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彭菁吧,叫她把儿子接过去吧。”苒苒答道。据她所知,彭菁与夏宏远离婚后就和情人一同去了南方。她虽没有彭菁的联系方式,但夏辰应该是有的。

陈洛开始办两人的出国手续,他以前似乎就有过出国的打算,所以对各种手续都门清,又有朋友从事着一行,跑起来很顺畅。天气转凉的时候,苒苒的留学手续基本上办理完毕。她曾去找过一次林向安,说:“我已经决定和陈洛一同出国,再不会是苏陌的威胁,你是否可以和我去办离婚手续了?”

不成想林向安拒绝了,他请求苒苒留下,说会好好补偿她。苒苒什么也没再说,转身走了。

十一月的时候,彭菁终于从南方回来见儿子,却不肯把儿子接走。彭菁又怀孕了,原来的情人,也就是现在的丈夫不肯接受夏辰,所以她就把那个比苒苒还高的小少年领到了苒苒面前,说:“这是你弟弟,是夏家的人,我不能带到别家去。夏宏远虽然死了,但他以前没少给你钱,所以你得养着你弟弟。”

苒苒对这个便宜弟弟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到底不忍心在这个神情倔强的少年面前讨论他的着落,便找了个借口叫陈洛把夏辰领了出去,然后与彭菁说:“夏辰到底是不是夏家的人,我想你心里最清楚。难听的话我不想说,请你把儿子带走。”

彭菁听了立时就急了,从沙发上跳起来叫道:“你胡扯!夏辰就是夏宏远的儿子。夏苒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你不就是想独吞夏宏远的遗产吗?我告诉你,你休想剥夺辰辰的继承权!惹急了我去法院告你!”

苒苒好笑地看着横眉怒目的彭菁,说:“宏远早就破产了,夏宏远没有遗产,只有债务,你要吗?”

彭菁愣了,随即又撒泼道:“我不管!反正辰辰就是你们夏家的人,我管不着。!”她说完拎着皮包就走,竟然真的连儿子都不要了。

苒苒忍不住感叹,这个女人装得了淑女扮得了泼妇,演得了娇妻做得了情妇,倒也算是个人才。陈洛领着夏辰回来,见只剩下苒苒一个,问她:“怎么办?”

苒苒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冷漠的少年,与陈洛一同又把他送回了寄居的保姆家中。在门口分手时,一路上都一言不发的夏辰突然开了口,发狠地说:“你不想认我,我更不想认你。你根本不是我姐姐!”苒苒点点头,平和地说:“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你的姐姐。所以,少年,我没有抚养你的义务。如果有需要,还是请联系你的母亲吧,就算她不肯接你走,但起码还是会给你出抚养费的。”

夏辰狠狠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进门内,用力地摔上了门。

苒苒笑笑,拉着陈洛慢慢地往回溜达。陈洛拉着她的手揣进自己的衣袋里,说:“苒苒,你先出去,等我把国内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就去找你,我们一起过圣诞节,好不好?”

她点头:“好。”

穆青还没有回青海,一直和苒苒住在一起。她一面帮苒苒收拾着行李,一面问她:“中介什么时候带人来看房子?”

“说是下午,对方急着买房,正好我也急着卖房,看过了没问题就去办理过户。”苒苒漫不经心地回答,把装相片的那个塑料盒子打开,一张张地翻看着里面的照片,然后又一张张地摞好,装进准备好的信封。

穆青瞥了她手里的照片一眼,又忍不住问:“你临走前要不要去看看韩女士?”

苒苒低下头认真地整理着照片,淡淡答道:“去,要去的。”

第二天陈洛有事要办,苒苒也就没叫他,独自坐上车去了韩女士服刑的监狱。

自从韩女士被捕以来,苒苒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几乎没能认出她来。韩女士苍老了许多,一头黑发现在已是半白。

“我知道你怨我,所以连见都不肯见我。”韩女士低着头说:“可我也是为了你好,我就想着帮你把公司夺回来。”

苒苒静静地看着她,慢慢说:“公司已经破产了,夏宏远因为这个也跳楼自杀了。”

韩女士僵住了,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苒苒。

苒苒继续说:“我和邵明泽也已经分手了。”

韩女士被她的话震得心神大乱,只喃喃地说:“到头来竟全是空吗?”

