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门开了,张林走了出来,看见方竹,十分惊喜,几乎想立刻推门进去告诉方墨箫。

方竹把食指竖在唇前。

张林点点头,低声问:“你的伤都好利索了?”

方竹摊开手掌给他看:“快全好了。”她主动地坦然地对张林说,“我们下去走走,好吗?”

张林跟着方竹下了楼,一路欣喜地告诉方竹:“你爸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方竹没有接腔。她带着张林到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园内找了石椅绿荫葱郁,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她问张林:“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张林长长叹一声,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当初小何家里出亊,你爸派我送了笔钱给小何,你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可是小何不肯要这钱,又和你离了婚,你父亲心里有多伤心和愤怒你知道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把头低了下来。

张林说:“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有多担心。而且小何和你都是傲气人,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瞒着你爸不给招呼,结婚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肯定不高兴啊!有一回你爸在外头办事遇见小何,他正在面试,工作不稳定,你爸怎么能放心?小何见着他也是木头木脑,什么都不主动交代。后来小何连着三回带着父母上门,你爸其实口风已经松了。最后那天,他在房内透着窗户看了你们很久,看到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找时间约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没两天就出了那件不幸的事情!”

方竹只觉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问:“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张林有一点负气:“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讲过,你错怪你爸了,你听我的吗?”他见方竹垂头难受,便将口气缓和下来,“大半年前吧,小何回来找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帮着我一起照顾到现在。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后悔的,当初我们对小何的为人缺乏了解。你们偷偷结婚那阵,部队里上一个信息系统的大项目,上亿的投入让他责任和压力都很大。等项目完了回到家,听到你结婚的消息,能高兴嘛?况且当初的你是死活不肯和你爸多说一句话的。那时候我跟你讲什么不都是白讲?”

方竹惭愧难抑。她能想象那年那刻的何之轩和父亲都傲岸地站立在两个不同立场,不容让对方分毫。她亦然,她从未为拉近他们的距离而努力。

张林说:“小何来找你爸那天,正好你爸病发,又吐又泻,我叫的救护车还没到,他很利落地就都给收拾了。后来在救护车上,你爸对他说,你不需要这样。他对你爸说,你是方竹的爸爸。我看到你爸笑了,这些年我看到他头一回这么轻松地笑。”

方竹低低道:“他做得比我好。”

张林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上去看看你?小何还没走。”

方竹点头,可是跟着张林走到病房门口又没有勇气进去。

张林着急:“怎么走到这里又别扭了?”

方竹只是摇头,眼圈都红起来。

张林见她如此,除了理解也别无他法,他说:“小竹,我觉得你当初是犯错误了。你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许多事情你不尝试就随便下结论,这是要不得的。”

他说得对。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条道走到黑,可转一个弯,先明是这么容。

这会让她越想越内疚,越想越惭愧。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病房的门被推开,何之轩走了出来,见到她站在门外,并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知道她还不敢踏入这扇门,所以他对张林说:“小张,我先带她去吃个饭。”

方竹近乎感激地想,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何之轩更广解她呢?

张林只得同意。

何之轩带方竹去了医陕附近的川菜馆,这时是下午四点半,菜馆虽然开了晚市,但是客人不多,他们选了临窗的座位,莱是何之轩点的,有方竹爱吃的鱼和牛蛙。

方竹看到菜单上菜式照片光泽诱人,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伤了以后,一直吃得清汤寡水,好久没有开荤了。这副模样看在何之轩眼里,令他忆起好多年前在学校大食堂对着小炒算饭票的女大学生。

她当年为了给他买一套西装,从南区跑去北区做家教,回学校顿顿吃芹菜炒肉丝,偶尔看到炸猪排,眼睛都能冒绿光。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后来与她的同学们聚会时,中午吃自助餐,叶嘉影玩笑了一句:“哎呀,难民终于能吃肉了。”

方竹横了地的同学一眼。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许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里琢磨。其实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一琢磨亊情就会皱着眉头发呆。

方竹琢磨半天,还是说:“你……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何之轩给她倒了茶,然后微笑。

这教她怎么说?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轩说:“你爸下周就能出院了。”

她所不知道的他知道,她无言以对,自愧不如。

何之轩说:“方竹,我当初不应该答应离婚。你冲动,我也跟着冲动,这样不对。”

方竹扭着桌布,绞在手指上。她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心,说:“你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继续表达。

“你爸也为你做了很多。你的表哥、你的姑姑虽然不赞成我们,但是也没有过分干预,他们充分尊重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何之轩轻轻笑一笑,有点像自嘲,“方竹,从我们谈恋爱开始,我就有点嫉妒你。怎么说呢,你不知道你的亲人有多爱你。也许你对这些爱已经习以为常了。”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话。

“还记得给我们拍过照的那个摄像师吗?你实习期结束后,他恭喜我找了你这么个姑娘,他说你爸早为你在报社里打过招呼,做什么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过你爸的班,保你一生快乐无忧?”

