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永诀(6)

娘亲喜欢焰火,小时候曾经跟娘亲看过好多焰火,只是现在在我看来,那些只不过是须臾的美丽,于是便接口道:“转瞬即逝而已。”看着她的背影,我只觉得有些可笑,堂堂的冷面郡王竟然在这里跟一个无名小宫女说起这些,不知道说出去别人会不会信。也许只是因为她并不认识我,也许只有对这陌生的人,我才会说出这些。

“但拥有过的都是美好的回忆,只要有过,就不必后悔了。不是么?”

正欲答话,却在这绚烂的焰火中看到了更耀眼的她——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诗句终是没有骗人,一身粉白相间的裙衫,简单束起的发髻,俏丽的发辫,淡施粉黛,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一时间,我看得出神。

这样温暖的笑,我有多就没看到了?

自怔忡中回过神来,却看她整个人愣住,呆呆地看着我,只唤出那个名字——“枫”。

心头一颤,她知道我是谁?可若知道,一个宫女怎么回直呼我的名字?

旋即她便清醒了过来,解释道:“不知道,只是你跟一个故人有着相似的脸孔,”接着又补上一句,“他叫叶枫。”

原来她只是认错了人,那个人叫叶枫,看着她微微怅然的表情,我暗自揣测——也许刚刚的心绪就是因为那个叶枫?

于雪夜遇到她,使得今夜的一切都充满玄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只顾着发呆,不知能否再见到她,再看到那温暖的笑。

言,我依旧记得那个夜晚,烟花那样绚丽,那个如烟花般绚丽的活过的女孩,在我的生命里,短暂但却成为永恒。

元和二年。正月初一。

今日的一切,芜杂,纷乱…

早上晟王爷给我寄来密信,说起二哥杭州的事情办得利索,我们的事情要暂缓而行。信里还提到,他正督催太后二哥与安安的亲事,只是听闻二哥自江南带回了一个女子,成为一大障碍。晟亲王说,若要事成,此女必除。

我不知道娘亲若然泉下有知会否原谅儿子此刻所作一切,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我还要做多少。揉揉眉头,我陷入沉思,心头无限烦乱。便独自吹起娘亲的曲子,心中一阵惘然。娘亲的这首曲子,是为父皇所作,只是父皇却从未曾听到娘亲为他弹奏。

看着桌上的东西,那是昨天在雪地里捡到的,猛地想起昨夜遇到的那个女子,突然想起她说过的话:“其实,也许暗夜正是黎明的前夕。于绝望时总会看到希望,虽然好多事情是会变的,好多人是会变的,但是有些真心对你好的人,真正值得的东西还是不会变的。”想起她的笑,仿佛暗夜中的明星,我不禁有些发呆,难道昨夜只是一个梦?

口中不断念念,路人甲?路人甲?

茫茫然地,忽而被门外的声音打乱心绪,却没想到只这个凑巧,竟让我再次遇见——昨夜那个让我思之至今的路人甲。

她低头进门,我心中一阵欣喜,让她把书拿进来,我一直看着她。终于,她偷偷地抬起头,看到我,她惊讶地咳嗽起来,心中一丝窃喜,仿佛得了糖果的孩子。

终于,我知道了她的名字——莫筱言;可是下一刻,她好似又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头一次,在人面前,我竟毫无存在感。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起那个叶枫了,难道我真的很像那个人?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得不舒服,我打断她的神游,告诉她,“我不是那个叶枫。”我告诉她,我叫端木临风。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的安排,我第一次感谢上天,让我再有机会见到她,让我在这样的宫里,仿佛看到了一颗启明星。只是眼前那样唯唯诺诺的人儿,是昨夜那个看似洒脱、笑得温暖的她么?