看着面前苍老憔悴的女人,苒苒明明告诉自己要坚强,可眼圈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她掩饰地低下头去,淡淡说:“虽然你说是为了我,但我也已经尽了全力保下你的命,以后怎么样只能在你自己了。再过些日子,我就会出国,也许,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外婆家的房子我已经托给了穆青,你有什么事可以找她。”

韩女士仍陷在刚才的事中,只怔怔地坐着失神。

苒苒迟疑了一下,伸过手握住母亲枯瘦的手,红着眼圈说:“妈,放手吧。”

放手,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从监狱里出来,外面正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一碧如洗。苒苒没急着的车,沿着马路憬悟地往前走。路边的野草已经开始变黄,草丛中的麻雀不时地被路人惊飞,却飞不远,就落在前面不远处,等人走近了才再一次飞起。你越是追它,它越是逗你。就如同人的欲望,总是停在你面前不远处,引着你去追逐。每当你伸手去抓的时候,它却飞走了。

其实,想开了,那些不过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放开手了,也就放下了。

出租车路过苒苒身边时响了下喇叭,她转过头笑着向司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想打车。快走到市区的时候,穆青打过电话来问她在哪里,说林向安在楼下等她。

林向安是来和苒苒离婚的,许是他良心发现,又或是他终于确定她对苏陌再无威胁,所以这一段荒唐的婚姻终于可以结束了。

两人离完婚从民政局里出来,林向安低着头问她:“你是不是要恨我一辈子?”

苒苒听了却笑了,说:“我还这么年轻,哪里就知道一辈子的事情了?”

林向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苒苒,对不起。我只是没法不去管苏陌。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牵绊太多,我现在已经分不清我对她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我只是觉得她很重要。当时丫丫病危,她眼看着也要撑不下去了,我…”他说到这里停了停,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十分困难地继续说下去,“我只好来委屈你。我想着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会团聚,而你这里,我会用一生来弥补。”

“林向安,你实在不需要跟我解释这些,因为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原谅你。”苒苒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将双手插在风衣兜里,微微仰着脸看他,“你问我会不会恨你一辈子,我不会,因为我很可能不会记你一辈子。我现在只是放下,不是原谅。我想如果你现在落井,我一定会是那个下石的人,我不报复你,只是权衡之下觉得那样会得不偿失。”

林向安的唇瓣微微抖着,意外而又痛苦地看着她。

苒苒笑笑,说:“所以说,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恨你,但绝对不会是因为原谅了你,而是忘记了你。”

因为,她的胸怀没有那么宽广,也因为他不配得到她的原谅。

第十九章内幕

苒苒的房子很快就卖了出去,又因为对方急着住房,她索性就拎着行李搬到了陈洛那里,好把房子给人家腾出来。

穆青不愿意跟着苒苒去陈洛那里,就临时住到了以前的同事那里。苒苒瞧她这样,就催着她赶紧回青海,可她却坚持再留几天,说什么也要等送苒苒上了飞机再回去。

苒苒拗不过她,只得依她。

穆青却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看看的地方?”

苒苒笑着拍了她一下:“瞧瞧你那副表情,好像我走了就不回来了一样,至于吗?”

穆青低下头,没好气地说:“可不就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苒苒一愣,想想自己还真是没想过以后要回来。好容易离开了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回来?还有谁值得她回来?她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气氛太沉重,便拉着穆青出门,说:“陪我把西平转一转吧,好歹我也算是在这儿长大的。”

穆青陪着她在西平城里转了一天,也只把她自小生活过的地方走了一遍。两人玩到天黑才尽头,找了学校附近以前常去的小饭馆吃了个忆苦饭,然后就在地铁站分了手,各自回住处。

陈洛住的地方有些偏,苒苒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一上楼就听到陈洛的房子里隐约传来了打斗声,紧接着就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她在房门外站了站,手里攥着陈洛给她的那把房门钥匙,迟疑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里面的打斗立刻就停下了,过了片刻,陈洛用毛巾压着出血的眼角开了门,见到苒苒在外面顿时一愣:“苒苒?”