何之轩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但方竹听到了。

“我还是差了一点,在你家面前,我自负过头,就变成了自卑。”

方竹立时说:“何之轩,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水煮鱼上桌了,热辣的气熏住了她,她呛了两口。

何之轩就说:“方竹,很多事情别想太多。”

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声音,用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我害怕。”

何之轩给她布菜,说:“方竹,你是自讨苦吃,我也是。”

她叫他:“何之轩。”她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仍旧差一点勇气让它脱口而出。

就像她想踏入父亲的病房,仍旧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入。

在这天以后,她几乎天天都会去医院,站在病房门外,同自己的思想斗争。自己过去愚蠢的选择让现在的自己充满了惭愧和自责。

她也终于知道何之轩所谓的加班,有一部分时间是花在父亲的病房里服侍。

他会陪着她的父亲下棋,把一个残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个钟点,时间长了她的父亲是吃不消的。

方竹有时候悄悄站在门外,每一回她过来,门都是虚掩的。她不是不明白这表明着什么,明明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可是她依旧没有足够的勇气。

她听见父亲说:“我老了,要服老,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她想要落泪。

如今父亲同何之轩是真的亲近,说完把棋盘一推:“明朝再来。”

何之轩开始收拾棋盘,要放好棋子。

父亲伸手阻了他的动作:“刚才那个子儿我还没记好。”

何之轩微笑:“我记住了。”

父亲说:“嗯,我倒是忘了你这奥数冠军的脑袋瓜子好使。”

他们已能这样熟络地闲话家常。

父亲说:“方竹小时候数学成绩最差,将来我的外孙不能遗传她的缺点。”

“应该不会。”何之轩笑着说。

门外方竹涨红了脸,有点羞,但心底是暖了起来,就要透到心头。

她走出病房,月色很好,她在月色下的花园区静静踱着步走到门诊区,想要走出医院,却恰巧又见到了熟人。

莫北冲她招呼:“来看你爸?”

方竹没答,反而盯着莫北包着炒布的脸揪了瞅:“你怎么了?”

“不小心被小朋友踢球擦伤了。”

方竹哭笑不得。

莫北说:“这不,人倒霉起来处处得碰上熟人,我刚还看见阿光了,她合作的选秀男明星的妈好像住这医院。”

才说着,杨筱光果真出现,见到他们笑眯眯地跑过来打招呼。

三人寒暄一阵,如此的巧合都能让莫北和杨筱光均不放在心上,方竹心有别意地暗观莫北的神情,他态度大方,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没有情意,也就不会有别样的情绪。

莫北表示要送杨筱光回家。有始有终地解决亊情,总归是得体而礼貌的,只是方竹仍感到些许遗憾。她托辞还要照顾父亲,留下那两人自行解决之间的问题。

才走到医院门口时,方竹又看到了那条人影。这回她是谨慎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低着头匆匆地从医院大门走了出去。

这次她没有冒失地跟出去,而是想了想,立刻给莫北打了电话:“莫北,你的车没走远吧?我看见伤了我的凶手了,麻烦送我去一趟警局。”

莫北的车很快折回,杨筱光还在车上。方竹先说:“莫北,这亊情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问:“你真的看淸楚了?”

“我见过他很多次。”方竹确定地说,“应该不会有错。”

莫北说:“我们先去警局。”

负责这宗案件的干警接待了他们,干警认得莫北,方竹并不意外,她已经太淸楚她的亲朋们在她背后帮她周全到什么程度,所以她再一次看见嫌疑人的时候,立刻就同莫北联系。

干警为方竹做了记录,说:“贵社主编提供给了我们一些资料,最近我们确定的几个嫌疑人全部在逃。他还拿来了嫌疑人相片,你们提供的值息太宝贵了。”干警说:“我们在莫主编提供资料后就请人做了拼图。”

他请方竹再确认一遍拼图,杨筱光见图后惊呼:“我也见过他,就在那家医院里。”

干警说:“通过我们现在查到的线索,他们和贵社做的援助交际少女的报道有关,如果确认他们所为,动机应该是对你的打击报复。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找你的主编?你的主编也因为暗访援交少女和他们接触过,所以一开始我们查的是你以前独立报道里得罪过的那些人。”

方竹蹙紧眉头,对反的的确确是冲着她而来,如果光是为了这篇报道,动机确有可琢磨之处。

走出公安局时,莫北见方竹心事重重,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杨筱光跟着问:“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杨筱光笑了笑,笑到她不好意思。

方竹不便再行打搅他们,便同他们道别,叫了出租车返回何之轩的公寓。

何之轩尚未到家,包姐准备的晚餐放在饭桌上。如今她痊愈情况大好,包姐的工作时间从全天改为半天制,为他们做一顿晚饭,洗涤好用品便不再停留在他们的二人空间。

方竹把饭菜一一热好,何之轩就回来了。

他们最近天天一起吃晚饭,他会同她聊聊他的工作。

何之轩告诉她:“周末是‘孔雀’新品上市的首秀,李总会亲自登台。”

方竹讶然:“他的身体允许吗?”

