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气得反而笑出来,问:“陈烁,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

  他只是轻声叫她的名字:“惜惜。”

  像是叹息,又像是无奈。

  陈烁伸手来拉何惜惜,她没有拒绝。她在旁人面前有多骄傲,在他面前就有多卑微。

  何惜惜和陈烁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后,他们见面的时间反而少了。

  陈烁是个近乎完美的情人,他细心体贴,约会的地点总是浪漫不重复,就像对待他的每一任前女友。有一天晚上,两人去何惜惜学校外的水果店买水果,何惜惜弯下腰选水果,陈烁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她称好重量,鬼使神差地上前握住他的手。

  陈烁被吓了一跳,然后舒展开手心,握住她的手。这是他们俩第一次牵手,到最后何惜惜才发现,讽刺的是,也是唯一一次。

  这年的一月,何惜惜回家过年,陈烁买了两张机票。

  “你跟我回家?”何惜惜被他吓得不轻。

  “嗯。”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你家里呢?”

  “年三十再赶回来吧。”

  何惜惜家住在小城市,离北京有三个小时行程,下了飞机还要再辗转五个小时的大巴。何惜惜坐在窗边的位置,路上困了,把头靠在陈烁的肩膀上。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接着一声。

  何惜惜提前跟父母打了招呼,说会有一个朋友一起回家。母亲开心地问:“是男朋友吗?”

  她却迟疑地摇摇头:“只是在美国认识的朋友。”

  何惜惜家住的地方甚至称不上小区,楼道的天花板很低,陈烁得低着头才能过。楼梯也很脏,角楼里不知是哪家的垃圾袋,在冬天也能发出臭味。灰色的墙壁上是小孩的涂鸦,何惜惜看到陈烁若无其事的表情的那一刻,突然觉得难过到心酸。

  进了家门,她的父母很热情地迎接陈烁。他个头大,往沙发上一坐,整个沙发差不多就填满了。

  何惜惜的父母都不会说普通话,尴尬地用方言跟陈烁交流。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问到他的父母和工作,陈烁又没有办法回答。

  吃过午饭,何惜惜带着陈烁去外面逛逛。没有公交车的小地方,三块钱的三轮车可以从城北坐到城南,路边的商铺统统关门大吉,看起来真是荒凉得有些过分。

  何惜惜自嘲地说:“你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乡下吧?”

  陈烁倒也实话实说:“嗯。”

  何惜惜笑了笑,伸了个懒腰,指了指整条街唯一开着的店铺。陈烁陪她走近了看,竟是一家婚纱店。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婚纱,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老板坐在店里,不冷不热地问:“选婚纱吗?”

  陈烁下意识地摇头,却看到何惜惜正看着自己。

  “你……”

  “就这一次。”她轻声说,“不作数的。”

  其实根本没什么可挑的,店里能完好无损地拿出来的婚纱和西装也就那么几套。两个人在试衣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看到对方,四目相对时,何惜惜发现自己一点也体会不到小说里写的那种激动与心跳。

  她微笑着点点头:“你大概穿上乞丐装也帅得一塌糊涂。”

  陈烁有些难过:“脱下来吧,以后你会有最美的婚纱。”

  何惜惜摇摇头,央求老板为他们拍了一张照片。红色的底,两个人踩在墙纸上,一二三,“咔嚓”。

  这大概是陈烁一生中拍得最为寒酸的一张照片,却也是何惜惜一生中与他唯一的合照。

  何惜惜将照片冲了两张,一张放在信封里递给陈烁,然后说:“陈烁,我们分手吧。”

  陈烁一愣。

  “我不想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她说,“我们都十分清楚明白,你是不会和我在一起的。抛开家世、样貌、未来、成长环境这些所有情侣都会考虑的问题,陈烁,自始至终,你其实都没有爱上我。”

  两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谈一场恋爱,不去牵手,不去拥抱,没有想要吻对方的冲动。他们之间或许有许许多多的感情,却唯独没有爱情。

  “陈烁,”她硬生生地重复道,“我们分手吧。”

  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试过了,可不行就是不行,再怎么尝试,也不行。

  他没有说话,他的手抓着她的手腕,紧紧握着不肯松开。

  “放手吧,陈烁。”何惜惜静静地看着他,“其实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是这样了解他,他们是这样懂得彼此,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看不开。其实不爱一个人有多难,爱一个人就有多难。

  就像那可笑的结婚照,明明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还是舍不得扔掉。

  4

  分手以后,何惜惜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每天依然是教室、实验室和寝室三点一线。有些时候晚上很晚从办公室出来,她就去南门外吃烧烤。盘子端上来她才发现,点的全都是陈烁爱吃的东西。

