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海浪涌上来拍打着两人,将他们淋得浑身湿透,又若无其事地退下去。赵一玫和沈放背对背坐着,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被水打湿了衣服以后,他的体温更加炙热地传递过来。

  赵一玫在咸湿的海风中,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他的气息。这么多年以来,只要一看见大海,闻到海风的味道,她就会想起他。而这一刻,思念和现实竟然重合了。

  沈放在沙滩上捡起锐利的碎石,一下一下地割着捆绑着自己手臂的绳子。石头的棱角将他的手心磨破,有鲜血流出来,在赵一玫看不见的地方,落入沙滩,浸入麻绳。

  “突然想起一首波兰的诗。”赵一玫说,“主啊,请让我大大受苦,而后死去,让我走过寂静,连恐惧都不留下,使世界继续,让大海亲吻沙滩如从前。”

  “听不懂。”沈放面无表情地说。

  赵一玫撇撇嘴,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真是不懂浪漫,从来都是。”

  赵一玫的话音刚落,沈放突然轻轻一扯,他手上的绳子断开,然后站起身来。赵一玫只觉眼前一片阴影挡着远方的夕阳,抬起头,对上他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沈放面无表情地勾勾嘴角:“谁不懂浪漫呢?”

  赵一玫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就见沈放淡淡地笑了笑,弯下腰去,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海浪再一次拍打过来,这一下比之前的几浪都要高,呼啸着从远处袭来,一瞬间将两人包裹,然后又“哗啦”一声,安静地退下。

  赵一玫正张嘴想说谢谢,被海浪这么一拍,海水全灌入她的嘴里,她被呛了个半死。她抓起自己的头发,拧出一摊水,想到自己现在狼狈的形象,只能苦笑。

  沈放站在她的对面,静静地等她拧干头发上的水。看她又捡起刚刚用来割绳子的石头,开口问:“你拿这个做什么?”

  “当护身符吧。”赵一玫说,“感谢它救了我们一命。”

  沈放不置可否地撇撇嘴,然后转身蹲下,有些不耐烦地对着赵一玫勾勾手,说:“上来。”

  赵一玫愣了愣,然后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试探着跳上他的背脊。他的衣服很湿,海风吹过,冷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似乎感受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更加用力地托住她。

  “去哪里?”

  “还用说吗?”他一步步踩在沙滩上,头也不回地说,“带你回去。”

  让大海亲吻沙滩如从前,使白昼明亮地升起,仿佛不再有痛苦。

  3

  沈放和赵一玫最后抵达了码头,在当地警局借到电话,打到苏丹军营,由政府派出遣送车辆,一路南下,才最终得以回去。

  而就在他们抵达苏丹的第三天,绑匪们在索马里边境落了网。当时他们偷偷潜伏上了一艘开往法国的黑船,巨额赎金在几天之内被他们肆意挥霍。

  赵一玫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惊讶于他们的办事效率,震惊地问:“你们是如何找到他们的?”

  “执行任务之前,我在飞机上偷藏了定位跟踪器,”沈放轻描淡写地说,“在他们破坏飞机的时候,我趁机贴在了其中一个人的身上。”

  电光石火间,赵一玫想起沈放最后和他们起的争执。原来他只是在演戏,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至于他执意要跟绑匪们一起上飞机究竟是为了救她,还是为了设下这个局,她无意纠结。这个人是沈放,他救过她一次,两次,三次……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救她。

  她将生命托付于他,一如这么多年以来她所做的,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回到苏丹以后,军队在外的任务也基本告一段落,已经开始在拆除基地,为回国做准备。赵一玫不能随意进出基地,于是回到医院,开始了照料十六名人质的工作。

  十六名人质都经历了三天食不果腹,几乎没有进水的生活,身体机能暂时性丧失,需要住院输液。其中有六人受伤,四人是轻伤,几乎无碍。剩下的一老一少,小孩子在试图从窗户逃跑时摔断了腿。

  那是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叫李槐,跟着父母到非洲来投奔在这里做药材生意的亲戚。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天真无邪。他最最喜欢的就是赵一玫,不仅因为她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她也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姐姐。

  他每天躺在病房里,一看到赵一玫,眼睛就会亮起来,开心地叫:“漂亮姐姐!”

  赵一玫也很喜欢他,每天尽量抽出时间来陪他聊天。李槐喜欢拉着赵一玫给自己讲故事,赵一玫绞尽脑汁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小时候只听过《白雪公主》《灰姑娘》和《拇指姑娘》,她想了想,便把自己在世界各地旅行时的所见所闻与他分享。

  “旧金山是不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李槐问,“听说那里遍地都是黄金。”

  “是啊,”赵一玫微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很远很远,等以后你的腿好了,我开飞机带你去。”

  这一瞬间,赵一玫忽地顿了顿,想起许多年前何惜惜说过,旧金山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就在她们心中。

  那如今呢,她的那座旧金山又在何处?

  李槐一脸兴奋:“大姐姐你真酷!”

  赵一玫拍拍他的脑门:“你要是喜欢,以后我教你开飞机。”

  “好啊好啊!”

