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新民抬腕看了看表,忽然站了起来,嘴里咕哝了一句:“该吃药了。”随后便踩着木屐向前走去。

这回陆振华没再跟着他,而是抬手捶了捶腿,感觉很累。

而与此同时,起居室内的密谈,也已临近尾声。

森田慎吾长叹一声,语气悲凉的说道:“陆先生,日本政府并非不讲信义,而是重庆政府那边不断施压,我们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还是……”

陆选仁依旧是一身长衫打扮,听了这话,他苦笑一声:“我知道。其实到现在为止,贵国给我诸多帮助,我已经是非常感谢了。之所以造成现在的局面,还是怪我临行前处理不当,结果暴露了行踪。看来天意如此,我也只好认命。请贵国政府放心,我会主动提出回国要求的。只有一件事,还想再拜托你。”

森田慎吾与陆选仁相识已久,如今又是同命相怜。听了这话,立刻便答道:“你请说,我自当尽力相助。”

陆选仁低头,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清了清喉咙:“我想把我的二儿子陆振华留在日本。可他在这里语言不通,也没有什么安身立命的本领,所以希望森田先生可以对他关照一些,让他能够生活下去。”

森田慎吾道:“陆先生,这个没有问题,我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等你离开日本后,我就把他接到我的家中。”

“有森田先生的这句话,我就安心了。”

二人沉默了一刻,忽然都有点要落泪的意思。最后,森田慎吾先站了起来:“我走了,中国政府或许是在三天后派来飞机。陆先生……”他微微一点头:“再见了。”

陆选仁先不回礼,而是直视着森田慎吾道:“我的儿子就拜托给你了,他这孩子天真直率,不大懂事,以后如果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我在这里先替他向你道歉了。”说到这里,他弯下腰,深深一躬。

森田慎吾向他一瘸一拐的走了两步,低头摆了摆手:“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陆选仁直起腰,神情落寞的答道:“好,我不说了。你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顿晚饭吧!”

森田慎吾扶着墙站稳了,很疲惫的摇摇头:“不吃了,我下午还要把秋城寺健太郎的骨灰送去他的家中,他老家就在这附近。然后马上赶回东京,近卫首相还在等我的答复。”

陆选仁见状,也就不再挽留,只送他出了大门。森田慎吾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得异常艰难——在南京时他曾遭人暗杀,然而那刺客把炸弹安置失误,结果只炸伤了他的膝盖。

晚饭时,厨子做了一道汤,应陆振华的强烈要求,把那条比手指长不了多少的小鲤鱼也放了进去。然后在饭桌上,他就夹着那条鱼对他爸爸显摆了一番。

陆选仁端着饭碗,很勉强的露出一个微笑:“二十多岁了还这样孩子气,不过以后在河边玩时要小心,顶好不要在河里游泳。”

陆振华听了,觉着这话实在不像是他爸爸的口吻,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可也没多问什么,低头开始呼噜噜的吃汤泡饭。陆选仁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筷子,却发了半天的愣。

一时吃完了,女佣进来收拾碗筷。陆选仁见陆振华闲不住似的又要往外跑,便站起来叫道:“振华,你跟我来一趟。”

陆振华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随着陆选仁就进了起居室内。他吃的太饱了,所以进了房后便四仰八叉的躺在了榻榻米上,口中问道:“爸爸,什么事啊?”

陆选仁在他身边坐下来,并不说话,就只盯着他瞧。

平时心心念念的只惦着老大,老二就被完全的忽略了。他知道自己这父亲做的不公平,很不公平。

“振华,爸爸可能马上就要回国了。”他平静的开了口。

陆振华一骨碌的翻身坐起来:“回国?不说重庆政府已经对你和钱伯伯都发通缉令了吗?怎么还回国?”

陆选仁笑了笑:“重庆政府要求引渡我回去接受审判,日本政府现在也不能够保护我们了。”

陆振华瞪大眼睛:“那、那不是回去送死吗?钱伯伯怎么说的?他也回去吗?”

