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中文学得不错!”

“……”

“我困了,你也早点睡。”

安妮 · 张最后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宋南川的?”

我没有回复她,其实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同样的问题童虞茜也曾问过我,我说我对宋南川是一见钟情,因为他长得帅。

童虞茜反驳道:“陆西城也很帅啊,为什么你没有对他一见钟情?”

我回答不出来。

人在不同时期的心境是不一样的。假如当年我遇见的是陆西城而非宋南川,没准我也会陷入其中;假如我同时遇见了陆西城和宋南川,我倾心的人是谁也未知。

假如……

假如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翻了个身。这时我才注意到,门没有关。我在卧室心乱如麻、心绪不宁,陆西城在客厅一本正经、一心一意,我们仿佛身处两个世界。他低着头研究建筑图纸,神情非常专注,偶尔会皱一下眉头。他的鼻梁很挺,电脑屏幕的反光投到他脸上,衬得他的轮廓非常好看,我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少女时期,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将来我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这个人近在咫尺,我反而觉得很不真实。但我明白,唯有在他面前,我才能无所顾忌。他说,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安心嫁给他就好,旁的事情他都会解决。这是宋南川永远都不会对我说的话。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宋南川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或许就在这一刻,我离另一个深渊越来越近。

03

我起了个大早,和陆西城介绍的摄影师乔治先生还有死皮赖脸非要跟着我的安妮 · 张一起,在伦敦城里逛了整整一个上午。

伦敦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依旧高耸威严,哈罗德百货依旧人山人海,海德公园的蛇形画廊依旧沉静。我曾经熟悉的建筑在沐浴完一阵又一阵的雨雾之后,如油画般光风霁月,再次回到了我的世界。

我们沿着泰晤士河兜了大圈,从早晨忙到下午,照片倒是拍了不少,乔治先生的摄影技术也堪称顶级,可我心里还是堵得慌。乔治先生离开后,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唉声叹气了好久。没有做出合适的策划案,就算附图再完美,我妈对这次专题也不会满意的。她那关过不了,我去杂志社上班基本没戏。

为了安慰我,安妮 · 张邀请我去伦敦很有名的里兹酒店喝下午茶。只可惜我们的运气不是很好,一进酒店大门就碰见了老熟人——安妮 · 张的前男友欧景成。他是我们的大学校友,也是安妮 · 张谈过的唯一一个华人男朋友。

面对忽然出现的前男友,安妮 · 张措手不及。莫说是她,连我都蒙了。

按道理,这种狗血情节应该只存在于小说之中。

有了这个开端,接下来的一切便完全按照小说的套路发展了下去。

安妮 · 张拉着我转身就走,欧景成眼尖,三步两步便追上我们,把我们堵在了大门口。女主角安妮 · 张欲哭无泪,眼睛里几乎要燃烧出小火苗。男主角欧景成悲喜交加,一口一个好久不见,无比热情地邀请我们一起喝下午茶。

毕竟同学一场,毕竟我脸皮薄,于是,说好的闺密下午茶硬生生地被欧景成掺和了一脚。

安妮 · 张一反常态,话出奇地少。她低着头吃甜品,如坐针毡,我一眼就洞悉了她的不耐烦。欧景成则完全没把自己当外人,热情似火地跟我们追忆着似水年华。他追安妮 · 张的时候巴结过我和童虞茜,然而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他。

我们那一届的中国留学生大多都家境富裕,欧景成是个例外,全靠父母辛苦经营一家饭店,省吃俭用地供他上学,可他挥霍起来比当时上过天涯论坛“不学无术榜”的我和童虞茜还厉害。

我以为他毕业回国后会收敛一些,后来听人说,他还是老样子,油嘴滑舌、游手好闲,除了偶尔帮他爸打理一下店里的生意,其余时间都在打游戏。若非他长了一张可以糊弄人的脸,安妮 · 张也不会瞎了眼看上他。

最气人的是,他还是跟当年一样不会聊天,说话总是能噎死人。比如如下言论:

“廖馨馨你什么时候回伦敦的?宋南川都回国结婚了你还回来干吗?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说过,喜欢宋南川的漂亮女孩那么多,他肯定看不上你。你看,我说对了吧?”

