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一直在坐车,在火车上也没好好吃饭,所以一到西安,三人就直接去餐馆了。骆十佳午饭吃得饱,拿着筷子随便戳了一点,全程只安静听着韩东和沈巡聊天。

沈巡关心韩东的店,韩东询问沈巡这一路,都是些无聊的话题。

吃完饭找好了宾馆,三人各自休息了一会儿。骆十佳醒了以后就下楼找沈巡了。

韩东和沈巡住的一间,找一个等于找俩,倒也方便。

刚到房间门口,隔着紧闭的门骆十佳就听见韩东愤怒的声音从隔音效果并不算好的房间里传出来。

“你到这时候还为他说话!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等找到他再说。”

“你一个人就敢来,也是胆儿肥。你知道他们家的具体地址吗?上哪找知道吗?你还不要我一起来!”

相比韩东的恼怒,沈巡则十分冷静:“隐约记得位置,找找总能找到。”

“我不敢保证他家里人还在,更不保证人家肯不肯认你这个事。只能碰运气。”

“嗯。”

“叩叩。”骆十佳敲响了房门,终止了他们的对话。

三人出了宾馆,往古城钟鼓楼方向走去。

“晚上吃什么?”骆十佳问。

见骆十佳又这么问,韩东忍俊不禁,忍不住笑话她:“骆律师,你这不是中午吃什么,就是晚上吃什么,感情就想着吃啊?”

骆十佳眼眉低扫,表情倒是无比自在:“那当然,民以食为天。”

说着,一个人往前走着,就想着快些找到好吃的餐馆。韩东跟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沈巡走在最后。他一直无声地跟着他们二人,听着他们的对话,也自然看见骆十佳每次回眸浅笑摆手的秀丽模样,她那头俏皮的短发甩来甩去,很久没见过她如此朝气蓬勃的样子。

这一路,她在他面前一直粉黛未施,长刘海露出白皙的额头,眉尾被她修得细细长长,有几分凌厉模样,估摸着与她的职业有关。骆十佳皮肤状况很好,那种好是和周思媛那种涂涂抹抹很多层的好是不同的,是非常素净的样子,白里透着一点红。眉眼并没有什么变化,唯一变了的,是她脸上的那点婴儿肥消失了,小脸变得更尖了,也因此能将她与那些青春稚气的学生区分开来。

多年过去,她不再是当年那朵气质独一无二的栀子花。她沾染了一些人间烟火气息,甚至是一丝俗气。可她始终是她,他见到她,依然会心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古城墙在彩灯装点之下还能乍现庄严肃穆的旧朝轮廓。古城的古韵与现代的华丽相结合,这是这座城市的特点。古城区里来往行人多为游客。晚上的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但人们的热情还是依旧。

沈巡的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一抹清丽的影子。他的眼睛仿佛是一个景深镜头,将她背后的一切光影所有的景致都变作斑驳,唯有她的脸庞清晰如昔。

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程池,他们会是什么样子?他们是否会在恋爱多年后走入婚姻,他好好经营事业,她专注照顾家庭。他们会不会有一个女儿,长得像她一样漂亮,也像她一样古灵精怪?

如果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屏幕上出现的名字终于还是将他从不切实际的梦里拉了回来。

接通电话的那一刻,他一抬头,却再没有看见那抹飘忽不定的身影。

沈巡苦涩一笑。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充满了愤怒,沈巡连“喂”都没来得及说,她已经开始了连环质问:“沈巡,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不让我见萌萌?”

沈巡的魂魄渐渐归位,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终于渐渐从他脑子里消散。

对于周思媛的歇斯底里,他已经学会了平静面对:“我没有不让你见。”

“我不过是带着孩子吃个饭!你妈全程跟着我!你们家什么意思?”