“他也得回去;不过他现在人在东京,我还不知道他的反应。”

陆选仁说到这里,长出了一口气,随即握住陆振华的手:“振华,爸爸有话对你说,你要好好听着。这次回国,我几乎就是必死无疑了。你虽说是我的儿子,但并不像钱子涵那样在政府里任职过,所以还是安全的,你听爸爸说,这次我回国,就只带着你哥哥,你留在日本,到时森田慎吾会照顾你的生活。”

陆振华听到这里,当即便颤抖了声气:“爸爸——”

陆选仁用力的握了下他的手:“到了森田那里中,不比在家中,一定要处处小心谨慎。尽快争取能够自立。爸爸会给你留下一笔钱,这笔钱,现在不要动,等以后时局太平点了,你用这笔钱出洋留学去!一旦出去了,就不要回来!日本、中国都不要回,知道了吗?”

陆振华的眼中汪了一泡眼泪,一个劲儿的摇头:“爸爸,你在说什么啊,我和你一起回国,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我……”

陆选仁看到陆振华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心里不禁也跟着刀绞似的难受,然而自己这做父亲的,又不能不硬下心肠来。

他拍了拍陆振华的肩膀:“爸爸也舍不得你,可是我们家里这三个人,现在就只有你还是个有前途的……振华,你听爸爸的话,留在日本,好好活下去。爸爸看不到你以后的日子了,可是心里只要想着你往后能够结婚、生子、像普通人一样过平和快乐的日子,我就放心了,我死都能闭上眼睛了。你知道爸爸的心情吗?”

陆振华呆呆的望着陆选仁,忽然吸了吸鼻子,眼中滚下一大串泪珠:“爸爸,我们一家人,要死一起死好了,我不要一个人留在日本,这儿不是我的地方。”

陆选仁到了这个时候,那眼泪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傻孩子!就算没有这种事,爸爸年纪大了,也是要先走的,如今,也不过是提前了时间而已。你听说过谁家死了老人,下面儿女也跟着不活了的?”

陆振华用手背抹了把眼泪:“那你让大哥留下来吧,我跟你回去!”

陆选仁掏出手帕给他擦了脸:“振华,你一个人能活,你大哥一个人,能活吗?我是他父亲,我照顾他心甘情愿;可是换了别人,谁会愿意伺候他?”他抬手摸了摸陆振华的短头发:“你是个好孩子,爸爸平时偏心,你从来不气不闹,做弟弟的,处处还让着大哥。爸爸谢谢你。”

陆振华哽咽着拼命摇头:“别说了,我不听!我不要一个人留下,受审也好、枪毙也好,我不怕,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陆选仁听了他这番话,一颗心像被人攥住了似的,直要捏出血来。可是这个时候,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心软的!

咬牙半跪起来,他冲着这二儿子就是一个耳光:“陆振华!你想让我断子绝孙吗?”

陆振华被他打的身子一歪,捂着脸还是哭:“爸爸啊……”

陆选仁把他揪起来,恶狠狠的道:“别叫我爸爸!我没有你这种不成器的儿子!你连死都不怕,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留下来!以后成家立业、传宗接代!也算我没有白养你一场!”

他没想到,自己的话音未落,陆振华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同时嚎啕大哭起来。

他像哄小孩子一样拍了拍陆振华的后背,然后长叹一声,也是老泪纵横。

陆选仁独自回到卧室时,已是午夜时分。

他没有打开电灯。借着窗外的月色,他在矮桌前盘腿坐了,然后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振华……我是嘱咐过了。”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冷的水在他火热的身体里流出一条清晰的线。

离开陆振华后,他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东京那边打过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然而放到此时此地,听起来似乎也不能算坏。

钱季琛,今天上午在他东京的临时寓所内,饮弹自尽。

而他的儿子钱子涵,也在父亲死后,随之上了吊。

钱季琛啊,打小儿就认识的老伙伴了。两人从小就都是成绩好的学生,后来到日本留学,没有钱花,就结伴儿去给人做零工。日本学生看不起中国人,而陆选仁那时个子又小,总受欺负,钱季琛就替他出头,到处的打架,下手狠的都出了名……

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是他都记得。

他记性特别好,和钱季琛之间的友情,和淑媛之间的爱情,和新民振华之间的亲情,一点一滴,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到死也不能忘。

“死了好,一了百了。”他想:“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千里迢迢的回去送给人作践?等着看好戏的人多着呢,那些人见他落了这个下场,定然是高兴之极……我又回去干嘛呢?就为了吃那一颗中国造的子弹吗?”

