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又敛了笑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终于还是进入正题。

祝清晨一顿,移开目光,“就你看见的那样,跟我爸打起来了。”

隔着头顶那只油亮亮的灯泡,薛定望着她,放下酒瓶,“我是问,这半年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怔,抬头再看。

男人坐在对面,面容沉静,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坚决。

他是打定主意要刨根究了。

那样的坚决叫她目光一动,竟不敢再与他直视。

她与他,鲜少有过不插科打诨,只这样沉默对峙的时刻。

“……你不会想听的。”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

“说吧。”他望着她,语气一如既往干净利落。

也许是酒精发挥作用,也许是被他的坦荡感染,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完的,也惊讶于自己的记性是这样好,原来那些本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她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就好像有的情绪一旦决堤,就再不受克制,喷薄而出。

该如何去界定爱与恨?

当极度渴望父爱的小孩,一再目睹父亲家暴母亲的场景,那种渴望逐渐变成恐惧,终有一天成了恨。

六岁以前,每逢父母在家闹起来,祝清晨都会缩在沙发旁边哭。

直到六岁那年,她第一次跑到母亲面前,挺起瘦弱的身躯,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哭着嚷嚷要他走开。

她不记得那天祝山海有没有对她动手,但她记得那时候自己稚嫩而无力的呐喊。

别打了。

不要再打我妈妈了。

也许是从那一天起,她就萌生出了一个还不太清晰的念头,那个念头在往后二十年里,终于被时光催成她的盔甲——她,祝清晨,这辈子决不当个柔弱的小公主,只会挺起脊背,做个无畏的战士。

战士没有洋娃娃。

战士不需要公主裙。

战士不怕死。

战士披着满身的伤痕,一如挂满荣誉的勋章。

她搁下那只空酒杯,眼神迷蒙一片,也不知是被酒意熏的,还是因泪光渐生。

薛定由始至终安静听着,直到她停下来,才从钱夹里抽出几张钞票,搁在桌上。

“走吧。”

站起身来,朝她伸出手去。

“走吧,祝清晨。”

她仰头望着他,“去哪里?”

“去战场。”他身姿笔直,低头望进她眼底,“酒足饭饱,精力充沛,还等什么?走吧,我们打仗去。”

我们打仗去。

打倒那些欺辱过你的人。

这一次,你当将军,身后虽无千军万马,但有我。

你有我。

20.翻船

第二十章

他们去了城南, 祝山海和那女人住的地方。

祝清晨半醉半醒站在那, 路都走不利索, 费解地看着薛定。

“你在干嘛?”

他从街角的24小时便利店里买来一整箱罐装可乐, 开箱, 取瓶,一只一只摆在她脚边。

可乐摆了一地, 像保龄球。

最后两罐,他塞进她手里。

“扔出去。”

祝清晨没反应过来。

他也没多说, 弯腰,再取两罐握在手里, 站定了, 瞄准那平房的窗户,猛地一掷。

啪——

一声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那罐可乐准确无误砸进了窗子里。

带了个好头。

祝清晨张着嘴,震惊地站在那。

他回过头来,嘴唇一弯,“看见没?就这么砸。”

他是如此心平气和站在那, 做着砸人窗户的事, 面上的表情却还风光霁月, 好看得很。

祝清晨没忍住大笑出声, 跟他一起瞄准那窗户, 咚的一声扔了出去, 然后飞快地捡起脚边的可乐, 一罐接一罐往里砸。

她没有准头, 反正就是乱砸一气。

玻璃碎了一地,房顶上的瓦也哗哗往下掉。

屋子里灯亮了,男人粗哑的咒骂声响起。

屋外头还在噼里啪啦砸个没完。

直到从窗外看见人影往大门口移动时,薛定才没再往窗户里砸了,拿了瓶可乐在手里,安然等着祝山海开门。

下一秒,门开了。

祝山海穿着睡衣,气势汹汹往外走,才刚冒出个脑袋,薛定就握住了祝清晨的手,将那可乐放在她手心,然后覆在她手背上,带着她稳稳一抛。

冰凉的可乐握在手心,温热的手掌覆在手背。

祝清晨压根没来得及反应。

咚——

那可乐砸在祝山海的肩膀上,打得他哇哇大叫,痛得要命。

薛定是故意没砸准的,出气归出气,不能出人命。

眨眼间,那对男女都出现在门口,女的尖声叫着要报警,男人试图冲上来还手。

薛定一把拉住祝清晨,“跑!”