“她不过是要保证,她把孩子带出去了,也能把孩子带回家。”

周思媛语气咄咄逼人:“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明白。”

周思媛不屑冷哼:“沈巡,我告诉过你了,我请了律师,我会通过法律的渠道,堂堂正正把萌萌接到我身边来。”她顿了顿,语气中满是洋洋得意:“我的律师在深城也算是小有名气。说起来还算你曾经的校友。政法大学的骆十佳!”

西安鼎鼎大名的回民街就在鼓楼边上。长约五百米,南北走向,明清仿式建筑,主营回民清真美食。骆十佳以前去北都出差,特意去品尝过北都的回民美食,骆十佳惊叹于回民在吃上面的功夫和心思,在那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如今到了西安,自然也是要好好体验一番。她走在最前面,看见回民街的标志后就忍不住兴奋,要回来叫沈巡。

她快步往回跑,发现沈巡身影的那一刻,她脸上的笑意都没来得及收起。

两人隔着一条很窄的小道,对面而视。

沈巡握着手机正在打电话,脸色有些冷峻。骆十佳只顾着兴奋,没注意到他的不同,只对他招招手说:“回民街就在前面,回民的东西都好吃,晚饭就去那边吧。”

沈巡嘴角动了动。骆十佳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扫一眼发现他是在打电话。他冷冷看见骆十佳来了,将手机收了起来。

“你怎么了?”骆十佳意识到沈巡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方才还好好的,不过一会儿功夫,他看向她的目光,怎么会变得这样冰冷?

沈巡浓眉紧蹙的时候看上去有些骇人。尤其他那双眸子,越来越深沉,几不见底,他死死凝视着她,似乎要把她看穿一样。

“骆十佳。”他喊她名字的声音冷得如同冬天的寒霜陡降:“你从头到尾都知道我是谁,对吗?”

骆十佳抬起头,眉头也皱了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与他对视。

“你知道周思媛,知道萌萌。”沈巡的声音那样冷。

他嗤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讽刺她。骆十佳眼睁睁看着沈巡,看着他眉宇间的熟悉感慢慢消散,她是那样无力。

“骆十佳,你到底想要什么?”

骆十佳没有动,她是那样执拗,那样死死盯着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我能从你这里要什么?”

沈巡嘴唇动了动:“我不会放弃萌萌。”

“嗯。”

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沈巡吐出了三个字:“你走吧。”

他的话如同从天而降的大石头,咚咚都砸在骆十佳身上,骆十佳身上痛,心脏也跟着一缩一缩的。

她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强忍着胸口的窒闷,强压住声音中的颤抖。

“随便你。”她转身就走,一丝犹豫都没有。

这是骆十佳,不论是九年前还是九年后。

她可以不要命,却不能不要她的骄傲。

骆十佳身上没什么钱,还是那么百来块,一直没花。其实就这么走了,她心里也没什么底。

在西安街头没什么目的地开着,一路开一路咒骂。明明满满都是愤怒,却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眼泪都咒骂出来了。

方向盘前面的挡风玻璃似乎被一层水汽蒙住,她有些看不清了。

沈巡怀疑她是为了周思媛的案子接近他?!

为了那万把来块钱,她至于吗?这么长时间,在他面前上演真人无间道,就为了那么点钱?

她疯了吗?

骆十佳气了一路,气累了,随便找了个位置停车,找了家小超市买水。

两块钱一瓶的矿泉水,她直接站在超市门口,一整瓶灌了下去。

冰凉的矿泉水平衡了她身体里的怒气。再抬起头,她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转身准备回车里,刚走出两步,就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

“佳小姐。”

骆十佳循声回头。脸色瞬间黑了。

“好久不见。”来人笑意融融,那样和善,仿佛是失散已久的亲人。

“周叔。”骆十佳本能向后退了一步。

“闫总在楼上开会,您等一会儿,他开完会就能见到他了。”

骆十佳抬头才发现自己开来了CBD商务区。怪不得一个超市都找了那么久。

骆十佳微微笑:“可是我并不想见他。”

明明嘴角是上扬的,眼底却有刻骨的冷,骆十佳冷冷一笑:“理由么,周叔您还能不明白吗?”

