,已过了十六年,还消解不了你心头那一点执念吗?你何苦又扯上这孩子。你可知,你但求举事,可一但举事,天下生灵何辜?凭什么又要凭白生遭一场涂炭。”

剧天择一向岂是容人指责之辈?他神色一变,但注目到释九幺那孤立的身影,目光忽转柔和了些,沉喟一叹:“连你也不懂得我?我就是为天下堕民求一个正义呀!”

他回身看着身下那千尺飞瀑,忽仰天一笑:“好,那小子不帮我又我何妨?我剧某一生,又何时求人谅解过了?纵举世滔滔,拚尽一生,我也要给那些欺人害世的家伙一个好看!”

说着,他又回望了释九幺一眼,眼中神色,说不出的沧然难释。他忽一声长叹,叹声里居然隐有悲慨。身子一跃之下,已顺着那千尺垂练贴水而落。

释九幺回过头,却见到海删删。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忽伸出一手摩在海删删头顶,口里轻声道:“当日、我不该与你相见的。”

海删删痴痴地望着他,释九幺的眼里全是悲凉,手下抚动,口里轻轻道:“忘了吧、忘了吧;算了吧、算了吧;散了吧、散了吧……”

他的口间宛如催眠。海删删这时才一惊:他不会是要自己忘了他吧?如果忘了他,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感动可以剩下?那‘孤僧’释九幺却是自悔误导海删删,竟以自损之法行那脂砚斋的‘自消’秘术。海删删的脑子里渐转空茫。那曾深刻在她脑里的孤僧的影子,那两片唇角,那一横锁骨,竟真的渐迷渐淡,渐空如汗漫。

甘苦儿沉入水中,抱着一块大石,直下数十尺,却觉身后微有波动,他一回身,居然见到了——小晏儿的脸。他们两人在水中无语对视,良久,小晏儿冲他摇了摇头,在他手心写字:“我都看见了。”

甘苦儿人在水中,再也不顾忌有泪流下,反正——泪入水中即不见。

小晏儿又在水中划字道:“我已帮你追上你妈妈了,她说她冒用‘姽婳天’大法,短时间内,不能再与你相见。她叫你三年以后,再来找她。那时她才消解得尽这魔法的祸患。”

他停了下:“我本一直都在,但龚前辈不让我现身出来。他说,你不能永远是我的小苦儿、小仆人,你要长大,有一些你必需独自面对的难题,必需独面。但我帮你问了你妈妈那个问题——你究竟是谁的孩子。”

“她说:你不要信剧天择的话。你已修得隙中驹秘法,所以不见得非是他生身儿子才能承受他的‘补天’。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相信我吗?她叫我不要告诉你,但她已告诉了我那个答案。”

甘苦儿的眼泪在水中融化,只见小晏儿从身上衣服里摸出了两块铁牌,在他手里划字道:“我已接下了免死铁券。这次辽东之行,谢了你了,苦儿,我也长大了。我家里的那些事,我也想明白了,必需独面。我回头马上要回家一行,咱们回头,还是江湖碰面。你妈妈要你在浮槎河边潜居一年,以求孤僧赠相助,化解你体内的魔教心法与五色遗石相冲之处。”

他的眼里,忽承满感情:“至于关于你父亲的那个秘密,你现在不问我好吗?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让我帮你承担这个秘密承担三年。”

甘苦儿狠狠地点了几下头。他与小晏儿忽于水中相抱,身边池水冰寒,心中却只觉一片温暖。他轻轻在晏衔枚手里划了几个字:“小晏儿,我听你的。你当心些。咱们彼此好好的,为以后虽相距可能远,但彼此天涯各在。”

晏衔枚点了点头,虽在幽深水中,但甘苦儿第一次见到了他流的眼泪。

远了,一切都远了。那些争斗,那些人事,那些磨折。甘苦儿站在天池之畔,连小晏儿也已经去得远了。他毕竟找到了他的妈妈,还见到了孤僧,见到了剧天择。但一切可忘,那小晏儿临别画在他手中的字,那一场‘空色相激’,那‘空色交征’中的‘隙间独步’他是再也忘不了的。他似已隐隐领会到他以后要毕生求解的一些关要问题所在。

他就那么愣愣地站着,却忽听背后一个女孩儿叫道:“小苦儿……”

甘苦儿回过头。

却见海删删俏立在天池边的料峭风中,她表情似在苦苦索解:“我怎么会在这里?”

甘苦儿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