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

殷尚无力的回答让我的内心感到万分不安,这时,一直没有作声的光民突然站起来,一声不坑地朝停车场那边走去。

“去哪儿,光民?”

“我去买相机。”

“照相机?”

“十分钟之内就回来。”

光民有两大引以为傲的兴趣,摄影、画画,这种情形下他居然也不忘去买照相机,看着光民消失不见,剩下两个男人继续专心致志地回忆着过往。

“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在汽车站打赌,看谁能得到水原女高女学生的铭牌吗?有印象吗?”

“不、记、得、了。”

“说什么呀,你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候你可是创造了新记录!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每一种颜色你都弄到手了,你看见江纯在这儿,不敢老实招供是不是?”

“白痴。”

“啊!还有去年秋天,你不知道兵勋哥也躺在医务室里,结果在医务室里偷偷说他坏话,当场被他听见,打得你求爹爹告奶奶,鬼哭狼嚎是不是,接着晚上你很郁闷地跑去啤酒屋喝酒,边喝边骂想出出心里的怨气,结果又被狂扁了一顿,因为没想到那儿打工的侍应生恰巧是兵勋哥的朋友,真他妈的倒霉到姥姥家了。”

“你、还、哭、了、那、时、候。”

“是啊。不过现在我老实告诉你,当时其实我哭不是因为吃了拳头,而是因为肚子饿了,那帮家伙冤魂不散地缠了我们五个小时,我简直都饿晕了。”

“饭、桶。”

虽然五分钟之前铭牌的故事让我有些发火的冲动,可是看到殷尚笑得就像不懂事的孩子般灿烂,我怎么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呢,满心地只想宠溺他,放纵他。再加上我们的校服在水原市是数一数二的有型,穿着我男朋友殷尚身上独一无二的帅,我看着看着老是有股想哭的冲动。殷尚不愿我见到他虚弱憔悴的模样,从我来到这儿之后一直回避着我的视线。

“那个去买照相机的家伙和卖照相机的人对上眼了,怎么还不回啊!”

“没、意、思。”

“那是你这些日子没见我,对我提高的幽默水平不适应了,用不了多久你就会适应的。”

“是、吗?”

穿着睡衣的东英嘻哈笑着,然后夸张地东瞅瞅西看看,装出一副找光民的样子。我知道他这样竭力回忆过去是为了什么,他打心眼里,压根不愿意承认殷尚的现实,什么死亡,伤痛,眼泪,他用一年前的记忆华丽地裹住了它们。

“喂!我回来了!”光民喘着粗气、面色泛红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拿着一次性照相机,看他眼睛那么肿,准定是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哭过了。

“哎!人长得太帅就是没办法,买个照相机都一堆人围观,估计我已经是春川这方圆百里的明星了!”

“估计是人家看见里大白天的还穿着一套睡衣,所以才跳出来围观的吧,咦!哪儿的精神病院倒塌了?”东英戏谑道。

“这样子吗?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太帅?”

“别说废话了,快照相吧。”

“啊,对了,照相,江纯!你站到殷尚旁边去!”

“啊!啊!”听见光民的话,我立刻乖乖地站到殷尚旁边,自己现在这样,一点没化妆不说,还满是泪痕,肯定惨不忍睹。殷尚也赶紧重新把小树枝塞到嘴里,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好。

“照、得、艺、术、点。”

听见殷尚的话,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东英立刻摆出一副傲慢的大少爷架势,光民看了差点没冲上来扁他一顿。光民一连给我们照了好几张,正又要按下快门时,

“喂,你也去那儿站着和他们一起照吧,我给你们拍。”江云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脸上的微笑比天空里的太阳还要灿烂,她一把夺过光民手里的相机,把他推了过来。

“奶奶的!只有我才能拍出那种艺术效果啊!”光民一边嘟囔着,一边终于还是站到了殷尚身后,那三个男生仿佛约好了般的露出很男子汉的坚硬表情,我看了嘴巴差点没笑歪。

“好,照了!金东英,金光民,你们赶快乖乖地把嘴里的香烟给我放下来!还有殷尚,你嘴里叼着个什么呢?”

“我们照相从来都是这样的!你干吗指手画脚唠叨得像大妈啊!”

“小孩子还是乖一点比较可爱,来,下巴收一收,笑一笑啊!”