不能打。

她喝多了,真打起来,指不定会吃亏。

于是坏事干完,两个人没头没尾在巷子里狂奔,身后是身体不好、跑不上来的祝山海。

薛定也分不清方向,横竖带着她穿过一条又一条深巷。石板路上是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咚咚,伴着风声,仿佛没有节奏的歌谣。

江南水乡,家家户户挂着灯笼,红彤彤的微光照亮前方,那不是来时的路,却是令人心生安稳的归途。

直到她跑不动了,从他手里抽出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行了不行了,跑不动了我……”

薛定回头看他,两人目光相接,忽然没由来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着,弓着腰平复呼吸。

她坐着,形象全无大口喘气。

可两人都在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狂妄又热烈。

半晌,他叫她,“起来,地上凉,别一直坐着。”

她赖在那不走,“腿软了,走不动了。”

“真走不动了?”

“真走不动了。”借着醉意,她变可爱了不少,还会噘嘴举手,一副赌咒发誓的模样。

薛定也有醉意,醉点也好,不用去忌讳那许多,便伸手把她拉起来,微微蹲下,拿背朝她,“上来。”

“你背我?”

“嗯。”

祝清晨迟疑两秒,咧嘴笑了,后退两步,还来了个助跑,一下子朝他扑过来。

薛定险些被她撞翻。

背着她朝前踉跄两步,又怕把她摔地上了,只得费劲地稳住重心,一手托着她,一手扶住墙。

背上的人不知道轻重,还在哈哈大笑,嘴里叫着:“驾——”

他想数落她的,却在听见她欢快的嚷嚷声时,嘴唇一动,变成了几声短促的笑意。

归去的路上,祝清晨在他背上闹腾,把他当马骑。

薛定没出声,一路背着她踏着石板路、吹着寒夜风,伴着招摇的红灯笼。

江南很美。

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方的温柔,不管是湿冷的空气,还是潺潺的流水。夜里的黑瓦白墙是水墨画中的层檐叠嶂,远处的小桥流水是悄然入梦的袅袅余音。

他踏在石板路上,脚下的一片磨得发亮的青色,眼前种种,都令人心生向往。

只是,说来也怪。

这女人在以色列的黄土地上,总像个坚硬顽强的战士,而回到这片温柔的水乡来了,却又莫名其妙少了些许防备,多了几分柔软。

薛定低头,看着脚下两人相叠的影子,笑了。

*

从巷子里七弯八拐把她背出来,饶是力气好,薛定也出了一身汗。

他在午夜的街头打了辆车,把她安置好了,然后才跟着坐进去。

跟司机报地址的时候,并无迟疑。

“苏州街三弄,29号”

身侧的女人倏地笑起来。

薛定侧头,就看见她歪着脑袋盯他看,“记得还挺熟嘛。”

“……”

他转回头去,目不斜视。

片刻后,又问:“那个姓苏的,还在找你没?”

祝清晨扭头看窗外,漫不经心说:“在啊。”

他停顿两秒,看了眼她的后脑勺,“你们和好了?”

“没有。”

“为什么不和好?”

她转过来看着他,神色平静,“为什么要和好?”

“……”

他答不上来,总不能说,他就随口那么一问吧?

薛定缄口不言了,收回视线,暗道自己果然喝多了。

他从来不是多事之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是他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不过——没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