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措想,那一天,一切的一切都是天注定的。

天注定让她本能地顺着妈妈的痕迹看到了那家店,注定了让她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注定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文措对那家店还是很有印象的。那是那个男人的面店。人入中年的男人落魄得可怜。可文措却始终对他同情不起来。

她知道那个男人曾几次偷偷来找过妈妈。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处理的,总之那个男人从来不曾出现在文措面前,这让文措对他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很多年前。

大白天的,男人挂了歇业牌。面店煮面的大锅足有七十几厘米高。腾腾冒着热气,让文措看不清里面。只听得见那几乎是争吵的声音。

男人怒不可遏,大声质问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点变化都没有?”

一个女人冷漠讥诮的声音响起:“你想要什么变化?”竟然是苏灵蕴的妈妈。

“当年我们明明已经协商好了离婚,也签好了协议。你骗着我,还偷偷毁了协议,最后到她那里去闹。她什么都不知道,错的都是我,和她没有关系。”

“我就是不喜欢你这么维护她。你们是真爱嘛?我知道啊,我就是不肯成全怎么样。她就是贱三,就是贱。”

“你”男人气极,忍着发作:“无论如何,你都不该把我们的事扯到孩子身上。不是你一天到晚在灵蕴面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会变成那样吗?你现在又到她家里去闹,孩子们是无辜的!”

“灵蕴的病早好了,离开你这个不负责任薄情寡义的爸爸,她就好了!有病的是狐狸精和她的女儿!哈哈,一定是报应。你的两个女儿都有病。是报应!”

“你根本不配当妈妈。”

“彼此彼此。”女人冷冷说。

文措听得一头雾水,她有病可以理解,她确实曾经得过心理疾病。可是苏灵蕴是怎么回事?

文措还准备继续听下去,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是陆远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温和也很平静,他说:“文措,我可能会晚一点到。”

“晚多久?”文措问。

“暂时还不知道,可能不到。”

☆、第44章

文措很少听到陆远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也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一手紧握着手机,明明一直看着前方,却觉得眼睛好像失焦了一样,看什么都很模糊。

“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的人呼吸有些急促,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他的声音还是一如从前,有种能让人心安的神奇魔力。文措曾无数次觉得,只要陆远还在,她永远也不会迷失自己,因为他会带着她找回自己。

陆远咬字清晰地说着:“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你没事为什么今晚你不来?”

“我临时遇到了一些事。”

“什么事?”文措第一次觉得不依不饶是必须为之的事。

“等我处理好了我会告诉你。”

文措还准备再追问。电话那边已经传来一阵人山人海一般的惊呼声。分贝大到隔了这么远文措都觉得很吵的地步。

“陆远”

文措甚至还来不及说什么,已经被陆远彻底打断:“我先挂了,等会给你回电话。”

“陆远”

被挂断的电话已经恢复了常态。黑掉的屏幕如同镜子一般,文措看到镜面倒映出自己眉头紧皱的脸。身子不禁晃了晃。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油然而生

苏灵蕴站在天台的台阶上。六层楼的老居民楼。不算高,但是充满了记忆。

天台上有一片被顶楼的住户用来养花,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还是没有变。

小 时候妈妈总是在这里晒衣服被子,先把盆子里的湿衣服都挂好,然后再挂被子。理顺被角后,用一根长长的棍子把被子打松软,这样阳光晒过以后,晚上会很暖和。 妈妈忙碌的时候,苏灵蕴就蹲在旁边看花。她从小到大都是很安静的小孩,从小到大不论是老师还是照顾过她的长辈,都说她是难得的好孩子。

那段记忆应该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部分。是的,部分。因为她的人生大部分都充斥着不幸。

她的妈妈,她不想承认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是曾经的那个妈妈,可她却偏偏是。她和那个男人通过介绍在一起,结婚前就见过两次面。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在婚后爆发了很大的问题。她的出生曾短暂缓解过这问题。可好景不长。

苏灵蕴对小时候的记忆几乎都是吵架。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在吵架。不,应该说是妈妈在吵架。因为那个男人不屑与她吵。