“这是他最后的梦想。”

方竹伤感地沉默着。

“想去看吗?”“当然,我想一定会很精彩。”

何之轩笑得很自信。工作之于他,从来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近他没有再同她提起复婚的事情,他的工作实在太忙,她也总算领教,有时他还会把拍摄广告片的香港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但他还是能抽出空去陪伴她的父亲。

她是心疼的。想起杨筱光曾经告诉过她,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方案的辉煌经历。

当年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地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要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有时候他晚归时,耳根通红,但口里没有浓重酒味。

方竹知道他在饭局上喝得多了,他喝酒喝过量了,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她最近央请包姐去中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熬粥,最能醒酒。

从何时起,她开始期望能够照顾好他了?

她别无企图,只是想照顾好他。

这样想,就会坦然多了。

看着他喝粥,她会有片刻的宁馨。有几回差一点开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何之轩在饭后把周末新品发布会的邀请函递给她,邀请函里有李润的照片。这是李润最后的作品了,方竹想。

她在周末的时候准时抵达现场。

整场秀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

最后压轴出场的李润,面色红润,西装革履,除了消瘦,看不出已经病入膏肓。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有观众、有媒体、有企业界同仁。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这场秀的主角绝对不是即将走红的娱乐圈新星,而是那些自强不息将民主品牌生生不息经营下去的企业家们。

记者们如预期地围绕着李润开始采访,方竹看得出李润很勉强,纪如风就站在他身边,花了很大力气扶住他。

方竹的同事也在现场,眼尖看到方竹,很是意外,跑过来打招呼:“你的伤没事吧?告诉你可精彩了,今天那个日化大集团的史密夫也来了,看到‘孔雀’被李润重新收回去还做这么大阵仗的发布会,一定眼酸死了。”

方竹循着同事的指点,看到了嘉宾席上的史密夫。老外的白面孔绷着。

何之轩是怎么把他请到现场的?方竹有些好笑。

纪凯文走到她面前:“李总想找你讲几句话。”

方竹望望忙着现场指挥的何之轩,道:“好。”

接受完初步采访的李润在舞台后面设的休息室里头躺着休息,一个人。

方竹狐疑地四下张了一张。

李润说:“如风和凯文接受深度采访了,她们不过来。”

方竹坐到李润面前。

经历了一场商业秀,李润非常疲劳,闭着眼睛喘了一会儿,才说:“小方,你看见史密夫了没有?”

方竹说:“他就坐在嘉宾席。”

“我让小何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带来。”

“是啊,‘孔雀’是从他手里回购回来的,今天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不是。”李润说,口气斩钉截铁,“我想让他知道晓晓不是白白送死。”

方竹惊骇:“李总?!”

李润惨然地笑了笑:“小方,你可能查到过他也是伤害过晓晓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

“您也知道?”

“晓晓太天真了,她以为她拿自己很史密夫做交易,就会为我买回‘孔雀’。”他顿了顿,“小方,我想请你帮我去一趟警局,我有史密夫……欺负晓晓的证据可以提供给警方。”外面企业重新钃起之旅正在如火如荼。李润的选择让方竹始料未及。

李润说:“我不想让如风和凯文掺和到这件亊情里来,她们都不能算是晓晓的亲人。”

方竹说:“好吧。”

李润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方竹,方竹没有即刻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李润说:“史密夫私生活一直不检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晓晓遇上的,也许是一年多前我正为回购‘孔雀’伤脑筋的时候,晓晓回来告诉我,她有办法搞定回购的亊情,保证我不会被刁难。我还记得她当时扬扬得意的样子,我以为她在说笑话,我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晓晓去世以后,我从她的电脑里找到了她和史密夫的邮件,然后找人查了她的事情,在她的圈子里査到了这些照片。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警方,交出去等于把晓晓做过的那些亊情全部抖了出去,我女儿生前的名声就毁了。我是多么希望她在大家的印象里仍是个纯洁可爱的女孩。”

“李总。”

“我犹豫了很久,我不能原谅伤害我女儿的罪魁祸首,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但是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唯一能为晓晓做的,就是在史密夫面前证明我们赢了,然后把他送进监狱。直到今天早上,我才下定这个决心。”

方竹攥紧那只重如千斤的纸袋:“李总,您放心。”

李润如释重负一般阖上眼皮:“拜托你们。”

方竹推开门,何之轩等在门外。

他说:“我送你。”

他们由会场的后门转了出去,何之轩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是有备而来。

在车上,方竹问:“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