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清晨下了车,神经都绷紧了,死命拖着他的胳膊把他从草垛上拉了下来。男人闷声落地,仰面朝天,脏兮兮的面孔露了出来。
黑头发。
黄皮肤。
……
她几乎错愕在原地。
怎么会是他?
可来不及多想,火苗蹿得太快,飞机残骸处火光冲天,熏人的热气从四面八方扑来。
她也怕再次爆炸。
祝清晨不顾一切把男人往车里拖,同时厉声命令小姑娘:“上车!”
小姑娘没听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连推带搡才把男人弄进后座,几乎是尖声又说一次:“get in the car!”
攥着小姑娘的胳膊,她把人一把拎上了车,然后自己也坐进车里,猛踩油门。慌乱之中,她并未注意到放在牛仔裤兜里的钱包因她动作幅度太大,已然掉在地上。
车像离弦的箭,咆哮着冲了出去。
刚开出去大概十来米,后方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响,撼天动地,比前一次还要响。
一股冲力袭来,几乎掀翻她的小破车。
耳边嗡嗡作响,耳膜痛得难以忍受。可她浑身僵硬抓着方向盘,到底是逃出了生天。
从隔离带那边过来的飞机,朝着人群直勾勾坠下来,是恐怖袭击,还是意外事故?
她无暇顾及。
她只知道后视镜里,趴在后座的男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流出身体里的仿佛不是鲜血,而是生命。
祝清晨用英语问一旁的小姑娘:“最近的医院在哪?”
小姑娘满脸泪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有作答。
她一把攥住那只细小的胳膊,厉声再问:“医院在哪?”
小姑娘尖叫起来,一边哭喊着她听不懂的希伯来语,一边对她拳打脚踢。
祝清晨脑仁发疼,几乎是恶狠狠命令她:“if you don’t st,i will turn bad throw yht into the fire.”
(如果你继续哭,我立马开回去把你扔进火里。)
小女孩被震住了,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她眼神里的决绝吓到,也不哭了,只满脸泪光望着她。
后座却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祝清晨浑身一僵,猛地回头。
后座上,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清醒过来,慢慢地把头转向她,满面血污,那双眼却亮得可怕。
他声音暗哑,仿佛疲倦至极。
“又是你,凶女人。”
说得很费劲,又慢又哑,语气里却带着点如释重负。
他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淌在坐垫上,触目惊心。
见状,祝清晨心里更慌,咬牙切齿说:“我警告你,你要敢死在我车上,我跟你没完!”
“租来的车都这么爱惜……”
都这么惨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她几乎是用吼的:“有这力气不告诉我医院在哪,你他妈费什么话!”
薛定喘了口气,闭眼费力地报上地址。
祝清晨一路踩着油门往前冲。
半路上,他久久不说话,她不断从后视镜里去看他,生怕他半路断气。
小姑娘缩在副驾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心烦意乱,又担心他坚持不到医院,不时叫他:“喂!”
他闭眼卧在那,最后低声说了句:“放心,死不了。”
她就不吭声了。
半晌,他又哑声说:“薛定。”
“?”
“我名字。”他闭眼卧在那,似笑非笑,“免得你总喂啊喂的。”
“薛之谦的薛?”
“薛定谔的薛。”
她心绷得紧,几乎下意识追问:“哪个定?”
“薛定谔的定。”
“……”
几乎被他气得笑出来,祝清晨伸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竟然满脸泪水,不知是给吓得还是给急得。
吸着鼻涕再踩油门,耳边是他短促的一声轻笑,“……纸老虎。”
等到她再从后视镜里去瞧他时,才发现他说完就昏过去了。
“薛定!”
“薛定谔!”
“你别死啊!”
……
当天傍晚,耶路撒冷的医院迎来了一名手忙脚乱的女司机。
她把车开得像《头文字d》里那样,车尾一甩,车轮擦在地上发出刺耳声响,最后停了下来。
祝清晨几乎是嘶吼着,悲壮地呼喊护士出来接驾。
直到几名护士慌慌张张从医院大厅冲出来,其中一个钻进汽车后方,探了探病人的鼻息,又摸了摸他胸口,才满头大汗回过头来。
“miss, please, he just passed out.”