每天下班,从那个男人出现在家里开始,妈妈就想尽各种理由刺激他,她内心里还是渴望他们之间有交流。哪怕是吵架。

后来那个男人终于无法忍受,于是他不回家了。据说他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那时候的妈妈经历了反抗,挣扎,绝望,最后选择了同意。签署了协议之后,他彻底不回来了。

那几年里,苏灵蕴时常可以看到妈妈发疯一样砸坏家里所有的东西。她一生气就会打苏灵蕴,因为苏灵蕴是那个男人的孩子。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太过于懦弱,所以每一次挨打她都撕心裂肺喊着“爸爸”,那时候是多么天真,她还在希望那个男人回来救她。妈妈告诉她,不准喊那个男人“爸爸”,他不再是她的爸爸。于是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叫过那个人。

后来,她从妈妈歇斯底里的电话谩骂里得知了那个男人的状况。原来他找到了真爱,他们甚至有一个比她小不了两三岁的孩子。怪不得他对和妈妈的婚姻那么抵触。原来他早已决定了要放弃,也包括放弃她。

这件事彻底刺激了妈妈。她撕掉了协议,恶毒地给那个女人打电话,她痛苦着,就要全世界陪葬,这个全世界自然也包括她。

那时候她已经被她彻底打驯服了,对她言听计从,回忆起来,她是做了一些荒唐事,自然也包括那件事。

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站在这天台上的情形。妈妈在哭,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跪下,她求她“下来”,而那个人一直在旁边喊她,一声一声的。

她瑟瑟发抖地站在天台上,看着哭得像真的一样的妈妈。忍不住在内心里笑着。她逼着她上来,用这种方式逼那个男人回头。到头来却演了一幕慈母辛酸。

那一天的天是灰色的,乌云低压压的一片,似乎是要下雨了,天台上风很大,她很瘦,那时候,她感觉她快要被吹下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想到要去死,这样的生活过下去也没有意义,她有了这样的想法,那时候她甚至还不到十岁。不幸的家庭会让孩子过分的早熟。这句话是真的,因为她就是这样熟过来的。

后来她自然是被救了。那个男人也因为这个原因回归了家庭。他们曾有几年在她面前出演着恩爱夫妻,自以为是的想要抹平她心里的伤痕。

可那伤痕已经那么大,就像妈妈和那个男人之间的裂痕一样,早就无力回天,无法修复。

他们后来还是离婚了。曾经风光的男人生意失败,穷得一贫如洗。在最穷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离婚。那时候她已经大了,他认为他没有必要再演下去了。

这一次,妈妈没有再死缠烂打,她心里隐隐有得意,因为她得不到的,那个女人也得不到。

她渐渐成为一个偏执的疯子,她偷偷关注着那个男人的生活,她发现那个男人又去找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这一次,她彻底疯了。

苏灵蕴知道妈妈的精神状态已经不好,可她选择了忍耐。因为她没有任何亲人了,她真的没有能力在承受失去。

可人不是神,人有忍耐的极限。她清醒的时候会把自己隐藏得很好,仿佛真的生活在阳光下。她不清醒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记得做过什么。

貌似和她妈妈一样吧,打砸东西,发泄情绪。心理医生说,她得了病。偏执型人格障碍,并伴随着躁狂症表现。

她努力让自己控制自己,所以她和妈妈一直平安地到了今天。

直到她再次见到那个女孩,那个曾在她脸上留下伤疤的女孩,她的“妹妹”。

苏灵蕴不想承认自己对她的嫉妒,可这嫉妒像一条毒蛇,一直在无止尽地吞噬着她的内心。

她始终记得小时候,她躲在房间里偷看着那个男人给她打电话。小心翼翼的哄着,那么温柔。他说:“文措你要乖,爸爸出差了,等爸爸回去了给你买你喜欢的蝴蝶发卡好不好?”