幸而她转瞬变回了路人甲,让我又看到了那一抹笑意。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她说送我一首曲子,随即便自弹自唱了起来,曲子很好,只是我却从未听过。一曲终了,她随意地说起这曲子最妙的莫过于琴箫合奏,琴箫合奏,岂不正好。

第一百零六章·永诀(7)

生平头一回与人琴箫合奏,生平第一次,我不讨厌跟别人待在一起。

对她,那感觉好熟悉,她给我的是那样不一般的感觉——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不是畏惧,而是温暖、亲切,笑意融融,像是久已熟识的故人。好似遇到暖阳的冰封,我的心渐渐地融化、松动。

我不知道,是否这是上天给我的一个机会,让我认识这样的女子。

对着她,我竟然总在笑。

只是一切的美好瞬间打碎,就在看到她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的那一刻!

我认得的,那是二哥的,心头一震,难道她是二哥的女人?晟亲王密信中提到,二哥秘密带回的女子,难道就是她?!

眼前的她,便是二哥的女人么?眼前的她,便是我要除掉的人么?

那一刻,我好恨!为什么他们总是破坏我的事情,抢走我的父亲,害死娘亲,现在又是这样…

今日的一切都太过复杂,复杂处,我竟怀疑自己不过是在演一出戏,这一切巧合不过是戏文里面的内容。

也就在那电光石火间,我心里有了主意,或者我不必杀她,或者我们的计划可以再多些什么,或者一曲琴箫合奏只是个开始!

尊贵无比的太后,夺人所爱、害人母子分离、又活活逼人自尽的太后,一切都会报应在你儿子身上,我不仅要你儿子失去江山,我也要让他尝尝失去挚爱的痛楚——子轩,二哥,你不该怨我,要怪就该怪你那至高无上的母后。

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我的心却已沉到谷底,我知道,从来果断的我,无法对她动手。我不知道,今日的这个决定,到底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保护…

元和二年。正月初二。

今日一早,差人把锦瑟送到了书库。我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是否可以成功,我甚至不知道,这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还是,我只是简单地遂了自己的心愿。锦瑟,也许合该属于那样的女子。

长叹一口气,若然她不是那个女子,若然她不是二哥的女人…

随手翻着下面的小札,竟然记的都是她,那天起,我不知道,这样的计划能否成功,我不知道,这到底是算计了我,还是算计了她。

元和二年。正月十五。

今夜,注定是我的心沉沦的一夜么?

上元灯节,本就不属于我这样的人,独自一人在忆月阁,想着今后的安排计划。心却听到她拨弦的那一刻,蓦然一空。只是这一曲琴箫合奏,弹到一半,她便再无动静,放下箫,要去书库,却恰遇到她跟着一个侍从出门。鬼使神差般,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跟便跟到了宫外,一直跟到那间庙门前。

不知她跟菩萨问过什么,只是看着这荷花盏里的签语,我也迷惘了起来。

“莫道人世不销魂,人比黄花瘦,看惯世事无常,尝透沧桑变化,却道何时比翼双飞? ”

“云外人传云外事,梦中话与梦中听。梦境再美终为幻,珍惜眼前才是真。”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是那个名叫叶枫的男子,还是…

本想前追上她,却不意被二哥抢了先,看着她牵起二哥的手,一脸幸福,那一刻,我仿佛被钉在原地。

那一刻,心中恨意骤然——二哥,你终究会娶安安,若你要她活命,就放过她。不假思索地,我出现在他们面前。

“二哥好兴致。”我恰到好处地打断他们的时光。

她回头看到我,茫茫然地兀自出神——如若因为这张相似的脸庞让她留恋,我不知自己是欣幸还是该怅然。

离开的时候,我故意对她说:“那曲子不错,改天你再弹给我听吧”。这话,二哥一定听得到,二哥,不知道你会怎么想呢?

我不知道二哥会怎么想,但是我知道,我的目的仿佛达到了——她渐渐注意到我,渐渐地在意我。

今夜,扰我心者,我也要扰了她的心;今夜,不顺我意者,我也不要如他的意!