苒苒看到他的模样也是一愣。他脸上已挂了彩,衬衣领口的扣子也被扯掉了两颗,很是狼狈。

她忍不住微微侧了身子,绕过他看向屋内,只见客厅里一片狼藉,尤其是靠近餐厅那里在,椅子都倒了两把,一个男人双手抱胸轻轻地抵在身后的餐桌站着,正是邵明泽。他穿着衬衣西装,看着倒是整齐,只是面色十分不好,眉目间凝着戾气,黑着脸看向门口。

苒苒十分诧异,想不到消失多日的邵明泽会找到这里来,看样子还像是刚刚打了陈洛。

邵明泽可能也没想到门外会是苒苒,稍稍愣了一下后就大步走了过来。

陈洛的脸色立时就变了,转回身迎着邵明泽走过去,想要拦住他。邵明泽一把挡开他,攥着拳头又朝他脸上打了过来。陈洛并没反抗,由着他的拳头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脸颊上,被打得栽向沙发里。

“邵明泽!”苒苒尖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上来拦在了他身前。

邵明泽面罩寒冰,冷声喝道:“你让开!”

“我不让。”苒苒向他抬高了下巴,强硬地说道。

邵明泽一双涤黑幽深的眼眸中隐隐罩着暴怒之气,嘴角却淡淡地勾了起来,盯着她问:“夏苒苒,你知不知道——”

“我爱他。”一直沉默的陈洛突然开口截住了邵明泽的话,静静地看向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我可以为她把以前的种种都抛下,只一心一意地爱她。”

邵明泽怔了一下,气得冷笑:“你也配?”

陈洛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把挡在身前的苒苒轻轻推到一边,面对着邵明泽淡淡说:“我不配,可你也同样不配。你能给她的,我都能给;你给不了她的,我一样能给。邵明泽,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弄丢了她。到了现在,如果你还爱她,就让她清清静静地跟我走。你自己也冷静下来想一想,是不是只有这样对她最好。”

邵明泽脸色发青,牙关咬得极紧目光凌厉得似剑,恨不能把眼前这个男人一片片剐了。

陈洛微微抿了嘴角,目光平和地看着邵明泽,却也不肯后退一步。

苒苒不知道之前这两人说了什么,又怎么会动起了手。现如今看他们如此模样,又听着言语里都暗藏着别的意思,一时只觉得累。她慢慢退到后边,身体靠在墙壁上看向这两个男人,嘲弄地问:“你们这算是为了我在争风吃醋吗?还要接着打吗?”

屋中的两个男人身体都是一僵。苒苒看向邵明泽,口中却是在问陈洛:“陈洛,你爱我吗?”

陈洛不知她为何会突然这样问,不过还是轻声答道:“爱。”

苒苒笑笑,目光依旧停留在邵明泽脸上,继续问:“那你能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和别的女人暧昧不清,就算是你的前女友讨饭到了你的门口,你也能视而不见地关上门,绝不跟她多说一句,你能吗?”

陈洛依旧轻声答道:“能。”

苒苒这才转而问邵明泽:“邵明泽,你能吗?”

邵明泽盯着她,半晌之后忽地扯开嘴角无声笑了笑,低声道:“夏苒苒,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苒苒直视着他的目光,淡淡答道:“你放心,就算我后悔了,也不会回头找你的。”

邵明泽恨恨地看了她一眼,铁青着脸摔门离去。

陈洛慢慢走到苒苒身边,把垂着头的她轻轻揽入怀中,发誓一般低声说:“苒苒,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后悔的机会。”

苒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后悔,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再不回来。她的机票已经买好,该带的东西也都装进了行李箱。

陈洛因着还有事情没有处理完毕,并不能陪着苒苒一同过去。他细细地替她把各种证件检查了好几遍,最后还是不放心,双手扶着她的肩膀嘱咐:“我已经安排了人在那边接机,你一切听他的安排。什么都不要管,先好好歇上两天,反正我很快就会过去,一切事情都由我来处理。”

苒苒抬起头来冲他笑得没肝没肺,说:“我以前没发现你这么唠叨啊。再说了,这话你留着送机的时候说多好,我得过两天才走呢,你现在说了,等到了机场再念一遍?”