“安妮,你气色怎么这么不好了看来离开我之后,你的生活质量都下降了。其实我还是很想跟你在一起的,要不咱们考虑一下复合?我可没开玩笑,我是真心的,这几年我心里一直都想着你呢!”

他每说一句,安妮 · 张的脸色就难看一分。我犹豫着要不要劝劝那个傻缺,要知道安妮 · 张和我一样,也是空手道社团出来的人,而且她现在还在跟着私人教练继续练呢,万一动起手来,那画面肯定不太美丽。

“欧景成啊,你最近……”

“你说得对。”安妮 · 张打断了我。她笑盈盈地放下切甜点的刀叉 · 眨巴眨巴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欧景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确实挺好的。”

我怀疑我看错了,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可她表情越是正常,我便越是觉得不对劲。

欧景成丝毫没看出端倪,他很激动:“真的?你也觉得啊?

“是啊,我还记得你的好呢。不像我后来谈的那个男朋友,法学院的亚历山大,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不就是亚历山大嘛,那个一看就很凶的俄罗斯肌肉男,比我们大两届。”

“唉,想当初他和你差不多,也是个每天只知道吃喝玩乐打游戏的小混混,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我才不跟他在一起,简直就是浪费我的青春。”安妮 · 张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所以啊,没谈多久,我就一脚把他给踹了。”

“呃,……呵呵,呵呵!”欧景成似乎听出了话外音,笑得很勉强。

“不过呢,人家亚历山大还是挺有自尊心的。被我甩了之后,他痛改前非、奋发图强,不仅学习成绩突飞猛进,回国后更是兢兢业业。经过几年的努力,他扶摇直上,现在已经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裁了。”安妮 · 张笑靥如花,凑近欧景成,“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欧景成一本正经地点头:“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安妮,亲爱的,你果然还是惦记着我的,你是在鼓励我对吗?我听你的,我一定会奋发向上,比亚历山大还要努力,绝不辜负你对我的期望!

“不,你没有明白。”安妮 · 张摇摇头。

“那你的意思是?”

“亚历山大任职的刀口家公司,总裁是他的爸爸。

欧景成:“……”

安妮 · 张喝了一口红茶,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她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朱唇轻启:“起跑线是一样的,可谁让人家是坐着火箭跑的呢,你说是吧?。

欧景成:“……”

“谢谢老同学请客,我和馨馨还有事就先走啦,Seeyou(再见)!”

欧景成心理防线彻底被击垮,他尚处在游离状态,我和安妮 · 张已经拎着包走远了。

我差点没憋住想放声大笑,这种先抑后扬的损人办法是童虞茜的绝招,不知安妮 · 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我向她伸了个大拇指:“真解气,爽!”

“你以为我是在故意气他?”

“难道不是?”

安妮 · 张叹了口气:“当年我是真的喜欢过他,是他自己太不争气。有些人天赋低只能靠努力,有些人天赋低是努力都拯救不了的——很显然,欧景成是后者。”

“何况他还不努力。”

“你要不要这样补刀?”

“跟你学的啊,你补我的刀可谓是不遗余力!”在我迷恋宋南川的那几年,安妮 · 张自始至终都对我保持着“宋南川死都不会看上你”的态度,这一点她和欧景成倒是挺像。

我本以为偶遇欧景成只是个不起眼的插曲,前男友嘛,老同学嘛,碰见了也不奇怪。可是却没人告诉我,今天是个前男友扎堆出现的日子。告别欧景成还不到一分钟,我们就在酒店门口和李拓迎面碰了个正着。

我和安妮 · 张双双傻眼,愣在原地忘了挪动脚步,也忘了打招呼。

我曾和李拓维持了不到两个月的恋爱关系,虽然这段恋情最后以李拓的出轨而告终,虽然我其实没有喜欢过他,但他勉强也算是我的前男友,还是唯一的前男友。

李拓比我们先反应过来,诧异道:“廖馨馨?”

