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她的四周纷飞,就像是发光的羽毛。

  她没有看到沈放,重新站起身,试图拦下一辆驶过来的出租车。沈放拉开自己的外套拉链,顿了顿,又重新将手放回衣兜里,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一双眼睛漆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等我一下。”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没有问她要去哪里。

  赵一玫有一瞬间的错愕,回过神后,就看到他走到乐队成员那边,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其余人就上了一辆车离开了。然后他才重新走到她面前,剩下的一辆车开到两人面前,沈放拉开车门:“走吧。”

  赵一玫经过他身边上车的时候,轻声说了句“谢谢”。

  不需要问他去哪里,她知道,他会带自己回家。

  上了车后,沈放靠着车窗沉沉地睡去,他大概是太累了。

  车子驶入又深又大的隧道,暖橘色的光透进来,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英俊的侧脸上。车内暖气很足,他脱掉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深灰色毛衣。赵一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两车交会的一刹那,看到他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

  赵一玫忽地笑了,原来他并没有睡着。

  6

  这年元宵节,最后一场雪落完以后,北国渐渐迎来春天。

  赵一玫深爱着四月,早些的玫瑰已经开了,她就出生在四月。

  事故发生的那天清晨,赵一玫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一连拉断了三根皮筋才把头发扎好。

  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惯例发报纸进行周考。第二节课语文老师请了假,由数学老师连上接下来的三堂课,全班同学一振哀号。

  赵一玫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一连错做了三道数学选择题,都是很简单的题目,可她的心思有些飘忽不定,便按照直觉随便选了。

  老师讲到第一个排列组合的时候,沈放出现在教室外的窗户边上。

  窗上凝结了厚厚的一层雾,他用手擦掉,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影,并敲了敲窗户。赵一玫正好坐在窗边,转过头看到他,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赵一玫走出去,沈放没说话,一直带着她走到学校门口,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那里。

  “你妈让你回去一趟。”他说。

  “出什么事了?”

  沈放也不拐弯抹角,直直地看着赵一玫,说:“你爸的飞机出事了。”

  沈放一路沉默,陪着赵一玫回了家。赵一玫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得可怕,不哭不闹,如坠冰窖。

  赵清彤和沈钊就站在门口,赵清彤眼眶通红,赵清彤的脸上带着妆,可即使再浓的妆也掩盖不住她的憔悴。

  赵一玫还算镇定:“出什么事了?”

  问完她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飞机出事,还能有什么事?

  没有人回答她,赵一玫在北京的春天里不知道站了多久,突然一阵风过,她才觉得心中空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很重要的一块。

  她顿了半天才开口说:“妈,你不要难过。”

  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沈放猛地抬起头,仔细地凝视她。女孩身材高挑,头发扎成利落的丸子头。她的背挺得很直,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一直都是这样笔直的背脊,无论发生什么事。

  赵清彤看着眼前的女儿,心中五味陈杂,她是什么时候出落成这样亭亭玉立的女孩的?女孩像她这样坚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赵清彤在心底对自己发誓,赵一玫将永远也不会知道,董齐这次坐飞机回国,是专程来给她庆祝这一年的生日的。

  飞机没有人员幸存的消息很快就在新闻中得到了证实。

  赵一玫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新闻后,她面无表情地换了台,切到一档电视购物节目,看到主持人表情十分夸张地说着:“哇!这样便宜的价格只在二十四小时内有效,心动不如行动……”

  下一秒,赵一玫就丢下遥控器,冲到卫生间里呕吐起来。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董齐是在上一年的冬天。在人来人往的首都国际机场,他还试图带她走,跟她描绘美国有多么美好。

  她一心想要气他,还说什么“一路顺风”。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坐飞机的人,最忌讳的就是顺风了。

  董齐和赵清彤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离的异,赵一玫跟了母亲,和董齐的关系疏远冷淡。可这样的别扭和冷漠,只是因她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于是她只能用一种最笨拙、最差劲的方法去爱自己的父亲,因为她已经失去了拥有他的资格。

  在董齐告诉她自己不打算再结婚生子,会把所有家产都留给她的时候,赵一玫心中所想的却是,只要有他的这句话在,等到有一天董齐老了,白发苍苍,牙齿掉光,病痛缠身的时候,她就能跪在病床前照顾他。

  他给予了她生命,即使不能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她的父亲。是除了赵清彤以外,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身体里有一半的血是他的,自她呱呱落地那天,从的就是父姓董。