陈洛忍不住苦笑,心里却是矛盾异常,一时恨不得立刻把苒苒送上飞机才算安心,一时又舍不得她独自一人飞往异乡。

“早知道就不该管这些事情,早早买了机票和你一起走。”

苒苒听了忙道:“可别!我可没多少钱,出去了还指着你养我呢,所以你还是把你的这些财产都好好打理一下,好让咱们以后吃喝不愁。”

眼看就要出国了,苒苒倒是越发清闲起来,陈洛于是也不去办事,只想着多陪陪她,苒苒却不愿意,笑道:“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一块儿耗,说不定哪一天就相看生厌了。我这最后的两天得和穆青一块儿过,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

陈洛无奈,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把苒苒让给了穆青。

临上飞机的前一天,苒苒早上刚把陈洛打发出了门,正想着给穆青打电话,号还没拨出去呢,手机却先响了。电话是买了她的房子的女人打来的,说收拾车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她落下的东西,请她回去取一下。

苒苒想了想,才记起来车库里是有些杂物的,不过却不是她的,而是夏宏远的。公司破产,夏宏远人虽死了,却留下满身的债务,非但公司里的地和房子都被拍卖了,就连他的私产也都被法院强制执行了。房子被人买走了,里面的一些没用的东西却被人送到了她这里,他看也没看就叫人堆进了车库里。

苒苒懒得过去,就和那女人说叫她自己看着处理好了,谁知对方却不愿意,坚持道:“夏小姐,这些东西还是你自己过来处理吧,毕竟是私人物品,我们不好处理的。”

苒苒没法,只得先给穆青打电话约回头再联系,然后就直接找了个收废品的老头,带着他一同去了原来的住处。她从买她房子的女人手里拿了钥匙开了车库,指着里面堆的杂物跟收废品的老头商量:“大爷,你自己来动手收拾,钱我不要你的,你也不要我的,怎么样?”

里面大多是书籍,买了也能得不少钱,老头自然乐意,便叫苒苒在一旁等他,他负责把车库里面收拾利索了。

苒苒点点头,走到不远处的休息椅上坐下玩手机,正百无聊赖的时候,老头在车库门口喊她:“姑娘,收拾好了。”

苒苒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给新房住打了电话叫她下来拿车库钥匙,自己也去车库那边看。那老头已经将车库里的杂物都请出来装到了板车上,又拿着一本书和几张照片递给她,憨厚地说:“从这本书里掉出来好几张照片,是你家人的吧?自己收好吧。”

苒苒有些诧异,接过书和照片。书是很普通的一本词典,照片上却是夏宏远和一个漂亮女孩子的合影。苒苒随意地翻看了一下。在其中一张照片后面发现了一行钢笔字:九六年与阿妍摄于庐山。

“阿妍”这个名字一下子提醒了她,她忽地想起了韩女士曾说过的在十几年前因为夏宏远而跳楼的那个姑娘。

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苒苒忍不住仔细地打量着照片上的这个年轻女孩儿。人很漂亮,不是彭菁那种艳丽的美,而是清丽,眉清目秀,纤细娇柔。苒苒突然觉得她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

旁边收破烂的老头一边整理着板车上的东西,一边与苒苒说:“这种带人的照片不能乱丢,不吉利。”

买苒苒房子的女人从楼上下来拿钥匙,正好听见了这句话,又见苒苒看着照片发呆,忍不住也跟着插话,“我们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忌讳,带着人头的照片不能随便扔。以前有个姑娘和男朋友分手时把一张两人的合照留给了男朋友。过了两年,那姑娘突然开始头疼,半边脸上还起了疙瘩,去医院怎么都检查不出病因。后来就有人提醒这姑娘有没有照片什么的给过别人。姑娘这才想起来,就去前男友家里找那张合影。结果去了才知道前男友把两人以前联系的信啊照片啊什么的都放进了阁楼角落的一个纸箱里,有一次阁楼屋顶漏雨,把箱子都泡了,那照片也受了潮,姑娘的脑袋都潮得看不清人了…”