“嗨……好巧!”我朝他挥挥手,然而我的内心是崩溃的。

李拓身后跟了个学生模样的女孩,自见了我的面就没停止过对我的打量。听李拓叫出我的名字,她的眼神都亮了,一把抓住李拓的胳膊:她就是廖馨馨?两年前你假装出轨想试探她结果被她的朋友打了一顿的那个廖馨馨?”

“小颖!”李拓突然怒喝一声。

我吓得睫毛都颤了一颤。那个女孩也是,直接憋着不说话了。

李拓连忙致歉:“不好意思,吓着你了吧?我妹妹不懂事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

“不会不会,我没事!”

“你也是来参加Lisa(丽莎),婚礼的?”

“Lisa?:哪个Lisa?”话一问出口,我也差不多明白了,“哦,是你们商学院的同学吧?我不认识。”

李拓和欧景成都是商学院的,俩人的关系还不错,他们应该是来参加某位共同朋友的婚礼,顺便约在这里喝个下午茶。只怪我和安妮 · 张运气不好,伦敦这么大,偏巧就选了这个地方。

“那你这次来伦敦是……

“她和未婚夫来度假的。”安妮 · 张抢答。

李拓有些意外:“未婚夫?你订婚了?”

“嗯,没多久。”

我的话刚收音,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正对着我的地方,车窗玻璃缓缓移下,露出了陆西城的半张脸。我的第一反应不是陆西城为什么会来这里,而是总算可以有借口离开了!

安妮 · 张也看到了陆西城,她提醒我:“你家那位来了!”

我顺势向李拓道别:“抱歉啊,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下次有空再聚。”

李拓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不像是前任见了现任的尴尬和好奇,而是在疑惑。他有个习惯,一思考就会下意识地咬嘴唇。

我拉着安妮 · 张一起走,安妮 · 张朝我暖味地挤着眼睛:“我就不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电灯泡太亮,我会尴尬的。

不知她是故意说给李拓听的还是本就想揶揄我,她明知我和陆西城是怎么一回事。既然有外人在,我也不方便再说什么,便跟她也道了个别。

我朝着轿车走去,脚步不紧不慢。我能感觉到李拓的妹妹一直在偷看我,可能是对我这个她哥的前女友比较感兴趣吧,女人天生就八卦细胞比较发达。安妮 · 张和李拓继续聊着天,我隐约听李拓说了句什么看着好眼熟。

他们的声音不大,我听得也不会清楚。

什么。“看见你朋友圈的定位,顺路就过来了。

陆西城似乎料到我会问他什么。

我不敢看他,低着头嗯了一声。

不管他是专程来接我,还是确实只是路过,他能出现在这里我已经很感激了。毕竟,他不爱我,他也大可不必对我的这些小事上心。答应嫁给他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我不会奢求他像别人的男朋友那样事事依着我、时时宠着我。在我年少无知的梦里,这些权利和义务本该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车子缓缓前行,伦敦的阳光总是这般慵慵懒懒,像躲在窗帘后面撒娇的猫儿。车内有着别样的宁静,我记得陆西城的妈妈对我说过,陆西城从小就寡言少语,在陌生人和家人面前都一样。现在看来,还确实是这么回事。

“你是闷着在想什么,还是有话要说”陆西城递给我一瓶水。

我接过喝了一口,有点言不由衷:“我在想,我应该是我们这群同学中早结婚的一个吧。”

“那些都是你的大学同学?”

“嗯,还有童虞茜和侯冠霆,我们都是在伦敦上的大学。”

“我听伯母提过,你当年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陆西城的话语中有一种叫作半信半疑的东西。

“你不信?”