坐在黑暗中的陆选仁就在这一刻,思想忽然发生了转变。

陆新民睡到凌晨时,忽然醒了过来。

他有一种很异常的感觉,形容不出来,就仿佛是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似的,一切都是清晰而陌生的,让他觉得新奇。

拥着棉被,他扭头四处望了望。其实在这里都住了近一个月了,并没有什么新奇景象。

三分钟后,他意识到:自己能够思考了。

掀开被子,他赤脚走到矮桌前,拿起笔在这天的日历上打了个叉。

向前翻,上次的叉是在九月末。九月末的那天,他看起来情况非常好,和陆选仁头头是道的聊了好一阵子,然后又同陆振华去银阁寺里散了步。

可惜一觉醒来的第二天,他就又不成了。幸而陆选仁同陆振华已经屡次遭遇过这种空欢喜,所以也并不惊讶,只是小难过了一阵而已。

拉开电灯,他找出镜子放在桌上,镜中人看起来神情平静,目光悠远。

陆新民很喜欢这样的自己,所以心情大好的转身爬向角落里的木制柜子。

他从小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大信封,里面放着一小沓从上海带过来的照片——走前的一晚,他自己想着带的。后来的一段记忆都是空白,等他再次恢复思想时,他发现这些照片全都被弄的皱皱巴巴了。

他最喜欢的行为,就是“看”。

观察、欣赏、窥视……都包括。所以一般人受不了他的目光,总觉着他那眼睛里好像要放出射线似的,穿透外壳、直达内心。

他来这世上三十多年,无所作为,纯是一名观光客。因为只是路过而已,所以也不必深入世间、了解详情。动乱、战争、变迁……对他来讲,都不过是一幕幕戏剧而已——如果演的不够美丽精彩,他还懒得看呢!

把信封里的照片倒出来,他从中拈起一张。

上面是他和顾理初。这个照片洗了两张,他一张,顾理初一张。他觉得这张照片拍的很好,黑白两色拼出一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来,在那个世界里,他和顾理初还是比较快乐的。

盯着照片瞧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放下照片,他又拿起一张来。这张上面,是他和他父亲——那时的他正在读大学,还是男孩子的模样。而陆选仁也正值盛年,一手拉着自己这心爱的儿子,腰板挺得笔直,表情很是意气风发。

陆新民把照片一张张拿起来,这些凝固了的影像就是他活过的印迹了,否则他什么也没做过,什么也没留下,怎么能证明自己的确曾在这世上走过一遭?

这个清晨,陆新民气定神闲的站在庭院里,微笑着望向天边的朝霞。

而在同时的上海市城南看守所里,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沈静瑟缩在床角,直到送饭的警卫带上房门出去了,他才掀开身上的被子,摸索着下了床。

走了两步,他“嗵”的一声扑倒在地,摔的他哼了一声。

在水泥地面上趴了一会儿,他艰难的爬了起来,颤颤巍巍的走到窗前的木桌边坐了下去。桌上的一海碗面条热气腾腾的,可以先晾一晾再吃。

窗外应该是晨光大好吧,因为能觉出前方一片明亮。

那场电刑让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可是因为没有专业的医生为他做检查,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现在被毁坏到了什么程度。唯一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他马上就要彻底的变成一个瞎子了!

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怎样伤心绝望——要伤心绝望的事儿就太多了,还论不到这只眼睛。

摸索着找到筷子,他试着挑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面汤的气味热腾腾的直冲鼻子,这让他当即低下头,控制不住的呕了一声,嘴里的面条被吐到了地上。

他叹了口气,从桌边拿起一张粗糙的草纸,然后扶着椅子慢慢的蹲下去,用纸垫了手,在地上找到那根面条捏起来,然后弯着腰慢慢的走到屋角,把纸扔进垃圾桶去。

现在,吃饭成了件让他很为难的事情了。不吃,会饿的胃痛;吃,又忍不住的要作呕;无论怎样都是受罪。

直视着那碗面目模糊的面条,沈静发起了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忽然有了响动。沈静以为是警卫来收餐具了,所以并没有回头。

来人大踏步的走到桌边,先看了看桌上的那碗面条,然后冷笑一声道:“怎么?还闹上绝食了?”