苒苒没把这个恐怖故事听进去,却被她说的一句话提醒到了。她的确见过这个女孩的照片,那是在很久以前,她送醉酒的陈洛回去,在他卧室里看到过一张他少年时和别人的合影,照片里的姑娘依稀就是这个模样。

苒苒的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了一把,恐惧像是惊涛骇浪,铺天盖地地朝她扑了过来。她呆呆地看着面前仍在说话的女人,片刻,突然不管不顾地往外跑去。

她搬到陈洛家里之后,他就把卧室让给她住,自己则住进了书房里。她曾记得他卧室的床头上曾摆过一张合影,这次没见到还笑着打趣了他一句,问他是不是把以前的罪证都处理掉了。

她对陈洛当时的反应记得很清楚,他只是温柔地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都忘了吧。”

陈洛住的地方很偏僻,几乎到了S市的边上。房子又是小区最里面的一栋,二十六层的高度,从客厅的窗户看出去视线极为开阔,眼前再无遮拦之物。苒苒以前很喜欢这房子的安静,此刻却觉得这种静压得人的隔膜隐隐作痛,仿佛可以听见血管内血流的声音。

他的物品都在书房里,她进去一处处地翻找着,终于在书架下方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合影。她抖着手将两张照片放在一起,只一眼,脑子里便嗡的一声响,霎时一片空白。

是一个人,她们真的是一个人。

她扶着书架缓缓坐到地板上,呆呆地看着手上的照片。他曾是用别人的名字和她通信的笔友,他曾是夏宏远最信任的助理,他帮着宏远公司拿下了南郊项目,他支持着夏宏远冒险捂盘…她忽地想起邵明泽那天没能说完的话:“夏苒苒,你知不知道…”

他的问题没能问出来,是除了打断了他的话。

邵明泽后来又说什么来着:“夏苒苒,你以后别后悔就行。”

而她又是怎么回答的?她说:“你放心,就算我后悔了,也不会回头找你的。”

苒苒扶着书架慢慢站起身来,踉跄着拿了皮包出门。她要去找邵明泽,他一定知道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要问他,他想让她知道什么。

邵氏集团的大楼就坐落在S市最繁华的的商业区,苒苒曾去过不少次,可都是在外面等邵明泽,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找进去。她打不通邵明泽的手机,只能请公司前台联系邵明泽的助理。片刻后助理亲自下来接她,说:“夏小姐,邵总还在开会,您先去他的办公室里等一会儿,好吗?”

苒苒点点头,跟在助理后面上了楼,安静地在办公室里等邵明泽。

快到中午的时候,邵明泽从外面推门进来。他显然是从助理那里知道苒苒过来了,见到她在这里并不意外。他冷着脸走到大大的办公桌后坐下,这才抬眼看她,淡淡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苒苒慢慢抬起头来,还没有说话,邵明泽已皱紧了眉头看,问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她没回答,只是平静地问他:“宏远的内奸是不是陈洛?”

邵明泽微微一怔,问她:“你都知道了?”

苒苒缓缓点头哦,轻声道:“都知道了,就是还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能不能问问你?”

邵明泽说:“你问吧。”

苒苒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邵明泽看了看她,将身体靠向后面,双手交叉着放在身前,说:“你还记得去年邵明源被人设计的事吗?有人利用他的情妇和邵氏签了一张大单,把质量不合格的材料卖给了邵氏。也是因为这个,邵明源被老爷子逐出了邵氏。他们父子一直认为这事是我设计的,因为这件事的直接受益者就是我。”

苒苒说:“我记得。”

邵明泽继续说:“可这事并不是我做的。我一直在想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一件事,把邵氏送到了我面前,却又令我与大房结下死仇。前一阵子我终于找到了邵明泽的那个情妇,并顺着她说的线索找到了当初那个皮包公司雇的另外一个员工,从他那里问到了一些很有用的东西,最后发现这件事情的幕后人竟然是陈洛。