第一百零六章·永诀(8)

小札写至此处,恨意满满,只是现在的我才明白,恨,是多大的羁绊…

入秋微凉的夜,恰似那年的初春,恰似那年初春再次遇见…

元和二年。二月初一。

这几日去了京羁,表面上看像是去替皇上办差,但那只是看上去而已,有晟亲王帮忙,差事自然办得极好。晟亲王已经同意了我的计划,他也知晓二哥的个性,若用强,未必如愿。只是晟亲王提醒我,一切要快!我们已经没有太多时间。

今日回宫,我不会忘记去讨好那个我最恨的女人——太后,我带去了各种名贵的香料。只是没想到竟又遇到她。

只是这次太后竟然要把她指给皇兄,我胸口一闷,风轻云淡地把事情带过,我带她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谢谢你,谢谢你刚才帮我。”她傻傻地跟在我身后,一再强调她的谢意,我冷冷地看着她,却听她继续说道,“上次说过弹琴,那个,谢谢你送给我的琴,我改天再弹首好听的曲子送给你。”

改天?当即我便回答:“那就今天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机缘。既然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又何苦白白浪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我相信,我定然会自二哥手中抢下她。

带她进了书房,悄悄看她一个人自在地翻看着我的书,时而又偷偷回望几眼,突然间,心里一片平静。我不知道,为何每每对着她都会这样,突然想起来今天她说过的那句话:“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的。”

第一次,有人跟我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我面对一个小女子无以应对。第一次,我跟她说起锦瑟瑶琴,说起娘亲。也许,只是为了得到她的心,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否守住自己的心。

今天她对我讲了一个故事,跟娘亲同样美丽的江南女子,是那个羽君么?就好似娘亲,一生无悔,一生无怨。

她的话语依旧在耳畔回响:“逝去的人唯一希望的就是活着的人可以开心、幸福。” “所以你要好好地过下去,才是你娘亲的心愿。”

我不知道娘亲是否有过恨。但,我恨,我恨那女人,用那样卑劣的毒药,锥心刻骨——那是怎样的痛楚!我不知道这恨是不是我的噩梦。但,自失去娘亲之后,我从未曾奢望过——幸福。

今天,我看到夕阳,今天,我放下一切,靠在她的肩膀,柔弱的肩膀,却仿佛拥有海一般的力量。靠在她的肩膀的那一刻,从未有过的放松;那一刻,我仿佛再次回到江南,仿佛回到从前,真的想就此忘记一切。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只能听到她柔柔的安慰,会好的,会好的,可,真的会好么?

摩挲着小札上的字句,陷入遥想。清楚地记得之后的日子,房间里的薰香换作了她喜欢的檀香。从那以后,偶尔,我会在想起她时,露出微笑;从那以后,我时不时地会想起她的肩膀;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仿佛多了一些希望。

我不知道,到底是她走入了我的陷阱,还是,我早已无可挽回地落入了她的网…

元和二年。二月。清明。

今日,清明,本以为这个清明,我便可以为娘亲复仇,本以为这次为娘亲上香时便可以欣欣然告诉娘亲,她的儿子终于可以让她的仇人尝到当年的苦楚。可,为何一切都多变数?

驱散身边所有人,独坐一处,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萧瑟的春雨竟有秋的悲凉,这一刻,我仿佛被折了翅膀,再也无力飞翔。

独自拨弦,悲从中来,萧瑟筝声,合着这满天的雨帘,似是娘亲的低诉。

今天的一切让人寒意彻骨,清明,清明…

茫然无助时,我知道有人进了园子,脚步声虽然轻缓,可却一声声敲进心里,我知道,那是她。

看到她的时候,心头没由来地安静了许多,可看到她的时候,我却无可避免地看到了那玉镯。

她的手伸了过来,却停在了半空。我知道,她定然是想到二哥,只是这一回,我抱住了她,用她那善良的心做筹码,我跟自己赌。

第一百零六章·永诀(9)

今天,第一次抱住她,抱住她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再不能回头!

过往如风,蓦然回首,一切早已成空。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还能不能收手。只是,一切没有假如…

元和二年。三月十一。

刚刚送她回到静淑苑,我却依旧沉醉在今日的一切。

桃花树下,桃花飞舞,桃花烂漫,醉笑赏花人…

拿起笔来,却无法记录今日的一切,不若作画,今日,不写小札,只作一幅桃花仙子…

还记得看桃花那日,我的小札一片空白,却鲜明地感到那日的欣喜,我早已忘记自己的一切,对着她,我便只有那一颗心…

放下小札,回头看着那幅画,伸手握住的,也许只有这些了么?

