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这才回过神,让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队长面前,再次敬礼。

  部队立即集合,两车的营救士兵坐上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沈放的车技娴熟,一路将油门踩到底,越野车横冲直撞地飞驰在山间。雨刷在眼前心烦意乱地来回摆动,雨声响彻山谷。

  天地间茫茫一片,他要找的人却不知身在何处。

  不知在大雨中开了多久,营救队伍终于抵达了泥石流重灾现场。

  据说从山顶跌落下来的游客就被埋在巨石之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血迹被雨水冲得到处都是。后面有一长排等待出山的车,全被堵在泥石流前,不敢靠近,现场一片混乱。

  营救士兵从车上冲下去,开始救援伤员,并搜寻是否有别的遇难者。沈放带着战友开始安排车辆的撤离工作,封山工作肯定要持续一段时间,至于什么时候能放行,就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沈放按照顺序,一辆车一辆车地清点和记录。离他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私家车,司机是本地人,一看就是跑黑车的老江湖。

  “哎呀,军人同志,快过来救救命啊!”

  沈放小跑过去,顺着司机指的方向望去——

  赵一玫难受地蜷曲在车后座上,意识已经模糊,正低低地呻吟着。

  沈放一把拉开车门,质问司机:“她怎么了?”

  “谢天谢地遇到了你们。她淋了雨,又有高反,很严重,我这边没有备用的氧气。”大叔叹了口气,说,“救护车进不来,我们的车子又被石头砸中,走不了了。”

  沈放掏出对讲机,马上联系医疗队。

  “救护车在路上了,”对方回答,“可是进不来。”

  司机还在一旁说:“可千万别出事啊,她男朋友是个外国人,正在外面等着呢,我可惹不起外国人……”

  沈放凝视着眼前的赵一玫,突然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愣了一下。

  然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司机:“你有她男朋友的联系方式吗?”

  司机摇摇头,沈放将手伸进赵一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她的手机。有开机密码,他蹙眉,输入她的生日,却提示密码错误。

  他顿了顿,再输入自己的生日,0131,解锁成功。

  他在最近的通话记录中翻到一个国外的号码,拨打过去,南山很快就接起来:“阿May。”

  “你好,”沈放面无表情地用英文说,“请问你认识手机的主人吗?她现在高原反应很严重,有生命危险,需要救护车的帮助。请问你现在人在哪里?”

  南山骤然得到这样的消息,当头一愣:“请问你是?”

  “部队的人,负责营救工作,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沈放言简意赅地说。

  南山不知道他就是沈放,一心只惦记着赵一玫的安全:“好。”

  赵一玫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轻轻将自己横抱起来。来人的体温高得烫人,她已经在发烧了,可来人的气息却让她觉得燥热,这人是火做的吗?

  赵一玫睁开双眼,就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漆黑的眼。她怔住,怀疑是自己的脑子烧出毛病了,因为这双眼睛不知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多少回。

  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赵一玫几乎能肯定自己不是烧糊涂了,就是高原反应过度,出现了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回光返照。她喃喃自语:“沈放,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沈放知道她醒了,但听不清她说的话,只低头叫她:“赵一玫。”

  赵一玫吃力地举高手臂,摸了摸沈放的脸,上面全是雨水,摸起来很冷,但是……他挺拔的鼻,他抿成一条线的嘴唇,他下巴的线条,都是他。

  赵一玫一时间分不清真假,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放十分暴躁地将拳头握紧,心中不停地深呼吸,沸腾的血液终于渐渐平息,他却只淡漠地看了赵一玫一眼,言简意赅地说:“出任务。”

  “沈放,是你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吗?”

  沈放将外套罩在赵一玫的身上,将她背起,从面前的巨石堆上攀过。他每一步都踩在危险的边缘,远处山巅闪电连连,雷声轰鸣,劈得天地一亮。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沈放弯腰匍匐,有滚滚碎石从天而降。身后有人在尖叫,沈放头也没抬,声音低沉有力,说:“抓紧我。”

  沈放身后驮着一个大活人却依然身手敏捷,命悬一线的一刹那,他咬牙俯冲,强劲的脚力在瞬间爆发。他看似轻松地跃起,与空中的碎石擦身而过。

  赵一玫听到他说:“我送你回去。”

  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劈下。

  赵一玫在这一瞬间彻底清醒过来,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脖子,她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是那样鲜活,那样真实,和那年夏天一样强烈。

  她终于明白,这不是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还在人间。

  聚少离多的这些年,无论她在哪里,只要有他在,她总能平安回家。

  翻过泥石流的重灾区,沈放在暴雨中一路狂奔。大雨倾盆,将沈放淋得湿透。赵一玫的身体越来越疲软无力,手臂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脖颈上滑落。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渐渐闭上眼睛。

  沈放感受到背后的她的痛苦,他的眼睛盯着前方,渐渐放慢了奔跑的速度。他一脚踩入水坑,裤脚湿了大半,忽地开口:“喂,赵一玫。”

  “赵一玫,你可欠我一条命,我还没让你还。

  “你醒一醒。

  “赵一玫。

  “……”

  “赵一玫,”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尽管那里已经被雨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他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醒过来,信不信我把你从这里丢下去?”