苒苒的手指紧紧地捏住皮包的带子,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去查陈洛,发现他有大笔的财产来源不明。“邵明泽淡淡地说。

钱是最好的线索,只要顺着钱查,一切都能查出来。邵云平给陈洛打过几笔钱,最早的一笔是在南郊项目投标前。继续查下去,发现在这之前陈洛还曾收了一个材料商的贿赂,而这个材料商又与邵氏建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是平时,邵明泽会猜测是邵云平故意先设计了陈洛,抓住他的把柄后又用钱来诱惑他,叫他做了邵云平放入宏远的最合适的内奸。可是,在这之前,明明是陈洛先算计了邵明源。这样精明世故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贪图材料商的那点好处,而且还就选择了一家和邵氏建筑有联系的材料商?

邵明泽想了许久,觉得这是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一切都是陈洛的算计,算计着邵明源被邵家老爷子从邵氏踢走,算计着他自己的把柄送人邵云平手中,让邵云平自认为拿住了她。

这样的算计,陈洛到底是为了什么?

邵明泽考虑问题向来只看后果,这些算计的最后就是宏远倒闭了,夏宏远跳楼了,除此之外,其他的人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甚至对邵氏来说,还算捡了个大便宜。由此可见,陈洛的目的似乎只是为了报复夏宏远,是利用邵云平来把夏宏远扳倒。

他那天去陈洛那里,就是确认这些事情。没想到陈洛就那样老实地承认了,还由着他恨恨地揍了一顿,只是求他:”不要把这事告诉苒苒,她会受不了。“

邵明泽怒极反笑,反问他:”既然你怕她受不了,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情?“

陈洛慢慢地垂下眼帘,说:”我开始只是想报复夏宏远,只是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他的女儿。等我后来想收手的时候,形势已经无法控制了,所以我就想带着苒苒出国,叫她离开这里,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些事情。“

邵明泽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冷笑。他拳拳又去揍陈洛,正打着,苒苒就在外面敲了门。

偌大的办公室里,邵明泽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叙述着事情的经过。苒苒一直微微垂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邵明泽停了下来。神色冷清地看向苒苒。

苒苒又沉默地坐了许久,才低声道:‘我都知道了,谢谢你,我先告辞了。”她说完,默默起身往门口走。

邵明泽见她脸色白得吓人,忍不住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问她:“你没事吧?”

苒苒的手已经扶到了门把手上,听到这话回身看他,想笑着说自己没事,可刚一张嘴却吐了一口血出来。邵明泽大骇,冲过去扶她。她的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块石板,直直地砸进他怀里,紧接着又吐了一口血出来。

邵明泽脸色大变,抱起她向外疾走,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你坚持一下,我这就送你上医院。”

她扯住他的衣襟,微微弯着嘴角笑,问他:“我是不是就是一个傻子?”

邵明泽面上止不住发白,口上却只能安慰她:“他也有自己的苦衷,可能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而且,他是真的爱你。”

苒苒微微摇着头,只是喃喃:“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陈洛这个局做得有多大,做得有多早。他精心策划,处处谋算,终于将夏家毁灭,将夏宏远逼上了死路,用同样的死法,给那个叫阿妍的女孩子报了仇。

邵明泽绷着嘴角,抱着她不发一言地往外疾走,招呼着助理赶紧下去开车,两人一同将苒苒送进了医院,一番检查之后,医生将邵明泽从病床前叫走,避着苒苒跟他说:“病人吐血是因为情绪激动导致的胃出血,现在已经止住了。不过病人有严重的胃溃疡,再发展下去很可能就会癌变。”

邵明泽被“癌变”这两个字打得身体微微一晃:“癌变?”

医生瞧他面色实在难看,只得安慰他道:“只是有这样的可能,不过要是以后一直好好调养,避免病人情绪焦躁和劳累,也会慢慢好转的。”

邵明泽略略点头,出了医生办公室,一进病房却看到病床上已经空了。

第二十章岁月静好

苒苒接到邵明泽的电话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门口上了出租车,听到他着急地在电话里问她在哪里,便很平静地告诉他:“明泽,我自己的身体我很清楚。我肠胃一直不好,就是一着急胃出血了,没事,谢谢你的照顾。”

邵明泽的声音依旧紧张,追问:“苒苒,你在哪里?你要去做什么?”