“笑了就不酷了!”

“气死老娘了!你们非得像跳脱衣舞似的把手插在腰上啊!”

“这样才有型嘛!”

“被你们气死了,被你们气死了,看到你们这样我就心烦,来!一,二,三!”

闪光灯在空中闪烁,一张绝世好照片就这样诞生了。本来应该是无比沉重的情形,却被三个男生嬉笑成这样,也不知谁先开口仰天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面对最亲爱好朋友的死亡,他们心中是永远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也许这就是爱人和朋友的区别吧,爱人给予眼泪,朋友给予笑容,哪怕是在面对同一情形时。我觉得自己好软弱,不停用手擦着眼泪,同时牵住殷尚的衣角,希望他能给我力量。殷尚紧握住我的手,冲我微笑着,在微笑中给我源源不断的力量。

“哎哟,你们怎么还在外面啊!”几个护士看见殷尚吃了一惊,强行要扶他回去,“不能这么吹风的,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太妙了。”

“不、会、感、冒、的。”殷尚挣扎着不想回去。

“上个月不就得了一次,吃了不少苦吧!快点回去吧!”

“一、会、儿…再。”

“不行!这几个朋友也快过来帮忙啊,如果你们不想看见这个患者病情恶化的话。”

本来那两个家伙是很可怕地盯着护士的,因为“恶化”两个字,他们立刻一左一右架起殷尚,我也跟着在后面帮忙,总算把我那个多血质的男朋友给弄进病房了。

病房里。

“哎哟哟,瞧瞧我这一身汗,别看这家伙瘦了不少,力气还是不小哇!”

“就是说嘛,十年的汗今天一次都给流了。”

“这个就太夸张点了。”

“我也知道。”

那厢殷尚那两个朋友在椅子上起劲地擦着汗,这厢大叔和姐姐费尽心思地在哄殷尚开心,殷尚因为被强制押了回来,闹别扭地看着窗外,很是不开心。

“不要这样嘛殷尚,那是因为风太凉了我们担心你病了,消气了没,嗯?”姐姐带着撒娇的口吻说道,从她口里听到真是别扭。

“我、还、想、看、看、太、阳。”

“我们知道,你出院之后想看多久太阳就可以看多久啊,不是吗?”

姐姐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殷尚的脸上罩上了浓浓的悲伤,虽然每个人都装作不知道想否认,可是我知道,我知道此刻殷尚的眼睛里意味着什么,我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我都知道。

“爸、爸。”

“嗯?爸爸?”

“爸、爸、去、哪、儿、了?”

“大,大叔?可能出去抽烟了吧,要去叫他吗?”

殷尚点点头。姐姐想到这样可能殷尚就会不生气了,立刻面带喜色地冲了出去。东英玩着放在桌子上的香蕉,我轻轻摸了摸殷尚的后脑勺,

“殷尚,把校服脱了吧,穿着不舒服的。”

“不。”

“乖!看上去就很不舒服嘛,要我出去吗?”

“不!”殷尚转过头,再次很坚决地说道。我们三人来这儿之后还是第一次

见他这样有力的神情,都看傻了眼。可能一个人待着觉得无聊了,他又转回头来,

“不、要、出、去。”

“还是该换掉才好,穿着这个又不通风,多难受啊,还是穿病号服好了。”

“不、要。”

“出院之后再穿好不好。”

“我、要、穿、着、这、个、死。”

“什么?”我当场僵硬,殷尚对自己下意识说的话似乎更是惊惶,他立刻紧闭上嘴,沉默不语。

即使在东英和光民的劝阻下,我仍然激动不已。

“你说要穿着它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的决心就要死在这儿了吗?”

“…”

“你说啊?你真的要穿着它死在这儿?快点脱下它!我,我就待在这儿,你赶紧换上病号服!出了院之后你再穿校服!”

“…”

在沉默不语的殷尚让我彻底疯掉之前,在我的眼泪淹没整间病房之前,姐姐突然如旋风般地冲进了病房,

“殷尚!大叔来了!”

没眼力见的人啊!江云姐根本没发现这里的气氛不对劲,拽着大叔来到殷尚床边。

“现在气该消了吧?不会再讨厌姐姐了吧?”