言,画里的你,笑如花,恰似那日的桃花,言,你还记得那些花飞花舞么?

我记得,桃花树下,桃花飘舞,只有我,只有她;

我记得,桃花飞舞,酒意微熏时,我曾告诉她,这里永远会是她的家;

我记得,我告诉她,我会永远做她的倚靠。

永远,只是永远,到底有多远?

小札里没记得的,我全数记得;画中没画的,我永难忘怀…

有些事情,做了,便无法回头,有些感情,一旦付出,便再不能收回…

只为她盈盈一笑,我便逃也无处可逃,只是我真想知道,她的心中是否也有我的一角。

〖2〗番外·临风(中)

〖3〗番外·临风(中)

元和二年。四月初十。

今日,一切突如其来。

看到她脸上的伤痕便心中一紧,得不顾这么多人,我走向前,但是她一见我就远远避开。今日,心思总是焦躁不安。今日,注定,我为她不安。

看她颓然跪在皇兄和太后面前,从未如此失神,我的心不住地颤抖,单单一个小小的丽贵妃,顷刻间便可要她的性命,她又是那样不管不顾自己,要我怎忍看她如此身处险境。

默默跟她回到静淑苑,却管不住自己的心,终于抱住她,不要她推开。今夜,我对她狂乱地表白,告诉她我的在乎,告诉她,不管什么时候,我不要她受半点伤害。

狂乱的心绪这会儿终于平静,我苦笑想着刚刚的一切。“你连面对我的勇气都没有么?还是你根本无法面对你自己?”那样的质问,根本就是毫无结果的,对我,也许只是心里的那个影子,从来不是她不敢面对,只是我不愿承认这个早便知晓的事实!

“你知道的,我有子轩。”

我知道的,她有二哥!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可是,明明是知道的,清楚地知晓的,却为何不甘心,为何她看我的眼神也会恍惚,抱着她,我狂乱地诉说:“你对我有感觉的,我知道的,你给我弹琴,听我说娘的事情,我们一起看桃花,我知道你对我有感觉的!”

只是,这般狂乱,只能让她伤心,我从来都是如此么?小时候让娘亲流泪,现在,又让她为我哭泣。

今日,看着她如斯哭泣,我心如刀绞。

今日,我终于对自己做了一个了断。言,我答应你,不会再逼你;言,我答应你,会让你离开这个你厌倦的宫。言,哪怕是你与二哥一起…

只是言,我希望,你不要受伤害,来我这边,哪怕,只是在二哥不在时,让我护你周全…

今日,我也终于忍不住对她表白。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心思,但看着她每每身处险境,我再不能关住自己的心。哪怕,哪怕就似今晚对她说过的,哪怕只是在二哥不在的时候,我只要她危难时能来到我身旁,让我保护!

元和二年。四月十八。

今日,忍不住去书库看她,却看到她与二哥一同站在阳光里,她安静地依偎在二哥怀里,一切都是那般安静和美,她笑如花,没有痛苦,只有安心。虽然看着眼前温暖如斯的他们,我却仿佛身处冰冷至寒之地。

第一百零六章·永诀(10)

那一瞬间,我仿佛被冻僵, 那一刻,我看到了绝望。

今日,我方知道,绝望,只是一个人的决然。绝望,不过转瞬须臾。绝望,从不需要有声响。

今日,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我无从期许。从来,幸福与我便是水中月、镜中花。

今日,我知道,我本就是多余的一人。既如此,言,我退出,再不会成为你的羁绊。言,也许,我本就无从选择,只能祝你幸福!

从那一刻起,再无算计,再没有计划,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我,想要守着那个怎么也守望不到的她…

网放下小札,不再去看这一本札记,此后的字字句句,不过是痛楚挣扎,所有心思再不能隐藏,自此放手,自此之后,断绝了这念头,只因,不愿看她痛,不愿见她苦…

“少爷。”石伯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回,茫然回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