陆西城不置可否。

“好吧,其实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但是我真的做到了。我的爆发力可是很惊人的,只要有目标和信念。当年……”我赶紧住了嘴,我发现自己说错话了。

我怕陆西城问我当初考上麻省理工的目标和信念是什么,赶紧把话题绕了过去:“当年我和童虞茜都不爱学习。我们学校每个月都要月考,单人单桌考试,座位号都是按成绩从低到高倒着排的。教室不够用,所以每个年级的前五十名都排在图书馆。童虞茜第一次月考在第一考场,可是她作弊手段一流,到了第四次月考的时候,她居然作弊坐到图书馆去了,比我还要靠前!我超级不服气,然后开始发愤图强。到了期末考试,我也在图书馆,比童虞茜还后几排呢。”

难得,陆西城居然笑了。他问我:“那你后来怎么来英国念书了?麻省理工不好?”

“那是因为我讲义气啊!”我开始口不择言,“童虞茜死缠烂打地不让我离开她,我只能跟着她来这儿了!”

”陆西城的表情依旧是半信半疑,不过我也没想真让他相信,只要他不追问就行。他脑子转得那么快,骗他很有难度。

在我们的聊天中,车子不知不觉地开到了伦敦塔桥。

好巧,又是一场很美的夕阳。

我忍不住喊了停车,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快看,夕阳好美!陪我下去走走吧!”

这一幕和我一年前的记忆重合,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景致,只是陪在我身边的人再也不是宋南川。

陆西城让司机先回去,他陪着我在河边散步。想必是工作的原因,他今天穿得很正式:精致的领带再加上极具质感的西装,俨然是英国最负盛名的绅士。

我沉浸在这场夕阳的盛宴之中,或者说,我只是沉浸在物是人非的感慨里。

远处,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嬉闹而来,我并没有察觉,就要被车撞到时,陆西城反应过来,赶紧将我推开。其中一个有着金色头发的男孩受了惊,连人带车翻倒在地。

我扭了脚,惊魂未定。陆西城已经先一步将那个金发小男孩扶了起来,帮他掸去了身上的尘土。小男孩说了好几次Sorry(对不起),脸红红的。陆西城眼中流露出笑意,叮嘱小男孩以后骑车要小心、要注意安全,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多年后我和陆西城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般光景?这么想着,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一样。

那几个孩子骑车离开,笑着朝我们挥手说Byebye(再见),陆西城也朝他们挥挥手。他背对着我不经意间,我看到了他后背上的车轮印子——刚才他为了帮我挡开自行车,匆忙之间被撞了一下,然而他全程都没有考虑过他自己。

自我认识陆西城以来,他一直都是如此,喜欢用不苟言笑来掩饰骨子里的善良,习惯轻描淡写地承担起应尽的责任。他对我说过,既然决定要娶我,他会帮我扛起所有。可他忽略了一点,他并非强大到无所不能。一如在他妈妈眼中,他是个需要人关心的孩子于我而言,他何尝不是个需要陪伴的孤独的人?

我妈曾经问我,这么多年来,”我认识的优秀男人也不少,为何会独独选择嫁给陆西城。我随口敷衍道,因为我觉得他很好啊!

他是真的很好。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可控制地生出了一丝骄傲。他那么好,而陪他度过一生的那个人是我。无论相爱与否,我们将拥有共同的人生。

陆西城把我拉到一边的长椅坐下,他蹲在旁边,毫不避讳地拿起我的脚来左看右看:“刚才看你好像扭到了?”

“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你还是这么冒失。”

“还是?”我好像没有在他面前冒失过吧?

陆西城没有理我,利落地挽起我的裤脚检查脚踝。虽接近冬季,他的手心却是温热的,肌肤相触,带给我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尴尬。

“真的没事,我没受伤!”我急了,俯下身去阻止他。

当我俯身的时候,他正好抬头,我们的额头差点就撞上了,鼻尖却已然凑到了一起。这是我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我的双耳已经滚烫,我努力屏着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夕阳的余光落在河面上,将河水染得一片金黄。在这样暖意融融的背景下,一切都是温暖的。鬼使神差地,我竟有种冲动,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