托她的福,后来苏灵蕴也有了蝴蝶发卡。感谢那个男人的“公平”,他有两个女儿,他是记得的。可苏灵蕴却并不觉得幸福,那个男人走后,她踩烂了那发卡,带着满腔的恨意和嫉妒。

后来她长大了,她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再恨他。所以她去那个小面馆看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过得穷困潦倒,却依旧视那对母女为神祇。他那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还偷偷摆着那个女人的照片。像是在哪里旅游的照片。

苏灵蕴看得有些呆怔。原来基因是那样神奇,她们长得那么像。

那个男人看到她正在看那照片,表情很尴尬,开口解释说:“你的照片我也要了,你妈不肯给我。”

“嗯。”苏灵蕴善解人意的笑着,仿佛完全没有不开心一样。

苏灵蕴想,如果没有陆远,这股旷日持久的恨意是不会被点燃的。

她并不爱陆远,可她恨文措,恨到骨子里。

上天造物的用意她始终不懂,已经有了她和她的妈妈,为什么还要存在文措和文措的妈妈呢?

如果没有她们,她一定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这样的想法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报复的想法也和恨意一样,一点就燃。

老旧的社区还有曾经辉煌的影子。这里曾经是城里有名的小区,里面有好几栋高知楼住着当时江北最有影响力的文化名人。因为拜访者甚众,所以能在这个小区里住,曾是江北有钱人的象征。

可惜时光荏苒,随着各种高楼大厦高档小区的建成。这个老旧的社区已经不复当初的辉煌。陆远从外走进来,看着好几栋外墙剥落的住宅楼都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了拆迁。这里已经在规划中要拆掉了。

属于很多人的记忆也要一起拆掉了。

很久不曾有什么生气的小区今天格外的热闹,却不是因为什么喜事。而是一个女孩要跳楼。她站在一栋居民楼的天台上已经近一个小时,既不跳,也不动。仿佛在等待着谁。

片区民警已经到场,但女孩拒绝和民警交流,只是告诉民警要找一个人。

很没有悬念,被找的人正是陆远——一个将要走红的心理学专家。

陆远赶到现场的时候,那栋楼的楼下已经围满了人,由于人一直没有跳下来,大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害怕,只是单纯的好奇和起哄。有人在揣测,有人在议论,有人在劝解,也有人在刺激现场乱如一锅粥。

陆远挤入人群,在和警察讲明身份后获得准许上了楼。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曾成功劝过很多轻生者的“专家”,陆远第一次感觉到心里居然没有一点底。

这次的这一个情况实在特殊。棘手到了极点。因为苏灵蕴这样做的目的十有冲着他来的。劝成了他是坏人,劝不成他身败名裂。好像怎么做都是错。可他却不得不做。这是他学了这么多年心理学的责任感。

苏灵蕴站在天台的水泥栏杆上。栏杆很窄,只容一脚宽,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站上去的,旁人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偏偏她还不老实,时不时站起来看一看。她每动一下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在她威胁下,民警们都站得很远,陆远一上来,众人脸色凝重看着他,也没有说什么,你讲苏灵蕴指给了他。

天台风很大,下面围观的嘈嘈切切的声音还是不绝于耳,但相对来说天台已经安静许多。这也让陆远迅速地冷静了下来。

“苏灵蕴。”陆远不带任何情绪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苏灵蕴闻声回头,头发甩到了她带着微笑的脸上,那画面,不知情的还以为在拍电视剧。

“你来了?”她笑眯眯地说:“等你很久了。”

“嗯,我来了。”陆远用着惯常的拖延手法开始与苏灵蕴周旋。

苏灵蕴看着陆远,眼中短暂有过几秒温和:“你这个人真的很简单,有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这份简单。一有寻死的你就来了,和警察差不多。”

陆远笑着,还是寻常语气:“我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来,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你。”

“不,正因为我知道你回来,我才会选择站在这里。”

“可我并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

苏灵蕴笑着:“你是在任何地方都不希望看到我。”

陆远继续拖延着时间,与苏灵蕴攀谈:“做不了情人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并不需要朋友。”苏灵蕴说:“我经常想,如果你喜欢的是我那该多好。其实我比文措更需要你的救赎。”

“我并不是神,我无法救赎每一个人。”

“我也并不是每一个人。所以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救我。”苏灵蕴顿了顿,有些失望地说:“可是你不愿意救我。”

不想继续这种会刺激苏灵蕴的话题,陆远转话题问:“你想对我说什么?”陆远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有什么你下来我们好好说,好吗?”