拜托,他只是晕倒了!
“……”
祝清晨傻眼,张着嘴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没死?
只是虚惊一场?
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站在人群之中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5.收留
第五章
背上的碎片需要取出来,伤口要消毒、要缝针。
护士为薛定静脉注射了麻药,挂上水,拿起了镊子。
隔着一道玻璃窗,祝清晨站在走廊上朝里看。
男人原本是昏迷的,打了麻药更是人事不省,但哪怕意识全无,他的眉头也是紧紧蹙起的。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滚而下。
医务人员走到她面前,告知她那个以色列小女孩并没有受到皮外伤,此刻正在做核磁共振,检查是否有脑震荡。
祝清晨回答说:“我不认识她。”
“那这位先生——”
“也不熟。”
护士明显有些不解,“难道不是你把他们送来医院……”
“顺路罢了。”
她是个怕麻烦的人,得知一大一小都没有性命之虞,就决定功成身退。
不然呢,还等着人醒来送锦旗?
她转身往楼下走,走到一半,发觉哪里不对。
一摸牛仔裤口袋,坏了,钱包不见了。
快步回到停车场,拉开车门四处找,并没有钱包的踪影。
她又原路返回医院三楼,依然搜寻无果。
祝清晨站在那扇玻璃窗外,仔细回想着钱包会掉在哪里,然后才慢慢回味过来——多半是掉在飞机失事现场了。
当时她动作幅度太大,只顾着把薛定往车上拖,钱包一准掉那了。
火势那么大,估计被烧得灰都不剩一粒。
头疼得要命。
钱是小事,可证件护照都在里头搁着,这下麻烦大了。
视线落在玻璃窗里头,那人依旧昏迷不醒。她顿了顿,一屁股坐在长椅上,有了主意。
当然,此时此刻还躺在病床上饱受折磨的薛定是不会知道,在他意识全无的当下,已经被人当成了救命稻草,无端摊上了个大累赘。
*
痛。
哪怕人没醒过来,梦里也在痛。
薛定做了个梦,梦回年少时分。
那一年,四合院里的梧桐还在晚风里轻轻晃悠,一地碎影斑驳温柔。
他趴在窗棂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窗往院子里瞧。
昏黄的落日里,父亲拎着两只大箱子,把母亲送上了小车。
母亲站在车前,忽然回过头来。
他没躲没避,还是一动不动站在纱窗后头,对上她的视线。
刘学英已然扶上车门的手蓦地一松,调转回来,走进了里屋。
她蹲下来,把儿子揽入怀里。
“定儿,好好念书。”
九岁的薛定站在那,忽然问了句:“以后我就没有妈妈了,是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走?”
“因为我和你爸离婚了。”
“可你是和他离婚了,又没和我离婚,为什么要离开我?”
薛振峰站在门槛外头,看着这一幕,没说话。
刘学英摸摸儿子的头,“妈妈只是不再跟你和爸爸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我爱你这件事,半点也不会变。”
薛定从她怀里挣脱出来,问:“你们为什么离婚?吵架了吗?”
“没有。我们没有吵架,我和你爸爸现在,将来,会一直是好朋友。只是一直以来因为工作的缘故分隔两地,我们都已经习惯各自过日子了。”她摸摸他的头,也不期盼他能理解,“将来你一星期跟着爸爸,一星期跟着妈妈,行吗?”
薛定后退一步,想了想,回答说:“不用了。反正我一直也是跟着爷爷奶奶,我今年九岁了,没有你们也长这么大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埋怨,只是冷静而疏离地望着父母。
刘学英和薛振峰一个立在门外,一个蹲在儿子面前,谁都没能说出话来。
二零零零年,薛定的父母,刘学英与薛振峰,正式离婚。
那年还流行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桑塔纳,在他们住的四合院外就停了辆蓝色的。他们这婚离得确实相当和平,没有脸红脖子粗地争上一句,反倒是薛振峰拎着刘学英的行李箱,亲自把她送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