“爸、爸。”殷尚给了没眼力见的姐姐三秒钟微笑,立刻用力地呼唤着身边的爸爸。

“说吧,孩子,什么事。”

“明、天、回、水、原。”

他的话音刚落,连本来坐得好好的光民和东英都忍不住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殷尚又一字一句,气喘吁吁地说道:

“我、有、事、要、做,水、原、有、事、要、做,一、定、要、做。”几乎是刚说完最后一个字,殷尚就无力地倚靠在了枕头上。

“你这样子…怎么能离开这儿呢!”

“…一、定、要、做,一、定、要、做。”

“在这儿不能做吗?”

“在、这、儿、不、能、做。”

殷尚微弱却又坚决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更在我们的心里激起了汹涌波涛。我们内心都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仍强忍着自己安慰自己,大叔看了殷尚一会儿,大步果决地迈出病房。

“他奶奶的,这种身体能去哪儿啊,说话都没法一口气喘匀了,能去哪儿啊!”最先开口的是我们之中抖得最厉害的东英。殷尚无言地偏过头,拉上被子。

“有什么要做的,出了院之后再做不行么,为什么一定要明天做啊!”

“…”

“为什么一定要明天呢!一个礼拜之后做也可以啊,一个月之后做也可以啊!为什么一定要是明天呢!”

东英的泪水,一滴,一滴,溅在冰冷的地上,可是它们分毫动摇不了殷尚的决心。有些事,一定要明天做。

95

春川天空的星星真多啊!是因为空气特别的干净吗,在水原的时候我居然没有发现天空藏了这么多可爱的星星。凌晨一点半,月光伴着星光,流银般地泻进401号病房。江云姐姐说要去车里睡,一个小时前离开了病房。大叔几个小时前就没看见人影了,那两个傻瓜,紧紧抓着殷尚的手,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站在姐姐刚才站的窗前,默默向窗外的星空许着愿望。我找到了那颗最明亮的星星:

请不要带殷尚走,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为他做。我之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对不起他的事情,我想好好地补偿他,知道吗?比起眼泪,更适合他的是欢笑;比起天空,更适合他的是脚下这片土地;比起明天,更适合他的是今天,殷尚经历了那么多磨难,请慈悲地赐予他幸福吧!天空有你这一颗美丽的星星就足够了,请不要带走殷尚,留他在地上。他没必要成为那颗永远也触摸不到的星星,请把殷尚留在地上作为我的星星吧!

第一次向星星祈祷,我静静凝视着夜空里的星星,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殷尚愈来愈急促的吸气声。

“殷尚,你怎么了?”

“睡、吧。”

“你才是赶快睡吧。”

“江、纯!”

“嗯。”

“我、爱、你。”

“嗯。”

“江、纯。”

“嗯。”

“算、了。”

“说啊,怎么了?”

“没、什、么。”见我心急的样子,殷尚露出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笑,轻轻地抓住了我的衣角。我明白他的意思,立刻俯身爬上病床,在他身边轻轻躺下,殷尚伸出手臂似乎想为我做枕头,我小心地挪开了他的手臂。

“不要了,你很痛的。”

“躺、吧。”

“你很痛。”

“不,躺。”听这孩子的声音这么坚决,我也没有办法,只好轻轻地躺在他瘦若枯柴的手臂上。

“和、以、前、一…”

“我知道了。”我下了很大决心,终于把自己头部的重量完全放在他手臂上。

“万、一、我…”

“万一什么?”

“非、常、非、常、万、一。”

“别再说了。”

“死、了、的、话。”

“我说了不要再说了。”

“你、只、准、哭、一、年。”

“你不会死的。”

求你了,殷尚,到此为止吧,不要再说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坚强的女孩。

“为、什、么、偏、是、我。”

“你会好的殷尚。你不是说最讨厌我哭了吗,所以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你会活下去的,你一定会活下去的殷尚。”

“每、天、晚、上,我、的、脑袋、里、会、浮现、出、数十、上百张、面孔。”

“…”

“每、张、面孔、都、是、你。”

“…”

“可、是、今天,你、的、面、孔、浮现、了、一千张、不、止。”

“不要再说了。”

“看、来、我、真、的、要、走、了。”

“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了!”

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哭喊,光民和东英一下从睡梦中惊醒。

“喂,怎么了,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