苒苒默了默,这才轻声说:“我要去哪里你清楚。放心吧,我没事,只是想去问一问他。不管事情的真相多么难堪,我总得去面对。”

邵明泽望了望手中已经挂掉的电话,铁青着脸在病房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拨了陈洛的电话,寒声说:“她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动静。邵明泽皱了皱眉头,正欲再说时,就听得陈洛晦涩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我知道了。”

电话另一边的陈洛神情有些恍惚,抬眼茫然地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

中年妇女脸上露出担忧,忍不住问他:“陈助理,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陈洛的神志稍稍清醒了,淡淡的弯了弯嘴角,露出习惯性的微笑:“我没事,我们接着说刚才的事情。”他掏出一张银行卡在桌面上给中年妇女推了过去,温声说:“宋嫂,这里是一百万,一部分是辰辰这几年的生活费和教育经费,剩下的算是你的薪水。宋嫂算是看着辰辰长大的,也知道他的脾气,希望这几年你能好好照顾他。”

宋嫂迟疑着不肯接那银行卡:“可是…”

陈洛笑笑:“宋嫂,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在夏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大概知道他家的情况。苒苒虽然是辰辰的姐姐,但这么多年来他们姐弟面都没见过几次,感情也一直不算好。所以苒苒实在没有办法亲自抚养他,只能拿出卖房的钱来,由宋嫂代为抚养,直到辰辰成年。你放心,以后若是还有别的需求,只要给我打电话就好,我会负担所有费用。”

宋嫂这才收了卡,感叹道:“夏小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都不是一个妈,又没在一块儿长大,能在多少情分?她还这样管辰辰,真是够一意思了。亲妈能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人在外面吃香喝辣的,连儿子都不管了。”

陈洛只弯弯嘴角,没说话。他辞了宋嫂回家,到了门口掏出钥匙开门。就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平日里不知做了多少回,此刻却做不到了。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吧,稳住手把钥匙插入锁内,咔的一声打开了房门。

屋子没开灯,就在他伸手要开灯的时候,苒苒的声音从客厅的窗口处响起:“别开灯。”

陈洛闻声身体微微一僵,顺着声音找过去,就见她侧着身坐在窗台上,安静地看着他。他的心脏就在胸腔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每一声都能听到。他舔了舔干涩的唇瓣,回身虚掩上房门,然后一面脱着外套一面往她那里走,口中随意地问她:“苒苒,你在哪儿看什么呢?”

苒苒很快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在他离窗口还有两三米的时候就突然喝道:“你别过来!”

陈洛只能停下脚步,把脱下来的外套丢到沙发上去,双手微微向外张开着,柔声安抚她:“好,我不过去。”

见他听话地站在那里不动,苒苒的神经慢慢放松了下来,转过头安静地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外面的月色很亮,偌大的一个月亮银盘一般挂在夜空,照得屋里屋外一片淡淡的白。她突然轻声说:“我没事,就是想知道到底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路可走,只能从楼上一跳而下。”

她又转过头看他,问:“你说夏宏远在跳楼前想的是什么?阿妍呢,她又会想什么?”

陈洛整个身体几乎都在微微抖动,偏偏声线还在尽力地保持着平稳,淡淡地说:“苒苒,你下来,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苒苒忽地无声地笑笑,点头:“好啊,你告诉我啊,谁是阿妍?”

陈洛的喉结动了动,答道:“她是我的姐姐,本来是叫陈妍的,后来有了我,她就改随了母姓,叫顾妍。”

“原来是姐姐。”苒苒缓缓点头,看着他,“和我通信的于文奇是谁?”