第13章

骆十佳踩了好几次油门,仪表盘上的数字不断在攀升,她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种恐惧感如影随形,不论多少年没有正面迎战那人,她依然会害怕。

遇到周叔还不到半小时,骆十佳果然接到了栾凤的电话。

栾凤,骆十佳的母亲,一年打不到两个电话的人。

骆十佳的手机连在车里,栾凤的声音通过车载音响传来,环绕感那样强,像肆意疯长的蔓藤,渐渐将骆十佳缚绑。

“听周叔说,你回来了?”

骆十佳屏住了呼吸,没有说话。栾凤却不气不恼,似是撒娇一般说道:“为什么不回来看妈妈?”

妈妈?这个词骆十佳听起来就觉得有点讽刺。

“今晚你回家吧。正好我让你闫叔叔也回来,一家人吃个饭。”

听到那个噩梦一般的名字,骆十佳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胸腔里几欲要迸射出来的恨意驱使她的口气也变得刻薄了起来,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和他算是哪门子的一家人?”

栾凤刻意保持的温柔声音终于冷了下去。她在电话那头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通过车载音响四面八方向骆十佳袭来,那样幽怨:“他已经一年多没来看过我了。估计是有新欢了吧。他现在有钱有地位,而我却老了。”

栾凤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劝慰,却隐隐带着几分哀求:“十佳,他一贯喜欢你,待你如亲生女儿,你回来,他肯定会回来的。”

骆十佳冷冷一笑。这话由她的亲生母亲说出来,她只觉得齿冷。

多少年没有回到这里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

别墅外墙的枫藤经了这些年已经爬了一满墙,如今季节已过,葳蕤的繁盛没有了,只剩枯枝残叶等待来年春天再度重生。墙内那栋红墙尖顶的别墅犹如电影里的鬼屋坐落在这个高档的住宅小区里。毫无人气,寂静清冷。

这里是一座牢笼,金丝牢笼,而她,是一只从来没有真正飞出去过的鸟。被那人折了翅膀,背负着诅咒,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她站在那扇欧式黑漆雕花铁门前,犹豫了许久都没有按下门铃。

最后是栾凤拉窗帘时看见了她,亲自来开的门。

“你回来了。”她嘴角有淡淡的笑意,眼中那样平静,没有一丝母亲对孩子的那种思念。

明明习惯了不是吗?为什么骆十佳还是会心痛?

保姆正麻利地准备着饭菜。厨房的声音,客厅的声音,此刻是最美的奏响曲,让这栋“鬼屋”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多年优渥生活,让栾凤脱胎换骨,她不再是下街老屋为了生活卖/身的下等妓/女。

她的一头卷发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一袭黑色的长裙,露出白皙的颈项,明明是在家,脸上的妆容却依旧得宜。她像个阔太太一样坐在沙发上,面前摆放着的英式茶具里有腾腾热气的花茶。

母女俩那么久没有见过面了,却并没有很多话要寒暄。栾凤没有,骆十佳更没有。

饭做好了,骆十佳和栾凤对立而坐。

保姆的菜刚上桌,他就回来了,果然回来了。

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手臂上挂着西服的外套,身材保持得很好,也没什么中年人的气质。此刻他在玄关处换鞋。栾凤热情地过去帮他拿西装外套。

一切都很守礼,骆十佳忍不住觉得,他们三个人好像真的是一家三口。

栾凤亲自去把西装挂好,然后吩咐保姆给他添饭。贤惠得如同一个甘之如饴等待丈夫回家的妻子。

“回来了?”他一眼没有看过栾凤,只是径自坐在骆十佳对面,用略微低沉的声音与她说话。

“嗯。”骆十佳低头吃饭,看都不想看他一眼。

对面这个男人如今堪堪四十二岁的年纪,比栾凤还要小三岁。在西安,乃至全国都遍布着他的产业。骆十佳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个公司,不知道他涉足多少行业,更不知道他到底多有钱。