沈静怔怔的扭过头,嘴角抽搐了一下:“凌所长。”

凌霄不知为什么,见了沈静就要忍不住的一直冷笑:“绝食的目的是什么?看看,单人牢房给你住了,一天三顿的伙食也是小灶,连马桶都是早上别人给你倒,你还想怎么着?说!”

沈静摇摇头:“我没绝食。我是吃不下。”

“吃不下?那你想吃什么?山珍海味?对不住,我这里是看守所,不是西餐馆子大饭店!”说着他端起那碗面条四处看了看,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地方,便转身走到房间中央,把碗放到了地上,嘴里自语道:“不吃是吧?我看你吃不吃!”

沈静眼前影影绰绰的,大概看清了他的行动,虽然不知是什么用意,但他是被吓破胆子了的人,所以下意识的就想起身后退。哪知那凌霄动作更快,转身回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痛的沈静当即便惨叫了一声——他双手手腕的皮肤在电刑中都被烧焦了,经过简单处理后被包扎起来,连止疼药都没有上。如今被凌霄这样用力一攥,真好像皮肉都被他搓了下来一般。可他尽管是疼痛的长声哀叫,凌霄却并不管他,只自顾自的把他扯到地中央,然后照着他的腿弯就是一脚,把他踹的跪倒在地,随即按了他的头,大声骂道:“把你当人,你不吃!那以后就把你当狗来处理吧!反正你也的确是条狗,汉奸走狗嘛!”

沈静猝不及防,整张脸都被他按进了那大碗里,烫的他猛然抬头一挣。凌霄见他还敢反抗,便抓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来对着自己:“怎么?要造反?”

沈静哆哆嗦嗦的闭上眼睛,满脸都是淋漓的面汤:“我吃、我吃……我自己吃。”

凌霄笑了一声放开他:“那就吃啊!”

沈静咳了一声,伸手就要去端那只大碗,不想凌霄见了,照着他那手腕便又拍了一下:“狗吃食,不是这么吃的吧?”

沈静知道了这凌霄的用意。深吸一口气,他跪伏在地上,低下头把嘴凑到那碗里,强忍着恶心,喝了一小口汤。凌霄就在他旁边盯着呢,他含着这口汤,犹豫半天,一横心,咽了下去。

这口汤在他的胃里打了个转儿,随即从他的鼻子里又喷了出去。他被呛的大咳起来,面红耳赤的,整个人都几乎要瘫在了地上。凌霄皱着眉站起来,向他的后背狠狠踩了一脚:“少跟我装模作样的!我告诉你,你命由我不由你!在陆选仁被逮回来之前,你就老实活着吧!给我吃!”

沈静被他踩的趴在了地上,先还呼哧呼哧的喘着,后来忽然身体痉挛似的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便渗出一层冷汗,眼睛是睁着的,可是却牙关紧咬,偶尔低低的哼上一声。

凌霄知道这是电刑的后遗症,过个三五分钟也就好了。所以迈步走到床边坐下,并且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拿出一根烟叼在了嘴上。

第48章

顾理元蹲在卧室里,给顾理初收拾东西。

他心里很不痛快——自从兴冲冲的跑回上海后,他就没怎么痛快过。一年多不见,他感觉自己这傻弟弟仿佛变化很多。原来是多么乖的男孩子,现在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把皮箱的盖子用力压下去,然后费劲的按上了扣锁。已经收拾了三个大皮箱了,东西还是装不完,顾理元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傻小子会有这么多衣服——说起来,都是那个什么陆先生给他制的,料子样式都非常之好,扔了太可惜;留着呢,他看着又有点碍眼。

拖来另一口空箱子,他打开衣柜下方的抽屉,抽屉里面倒是空荡荡,只放了那幅照片和一本今年的日历。顾理元把那本日历拿起来,发现有几十页都被折了角。翻开仔细一看,正是从八月二十五日折到了今天。

“这是什么意思?”他自语道。

荣熙坐在自家的花坛边,一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顾理初微笑。

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小西装,头发也梳的整整齐齐,实在是漂亮的很。虽然还是个小孩子,可是已经能够笑的心怀叵测、意味深长。

顾理初根本就不想理他,见他出来了,转身便想回楼里去。不想那荣熙忽然开口叫道:“哎!傻子!”