陈洛答道:“是我。”

“宏远的内奸呢?”苒苒又问。

“也是我。”陈洛轻声答道,“一切都是我设计的,是我设计了彭菁接受杂志的采访,故意激起她和你母亲的矛盾。我又伪造了亲子鉴定书,把你推到夏宏远面前,让你母亲起了夺下宏远集团的野心。也是我,联合了邵云平,把宏远集团一步步地逼到了绝境。”

他缓缓闭了闭眼睛,把其中的悲怆和绝望统统压入心底:“只是,我没想到你母亲回去开车撞人,也没想到最后夏宏远会跳楼自杀。”

他终于说完这一切,心中忽地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感。终于都说出来了,不用再去想该怎么隐瞒,不会再被这秘密压得喘不过起来,不会在每个深夜都遭受内心的拷问。

陈洛看着她,说:“苒苒,你下来。不管你怎么恨我,也不管你要怎么报复我,我都接受。”

苒苒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果真从窗台上跳了下来,光着脚向他走过来,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住,仰着脸看他,问:“我怎么能报复你?你手段高明,不留把柄。我母亲下半生身陷囹圄是因为她杀了人,而她杀人只是因为她的贪欲。而我的父亲,他的跳楼是因为公司破产。而公司破产也是因为他的贪得无厌。陈洛,你什么也没做,你只是把他们的欲望都引了出来,然后一步步地引着他们走上死路。”

“苒苒。”陈洛轻声叫着她的名字,伸手去触她的眉眼,试图抚去其间的冷意,“很早以前我就已经后悔…”

话没能说完就消散在了嘴边,他的眼睛倏地瞪大,愣愣地看着她。

握在手中的水果刀已经深深滴插入了他的腹部,她仍仰着脸,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陈洛,我没你的手段,所以,我只能用简单的办法。”

陈洛踉跄地后退了两步,扶着腹部慢慢坐倒在沙发上。水果刀还留在他身上,血沿着刀刃慢慢涌出,很快就湿透了他的衬衣。他抬起头向她笑笑,抖着手从身旁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仔细地将刀柄擦拭干净。然后抬起自己的手慢慢握上去,留下指纹,跟她说:“给邵明泽打电话,叫他过来。”

苒苒没有动,站在那里看着血不停地从他身上涌出来,湿透了衬衣,又滴滴答答地落在沙发上。她身上的胆量和力气终于全部耗尽,缓缓地瘫倒在地上,颤声说:“我会给你偿命。”

陈洛缓缓摇头,脸色因为失血而迅速苍白:“苒苒,我不怕死,可我不想让你死。”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拿了手机给邵明泽拨电话,喘息着说:“你快来我家,出事了。”他顿了顿,短促地呼吸了两声,又补充道:“叫穆青也过来。”

邵明泽与穆青都来得很快,两人在楼门口碰到面,对视了一眼便一同往楼内冲。

陈洛的房门没关,只虚掩着,屋里也没亮灯。穆青进门忙把灯打开,与邵明泽往里一看,顿时都惊住了。

陈洛栽倒在沙发上,半身的血,神志虽还清醒,脸色却苍白如纸,已是十分的虚弱。而苒苒则跪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垂着头,如同呆傻。

陈洛朝邵明泽虚弱地笑笑,说:“别碰我身上的刀子,送我去医院,尽量不要惊动警方。穆青你在这里守着苒苒,咱们先把口供对好了,万一有人问,就说是我向苒苒求婚不成以死相逼,为了吓唬她失手捅了自己一刀。”

邵明泽看了苒苒一眼,一时顾不上管她,忙架起陈洛往外走。穆青满心的诧异,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把跪在地上的苒苒揽入怀里,柔声安慰她:“没事了,没事了。”

在她的安抚之下,苒苒僵硬的身体终于慢慢地软化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脸上已经满是泪水,口中喃喃地说:“我给他偿命,我给他偿命…”

陈洛被邵明泽送到医院时已因为失血而昏迷,历尽千辛万苦终是把命抢救了回来。脱离危险期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邵明泽这才离开医院回去找苒苒。

穆青一个人在擦洗着客厅里的地板,见他回来便指了指卧室的门,低声说:“刚哭着昏睡了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闹成这个样子?”

邵明泽的神情也是十分疲惫,将陈洛设局报复夏宏远的事情简略地跟穆青说了说。穆青听了,许久都没能说出话来。两人沉默地在客厅里坐了大半天,穆青沉声说:“我要带苒苒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