  李槐的父母对她千恩万谢,他们没有受伤,在身体恢复以后就匆匆出院了。他们是来非洲谋求生存讨口饭吃的,每拖一天,储蓄就减少一点,如今已是捉襟见肘。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远离他乡,来到这片可怖的土地呢?

  沈放和李岚来医院找赵一玫的时候,她正在给李槐剪头发。

  小男孩的头发长得很快,又黑又软的,遮住了眼睛。赵一玫让他在病床上坐着举好镜子,拿着剪刀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一百种花式发型。

  “姐姐,左边左边,那里还有一缕。”

  “啊啊啊——姐姐你剪太多了!这样很丑啊!”

  “丑什么丑,”赵一玫拿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男孩就是要剪短发才精神英俊。没听说过吗?短发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

  “像沈哥哥那样的吗?”

  赵一玫一怔,放下剪刀,就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沈放和李岚。

  李岚笑了笑:“好久不见。”

  “你怎么来了?”

  “把多余的药物都捐过来。”李岚说,“待了这么久,真要离开了还有些不舍得呢。”

  “快回去吧,”赵一玫笑着说,“祖国人民需要你们保家卫国。”

  李岚笑着说:“你才是我的大功臣,幸好遇到了你。”

  说完,她用手肘捅了捅沈放,沈放没吭声。

  李岚只好站在门口,替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队长问:“今天是沈队的送别会,你来吗?”

  赵一玫之前就听说了沈放要退伍的事情,不过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旅游车被劫持的事件上,无暇他顾。现在一切尘埃落定,赵一玫才突然意识到,他要离开了。

  她在一瞬间想起两人在空中的那个长吻,炙热而强烈,仿佛在燃烧生命。

  然后呢?

  赵一玫没回答李岚,而是直直地看着沈放。

  沈放蹙眉,知道她的意思,只好开口重新问一遍:“你来吗?”

  “来。”赵一玫的笑容荡漾开来。

  沈放和李岚离开以后,赵一玫突然想到什么,在网上搜索“陈砂”两个字。她原本以为会有许多重名的,没想到首页里一下子全是“Eagle”和“陈砂”。

  原来这几年,“Eagle”在国内走红,已经跻身一线乐队。陈砂在大学时就辍了学,乐队别的成员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在坚持。

  最新的一张专辑上,她穿着黑色连帽衫,将帽子扣在头上,遮了一半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镜头。她好像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独来独往,谁都进不去她的心。

  可赵一玫见过她的另外一副模样,她站在沈家别墅的大门口,像个美梦成真的灰姑娘,内心惴惴不安,却又对未来心生向往。

  赵一玫隔着老旧的屏幕,静静地和多年前的情敌对视,发现心中竟无波无澜,曾经疯狂的嫉妒也早已烟消云散。

  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吗?

  还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改变她对他的感情?

  又或者是,他对她的。

  晚上说是欢送会,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一群关系好的弟兄们跑到酒吧,热热闹闹地点了一桌子酒,说是不醉不归。

  赵一玫穿着红色长裙姗姗来迟,她在酒吧大厅里没看到沈放,李岚扬扬下巴给她指路:“后面。”

  从一条窄窄的木头搭建的小路走下去,能闻到海的味道。赵一玫拎着裙子,一步步走下去,终于在台阶的最末尾看到了他。

  男人宽肩窄腰,伸长了腿靠在黑色的墙边,划一根火柴,嘴里叼着细长的烟。赵一玫走过去,和他肩并肩坐下来。

  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

  一直到一支烟抽完,沈放从脚边的烟盒里拿出两支新的,然后捅了捅赵一玫的手臂,分给她一支。她凑过来,两人几乎额头相抵,烟头相触,点燃了她嘴里的那支烟。然后她在明明灭灭的星光中,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年夏天,她如少女脱去羽衣,初识情爱的滋味。最亲密的时候,她大胆直视他的眼睛,他眉头微蹙,像是陷入一场无法醒来的梦境。

  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身体的颤抖,他的气息,他说过的话。赵一玫深吸一口烟,却没有进到肺部,又轻轻吐了出来。

  沈放沉默地弹了弹烟灰,用另外一只手从裤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忽地开口说:“在集市上看到的小玩意儿,也不值几个钱,给你好了。”

  赵一玫在青白的月光下看到了那条钻石项链,她还记得其中有一条裂开的缝。

  赵一玫看看项链,又看看眼前的男人,挑着眉说:“帮我戴上吧。”

  沈放冷冷地道:“自己戴。”

  赵一玫不说话,只拢起头发,站在月光下静静地看着他。

  沈放无可奈何,走上前去,微微低下头,绕过她的脸为她系上项链扣。他长手长脚,和她靠得很近,她的耳朵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

  在抽身站直的时候,他用低哑的声音开口:“赵一玫。”

  他从来都是这样叫她,连名带姓。

  “沈放,”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赵一玫退后一步,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月光如水,温柔地一泻而下。她凝视面前的他,一字一顿地说:“赌你爱我。”

  然后她一步跨上前,踮起脚,一只手抱住他的头,用力地吻上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