  过了一些日子,她和陈烁又渐渐联系上了。他给何惜惜打电话,约她出来喝酒,就像在美国的时候,一人一瓶,坐在四下无人的栏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部分时间都是他说,她沉默地听着,也只有在抬头仰望看不到璀璨星空中那美得不可思议的银河的时候,何惜惜才会回过神来,想,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试图相爱,可还是做不到。

  那年冬天过去,陈烁交了新的女朋友。他周围从来不乏莺莺燕燕,但正儿八经带到朋友面前介绍是女朋友的,其实并不多。

  女孩才刚刚二十岁,在何惜惜工作的大学念广告设计。何惜惜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陈烁把车停在学校广场的中央,何惜惜认得他的车,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走到一半,就看到一个背着画板的女孩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很自然地坐了进去。

  何惜惜站在乍暖还寒的三月,想起刚刚那个女孩的样子,束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又圆又大的眼睛,身材高挑美好,陈烁一直都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

  何惜惜拢了拢脖子上系着的围巾,转身走了。广场上学生们欢天喜地地吵着闹着,可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何惜惜淡淡地想,她的青春,不知是从哪一天起,又是到哪一天止,就好像从未拥有过。

  后来,有一天何惜惜去上课,一走进教室,就看到女孩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她有片刻愣神,然后从容地走到讲台边,打开电脑。

  她平静地讲课,点名,回答学生的问题。快到放学的时候,窗外突然下起了雨,噼里啪啦的,一会儿就下得很大。学生们都匆忙收拾东西离开教室,何惜惜慢慢地关了电脑,擦干净黑板,收拾好东西,然后走到整间教室剩下的最后一个人面前。她说:“你好。”

  女孩说:“你以前是陈烁的女朋友,对吗?”

  何惜惜想了想:“算是吧。”

  “你们为什么会分手?你还爱他吗?”

  何惜惜平静地看着自己对面的女孩,透过她那张美丽而年轻的脸,她仿佛看到了这些年的陈烁——他打篮球的样子,他抽烟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弹吉他的样子。

  外面雷声轰隆,陈烁曾经开车载着她从旧金山去往洛杉矶,在一号公路上遭遇罕见的倾盆大雨。他们将车停在观景处,坐在车里,看整个世界像是快要崩塌。

  他转过头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淡淡地回答:“什么也没有想。”

  其实她说了谎,她脑子里全是他的身影。尽管他就坐在自己身边,尽管他看起来是那样近。

  雨越下越大,何惜惜终于回过神来,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慢慢地开口:“I met my soulmate, but he didn’t.”

  而爱与不爱,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天以后,何惜惜再也没有见过陈烁的女朋友。

  日子一天天过去,学校里也有不少老师开始操心她的个人问题,各种饭局都把她带上。单身优质男青年虽然不多,但多出门几次,还是能遇到不少的。

  可何惜惜都一一婉拒了,借口说曾经在美国受过情伤,暂时没有勇气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年纪大的教授语重心长地跟她讲;“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可能呢?”

  何惜惜在心底苦笑。

  不是没有试过,她和John。也不是没有试过,她和陈烁。

  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事情,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人生,只剩下最孤独的那一条路。

  5

  再后来,姜河打电话给何惜惜,她在电话里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得一塌糊涂,还结结巴巴哽咽地说:“惜惜,他回来了,惜惜,他回来找我了。”

  不是没有羡慕过姜河,这么多年以来,她身边始终有一个顾辛烈,所以她其实从未尝过一无所有的滋味。

  何惜惜对着电脑,也忍不住感动到哭。她努力微笑着说:“恭喜你,当初说好了,我们三个人中间,至少要有一个人幸福。”

  姜河抱着电话不肯放手,最后何惜惜无奈地说:“好啦好啦,等今年暑假,我来美国看你们。”

  在那一刻,她竟然有一种嫁女儿的复杂的感情。挂断电话后,何惜惜想了想,给陈烁发了一条短信,她问:陈烁,你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来一通电话,声音迷糊,大概是没睡醒,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只是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我吗?”他问。

  “大概是吧,”她笑着说,“陈烁,你能想象我们二十年后的样子吗?或者我们五十岁的时候?又或者你一无所有,不再风度翩翩,不再年轻英俊?”

  他低声笑:“到那个时候,你就不要再喜欢我了吧。”

  “嗯。”她也跟着笑起来,“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直到你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那一日。

  我爱你,直到不能再爱的那一日。

  何惜惜最后一次见到陈烁,是在好几年后的八月的最后一天。正好是她遇见陈烁的第十年,没有多一天,也没有少一天。

  陈烁来学校找她,他没有开车,夏日的夜晚炎热,两个人就沿着河边随意地走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路,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有小孩骑在父亲的肩膀上,高声欢呼着“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