苏灵蕴微笑着眯着眼睛看着他,那表情竟天真得如同一个孩子。可一转眼,她就冷声呵斥住了陆远,表情冷酷如鬼魅:“你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陆远停下了脚步。他现在距离苏灵蕴不远也不近。这个距离很微妙,他们说了什么,远处的警察也听不见,想必是她算好的距离。

“你不要急,我想对你说的话我一定会说,可不是现在。”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灵蕴笑笑说:“等她来了,你就会明白。”

“她?”陆远立刻皱起眉头,紧张了起来:“你还要谁来?”

“你说谁呢?”苏灵蕴轻描淡写地回答:“你和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只爱的那一个,名字叫什么来着?噢,文措。”

☆、第45章

从苏灵蕴嘴里听到文措的名字,陆远意识到事情比他想象得更加严重。脸上的表情更加肃然了几分。

“你这么做,想要得到什么呢?”陆远说:“你活着还有无限可能,要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苏灵蕴笑笑,冷冷说:“那是我的事,陆博士。”

“既然都是你的事,为什么要叫我来呢?”

苏灵蕴眨了眨眼睛,反问:“那就要问你自己了,为什么一个电话你就来了呢?”

“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生命。”陆远说:“当然也包括你。”

“那么我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你一定会来,所以我叫了你。”苏灵蕴转身看了看远处,淡淡道:“你不来,文措又怎么会来呢?”

文措握着挂断的电话,转身正准备走。面馆里突然一阵慌乱。

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手举着手机,一边哭着一边对着电话里喊着:“我这就去找她,妈妈发誓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她。我一定把人给带到,你千万别做傻事啊!”

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冲出来,那个男人跟在她身后,也是一脸惊慌失措。

那女人原本错过了文措身边,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那男人看到文措在那,表情一愣:“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人一看见文措立刻死死抓住她:“你在这里太好了。跟我走!现在马上跟我走!”

文措本能地想要甩开那个女人的钳制:“你放开我,你想干嘛!”

见文措反抗得厉害,那女人一改往日趾高气昂的样子,哀求着说:“求你了,跟我走一趟,就这一次,当我求你了。”

文措马上回过头去看那个男人,那男人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文措说:“我知道我一直对不起你们母女。但是今天,请你跟我们去一趟。灵蕴她要跳楼,她点名要见你。”

“我凭什么?”文措冷冷的话还没说完,脑海里突然想到陆远那个莫名挂断的电话,和电话里传来的嘈嘈切切的声音。

内心里的猜测越来越明确,恐惧感也越来越深刻。她突然抓住那个女人,几乎一声怒喝:“她在哪里?!”

文措想,时间真的很奇妙的东西。

十几年前,文措因为想爸爸,用纸条包裹石头,投掷到那个男人家里,砸碎了窗户。砸破了那个男人女儿的脑袋。

那天也是在这个小区。那个女人气急败坏地冲出来,污言秽语地骂了她骂了她妈妈,还动手打了她。可那个男人除了拦着以外,几乎没有说过任何一句安慰她的话。

那时候的文措年纪还那样小,以至于这么多年都无法走出那次阴影。时至今日再来这栋居民楼还是会感到胆怯。

那栋那个男人曾住过的楼房楼下已经围满了人,内圈里有警察和消防兵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文措什么都看不见,只跟着那个女人和警察一起上楼。

没有电梯,每一级楼梯都走得很慎重,越往上文措越觉得脚步很沉,可她还是走上去了。

因为陆远也许在这里,不论如何,她一定要亲眼看一看。

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率先走了上去。两人惊慌失措几乎大哭着求着苏灵蕴下来,场面一团混乱。而文措却始终很平静。

走上天台的那一刻,听到动静的警察纷纷回头,也包括站在最远的陆远。

那个女人对着女儿喊着:“你要见的人妈妈都给你带来了。你下来吧,算妈妈求你了。”

哭声太大了,合着各种声音让文措不自觉皱了皱眉头。她默默对看向陆远,陆远也正好看着她。还是那样温和的眉目,脸上却带了肃然的表情。

“你为什么要来?”陆远也有点急了:“赶紧走。”

文措知道他是不愿把她卷到事情里来,毕竟事情闹得这样大,最后就算处理了,舆论也足以把他们淹死。

“我来不来,也逃不了被骂。所以我必须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