顾理初知道这是在叫自己呢,所以下意识的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荣熙就趁着这个当儿,赶忙说道:“你过来!我不欺负你了,我有话要问你呢!”

顾理初犹豫着不肯过去,荣熙见状,便起身走到栅栏前向他招手:“真的,我保证,绝对不欺负你了。你过来嘛!”

顾理初听了这话,才慢慢的走了过去:“你要问什么啊?”

荣熙向那楼房扬了下脸:“你家里新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顾理初也随着他指示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略带骄傲的答道:“我哥哥。”

“你哥哥?你有家人啊?”

顾理初不知道他为什么表现的这么惊异:“有啊。”

“那他先前怎么从来不来看你啊?哦……我知道啦,肯定是你哥哥自己有家,容不下你是不是?”

顾理初听了,先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明白了,顿时就涨红了脸:“才不是呢!你胡说!”

荣熙从未听顾理初说过语气这样重的话,不禁愣了一下,又见他蹙了眉头望着自己,仿佛是很气愤的样子,便又笑了笑,把他当成自己那位父亲来敷衍:“好啦,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在意。对了,那个沈先生呢?”

提起沈静,顾理初的情绪从气愤转为黯然:“我哥哥说,他被送去监狱了。”

荣熙哼了一声:“他是汉奸嘛!现在的汉奸都被抓起来了!听说以后他们还要被枪毙呢!”

顾理初紧张起来:“沈先生不是坏人,也会被枪毙吗?”

“汉奸帮着日本人做事,都是坏人!那个沈先生,不但做汉奸,还害得我挨揍,真是坏透了!”

顾理初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六神无主:“真的会被枪毙吗?……我要问问哥哥去!”说完扭头就走。

荣熙的话还没说完,见他忽然就走掉了,便想要再叫他。不想这时他的孟叔叔忽然走了过来:“宝宝,今天还是不去上学?”

荣熙很不耐烦的扭过头:“我不要念书了!为什么非要上学?爸爸也没有上过学啊!”

孟叔叔听了,语气平静的答道:“三爷那时偶尔也去家塾里坐一坐的。”

“反正我不去!我没有复习功课,作业也没有写,到时候先生又要把我赶出教室,别人会笑话我的!我就是不去!”

“现在时代不同了,多少还是念点书为好,以后出洋留学也方便一些……”

这孟叔叔说起话来干巴巴的,毫无说服力。所以荣熙听了几句之后,便翻了个白眼,转身向后院跑去了。

顾理初气喘吁吁的跑进卧室,劈头问道:“哥哥,沈先生会被枪毙吗?”

顾理元总算把最后一口皮箱的扣锁也按上了,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怎么,你还舍不得他?”

顾理初跑热了,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然后凑到他哥哥跟前蹲下:“和日本人好的,才是汉奸;日本人对沈先生不好,沈先生的右眼就是被日本人弄瞎的。他不是汉奸。”

顾理元停下动作:“他瞎了一只眼睛?哼,好极了。报应!”

顾理初怔了怔:“哥哥……”

顾理元冷笑一声:“你要是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就马上把沈静给我忘掉!以后也不许再提他!集中营的时候我差点就让他活活打死!”说着他解开衬衫扣子,用手指在胸前那块狰狞的粉色伤疤上点了点:“烙铁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死了就罢了,他若是不死,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顾理初盯着他哥哥胸前那块伤疤,不是第一次看见了,可仍然觉得那很可怕。

他低下头,喃喃的又叫了一声:“哥哥……”

顾理元没理他,径自拉开抽屉掏出那本日历,在他面前一扬:“这是什么意思?每天都折一个角?”

顾理初抬头看见日历,忽然脸红起来:“什么都不是。”

他伸手想去把日历拿过来,然而顾理元把手一抬,让他扑了个空。

“到底是什么记号?八月二十五日是什么日子?”顾理元勉强和缓了语气,想诱使这傻小子说实话。

顾理初慢慢的放下手,有些扭捏的答道:“八月二十五……是陆先生走的日子。”

顾理元皱起了眉头:“你……想他?”

顾理初垂下眼帘,轻轻的点了点头。

顾理元觉着不对劲儿了,试探着又问道:“你……喜欢他?”

顾理初这回抬眼望着他哥哥,很认真的点了点头:“我最喜欢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