  堂堂沈大少爷,当年不可一世地站在台阶上,将女孩的行李全数扔进水池里。

  而如今,他所求的,也不过是身后的女孩能够醒一醒。

  沈放不知自己在路上跑了多久,在他近乎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遇到南山叫来的救援人员。救护车停下,工作人员迅速接过沈放背后的赵一玫。

  南山从救护车上跳下来,对着沈放深深地鞠了一躬,无比诚恳地说:“谢谢你。”

  沈放抬头看了他一眼。也就是这个眼神,让南山猛地明白了什么,他说:“你……”

  这时,一旁的医生大声问道:“这位军官,您需要一起去医院吗?”

  “不用了,”沈放摇摇头,指着来时的路,“我还有任务在身。”

  然后他又看了南山一眼,淡淡地说:“照顾好她。”

  说完,沈放转过身,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扎入漫天雨水之中。

  他没有说再见。

  4

  赵一玫坐上从北京回到旧金山的飞机,听着熟悉的轰鸣声,觉得这半个夏天回国发生的种种只是大梦一场。

  南山从停车场开出他的SUV,再交了天价停车费。排队出场的时候,南山打开电台,听到广播里说赵一玫喜欢的歌手在今日发布了最新专辑。

  南山笑着说:“她下个月会在洛杉矶开演唱会,好不容易才抢到的VIP。”

  “还有你离开时预订的那双高跟鞋,我已经帮你买下了。

  “刚刚收到朋友的短信,说旧金山连续下了一周的雨,我们一回来就放晴了。”

  越野车平缓地行驶在加州的阳光大道上,一路都是绿灯,畅通无阻。道路两旁鲜花盛开,金发碧眼的小孩吃着甜筒,笑靥纯净如天使。车里的音响在放When we were young,这才是她的生活。

  “对了,晚上想吃什么?”南山问,“意大利菜?法国菜?还是日本料理?”

  她摇下车窗,一阵风猛地灌进来,赵一玫凝视南山的眼睛,多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去你家吧。”她说。

  南山一怔,车身猛地向前一冲。他侧过头,正对上赵一玫平静的眼睛。

  南山独自住在一间高级公寓里,有专人定期收拾打扫,所以就算是大半个月没有回家,房间里依然一尘不染。

  两人在超市买了大堆的新鲜食材,南山非要亲自下厨,不让赵一玫干一点活。赵一玫无事可做,只好蜷曲在沙发上看电影,有些昏昏欲睡。

  南山只会做西餐,上等的肉眼牛排,配上波尔多左岸红酒,再点上白色的香槟蜡烛,留声机里放着莫扎特的曲子。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优雅,仿佛那个狼狈的下着暴雨的午后从来就不曾有过。

  晚上洗过澡,赵一玫穿了南山的衣服当睡衣。她以前看言情小说,里面总是写女主角穿自己男朋友的衣服,又清纯又性感。不过大概因为她不是小鸟依人的身材,所以穿着南山的衣服反而一点都不好看。

  南山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打开吹风机帮她吹头发。温热的风在房间里流动,吹风机的噪音很小,听久了反而让人觉得安心,南山的手温柔地拨动她的头发。

  空气渐渐暖和起来,他关了吹风机,从身后将她轻轻环住。赵一玫抬起头,正对上南山的眼睛。

  “我有没有说过,你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她说。

  南山笑起来,低下头,去吻她的脸。赵一玫闭上眼睛,他的吻是那样温柔,小心翼翼,他心中的她是美丽易碎的。

  他的手掌贴上她的腰,那里有一个很深的凹陷,她的身材完美得让人怦然心动。他的手沿着她的腰线上移,明明最是情迷的一刹那,赵一玫却忽地睁开了眼。

  她看着头顶的天花板,看着昂贵的水晶灯,看着上面折射出的一道道的光。而所有的知觉如潮水般退去,她就像是溺水之人,海水上涨,她快要窒息了。

  赵一玫突然伸出手,轻轻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南山。南山一怔,坐直了身体,试探性地问:“阿May?”

  赵一玫用手覆盖上自己的眼睛,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因为她无比清醒及悲哀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其实一直被困在十八岁那年,那间陈旧的、看不见光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