  可现在,这一切都破碎了。

  十六岁这年,赵一玫黑发人送白发人,对象是她那总共见面次数还没有学校小卖部老板多的父亲。整整十六年,每一次的相见历历在目,屈指可数。

  她彻底失去了那个她不曾拥有过的父亲。

  亲生父亲。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能薄寡至此,她想起自己那些自以为是,一口一个“董先生”,耍着小聪明,假装成年人的样子,以及倔强到毫无礼貌的“不去”。

  “爸爸。”

  赵一玫痛苦地捂住眼睛,跪倒在地,热泪滚滚而下。

  同学A没有她那双漂亮的小红鞋,没关系,赚钱以后自然能买得起;

  同学B没有她好看,没关系,女大十八变,好好爱惜自己,总不会太丑;

  同学C没有她聪明,没关系,勤能补拙,考试分数不是全部;

  同学D没有她受老师喜欢,没关系,人人都会从校园毕业。

  可是她没有父亲,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有了。

  赵一玫跪在灵堂里,看着眼前飞舞的火焰,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黄色的纸在一瞬间化为黑色的灰,漫天飞舞,越飘越远,最后在漆着朱红色的棺材上轻轻落下。

  每个人都来对她说“节哀”,可她有什么哀可以节的?

  赵一玫在心底对自己说,就当董齐是去了美国,和她断了联系,他们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的吗?

  一切都没有改变。

  灵堂里吵吵闹闹,耳边响起哀乐,赵一玫终于烧尽了手中最后一沓纸钱。道士在灵堂中央作法,打开董齐的棺材,尽管里面什么都没有,可还是要一道程序一道程序地做。

  赵清彤将黑白的相框放入棺材里,对赵一玫说:“过来,看你爸最后一面。”

  赵一玫从垫子上站起来,愣怔地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昏厥过去。

  哪里有什么最后一面?

  真正的最后一面,已经过去了。她的亲生父亲已经身化烟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赵一玫都不能听到“飞机”两个字。

  她会崩溃的。

  7

  董齐的葬礼以后,赵一玫心情抑郁,回家的当晚就病倒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好家中负责衣食起居的阿姨女儿结婚,请假回家了。赵一玫发烧到三十九摄氏度,赵清彤在她的病床前连夜无休地伺候着。

  赵一玫常年跳舞,很少生病,一病就闹得全家鸡犬不宁。好不容易烧退了,沈钊又接到电话,他少年时候的好友从楼梯上摔下去,磕破了头,去世了。

  真的是许多年的好兄弟了,对方十几年前去了南方赶下海的热潮,后来事业有成,娶妻生子后就一直在沿海定居。沈钊和他许久没有见过面,人到中年,彼此联络也就只限于每逢佳节打个电话祝福一声。

  大概是人到中年吧,生离死别总是突如其来。饶是沈钊这种大风大浪刀尖上站惯了的人,也难过了很久。他当即让助理取消了接下来的行程,打算坐最近的一班飞机去广州。

  赵清彤更是大受打击,比沈钊还要难过几分。她和董齐再不和,也是夫妻一场,相识二十年的情分,没想到刚刚送走了董齐,旧友的噩耗就随之而来。当年她和沈钊谈恋爱,对方还出了不少力,两个人吵架的时候,他总是当和事佬,热恋的时候,就帮忙传点书信和小礼物。

  赵清彤说:“我跟你一起去广州。”

  沈钊点点头,却又有些为难:“一玫的病还没好呢。”

  “我没关系。”赵一玫躺在床上,闷闷地说:“妈,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看着你难过,我也难受。”

  最后是沈钊一锤定音:“我把沈放叫回来。”

  沈钊和赵清彤前脚刚去机场,沈放后脚就背着他的黑色运动包回了家。已临近高考,他应该很忙才对。

  赵一玫侧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沈放,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想起了董齐,却不是悲痛,而是一股没由来的安心。

  她病恹恹地躺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一支温度计,额头上搭着一块毛巾,没放稳,眼看就要掉到地上去。

  “省着点装,”沈放拉了凳子在旁边,打开电视机,看都懒得看赵一玫一眼,“你妈说你的烧退了。”

  赵一玫动也不动,继续当尸体。

  “继续咬,”沈放冷冷一笑,“希望你可以创下因为咬断温度计而水银中毒的记录。”

  赵一玫这下“嗖”的一声正襟危坐起来。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突然问。

  “我失去了爸爸,所以你觉得我很可怜,是吗?”她重复道。

  沈放沉默着。

  半晌,他冷笑了一声,开口道:“赵一玫,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你是病人,我不跟你计较,等你清醒了,再自己想想,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