对骆十佳来说,这个男人的能力可以用“只手遮天”来形容。

栾凤上桌,两人你来我往地说着话。多是娇滴滴的抱怨和信口一说的安抚。骆十佳看着男人道貌岸然的样子,忍着作呕的冲动。强自咽下那些饭菜,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保姆手艺挺不错,骆十佳却觉得这些菜难吃到了无法下咽的地步。

“这次回来了,还走吗?”撒完娇,栾凤终于想起了还有个很久没回来的女儿。

“明天就走。”骆十佳扒掉了最后几口饭,毫不客气地对栾凤说:“给我点钱。”

栾凤许久没见女儿,一开口就是这态度,她忍不住蹙眉,但当着那人的面,她自然不会发作,只是一副慈母样子问骆十佳:“要多少?”

“一万。”骆十佳想了想又说:“还是一万五吧,我欠别人钱。”

栾凤放下碗筷,从包里拿了两沓钱递给骆十佳,连数都没数:“你明天要去哪里?”

“宁夏。”

栾凤重新坐下:“去宁夏做什么?”

骆十佳抬起头,先看了一眼栾凤,又看了一眼旁边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最后冷冷一笑:“去给我爸收尸。”

一字一顿,充满挑衅。

栾凤的脸色瞬间青红一片,十分难堪。她紧抿着嘴唇盯着骆十佳,良久都没有说话。

“我走了。”骆十佳拿了钱和自己的衣服,几乎毫不留恋地就要离开。

一直没有说话的男人也跟着起身了。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昂贵的手表,泰然自若地说:“我晚上还有事,正好送送十佳。”

骆十佳头也不回,从那个牢笼一般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那个许久没有见面的母亲,不挽留自己的女儿,却拉着闫涵的手不放。

骆十佳疲惫地闭了闭眼,仰着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让那些不值钱的眼泪都流回去。

栾凤留不住闫涵。事实上,谁都留不住他。他那样的人,从来只听自己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一个到处打混投机倒把的二流子一步步变成今天的样子。

骆十佳走得很快,可她走得再快,始终是个女人。而闫涵,西北的土地孕育出了他的高大个头,再加上常年的锻炼,他体力极好,不论她走多快,他始终紧逼着她。

他像个运筹帷幄的猎人,看着骆十佳这个急于逃窜的猎物,在他的天罗地网里苦苦挣扎,他一定觉得这画面十分逗趣。

“你那个爸爸也是个没福气的。”闫涵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讽刺之意:“你要去,我就让你去。等你回来了,我们再谈。”

黑夜里的树木花丛只有浅浅的轮廓,静静林立在道路两侧。欧式的路灯昏黄微弱,让这条路看上去又恐怖又漫长。

骆十佳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着闫涵,眼底尽是嘲讽:“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闫涵深邃的五官已经抹上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他眼角生出了浅浅的皱纹,一笑起来,那皱纹更是明显,可这并没有影响他身上那种成熟男人的风韵。

“不管是那个姓沈的,还是那个姓程的,那样的毛头小子,哪里适合你?”

骆十佳讨厌他用轻蔑的语气谈起她的生活,否定她的一切。她能听懂他的潜台词,潜台词便是,不论她逃到哪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她双手紧握,看着他的眼神也变得怨毒,她冷冷笑着:“您这种老头子就更不合适了。”她故意刻薄地说:“忘了问了,闫叔叔,您还有性/功能吗?应付我这种年纪怕是吃不消吧?”

闫涵站的地方,一棵榕树的枝叶从花丛里生长开来,遮住他头顶那路灯微弱的光芒。他的表情似是没什么变化,只是那一道道树的影子让他的表情有些可怖。

不管骆十佳说得多难听,他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可那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十佳,你以为你能逃得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