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梦,只是一场可怕的梦,待会儿我醒了就好了。再坚持一会儿,一会儿我就能听见姐姐大得像打雷的声音叫我起床了,然后她会安慰我这一切不过只是梦,接着我就可以伸一个大大的懒腰,背着书包去见我的男朋友殷尚了,永远无往不胜、天真乐观的殷尚。我闭上眼睛,不断提醒自己,可是东英的一声大叫,让我的希望在瞬时间化作泡影。

“权殷尚!”

两个男人和我姐姐满头大汗地冲进了房间,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要晕倒般地趴到了床上:

“你为什么还是回到家了!不是说要回医院!要回医院吗?”

“快、点、帮、我。”

“闭上你的嘴,白痴!快起来!快起来!”两个男人使出全身的力气要扶起殷尚,殷尚死死硬挺着,东英他们终究是没移动他分毫。

“你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究竟想在这儿干什么?”东英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死死盯住殷尚。

“光、民,你、过、来、一、下。”殷尚冲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光民动了动手指,光民立刻飞快地凑到他身边,殷尚对着他耳朵轻轻低语起来,就像是临死的人在交待遗言一般。光民含着热泪一字一句地听着,不住点头。

殷尚说话的工夫,东英忽然站起身,哐!哐!关上了房间里的窗户,接着又跳出房间锁上的玄关的门。

“谁也不能带你走,谁也不能带权殷尚走。别妄想了你们,你们谁也没法带走殷尚的,他要一辈子和我生活在这儿,他不能离开这儿,哪儿也去不了。”

往后的人生里,我还会遇到比今天更感到伤心的日子吗?比死亡还要可怕的一天,就像今天,就像现在。

东英很快把家里的窗户和房门都关好,虽然眼泪在脸上泛滥,那战胜日光的胜利表情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

“看看,殷尚,我把所有的门都锁上了!现在谁也带不走你了,你可以放心了,哪儿都不用去,一辈子就和我生活在这儿。我去赚钱,我去给你弄吃的回来,你哪儿都不用去,只用待在这儿,所有的我都替你做,我们在这儿一直一直生活下去…”

殷尚结束了对光民的耳语,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接着微皱着眉头说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生、活,又、不、能、生、孩、子。”

“收养一个孩子不就好了。我也哪儿都不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守着屋子一步都不要出门。”说完,东英重又紧握住殷尚的手,仿佛惟恐他飞走了一般。

光民听完殷尚对他的耳语,躲到房间的一个角落,比刚才更大声地抽泣起来,我感到很是不安。

殷尚摸了摸东英的头,无声地安抚他,忽然,他把目光转向一直没有开口的大叔。从几十分钟前进屋大叔就没有再开口说话了,他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承受着爱子的苦痛。

“如果、早、知道、这样,我、一定、会、得、一次、第一名、让、爸爸、笑、笑。”

殷尚的声音越来越吃力,喘气声也越来越粗浊。我飞快地转过头去擦掉眼泪。

“我、有、好、多、话、要、说,对、江纯,对、光民,对、东英,对、爸爸,对、姐姐,可、是,想、说、却、说得、这、么、吃、力,气、人,想、说,说、不、出、来。”

“你不要着急,以后都会好的,你想说什么都能说出来的。”我张开嘴唇,艰难地说道。殷尚透过玻璃窗,双眼无神地看向窗外的远山:

“你、抬、头、的、时、候,最、先、看、到、的、那、颗、星、星,就、是、我,知道、吗?”

“什么意思,殷尚?”

“死、之、前,有、一、句、话、我、想、听、到。”

“是什么意思啊,最先看到的那颗星星!”因为听到他说星星而激动,忽略了殷尚刚才说最想听到的话,殷尚立刻生气得脸涨得通红。

“…我、想、听、到、那、句、话,江、纯,我、爱、你。”

“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离开的!我欠了你那么多,你怎么能狠心不给我机会偿还?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的,我想见到你的时候怎么办,我想你想到发疯的时候怎么办?”我嘤嘤地哭嚷着。

“我、的、照、片。”一颗眼泪从殷尚眼里无声滑落。

“你的照片能说话吗!能像现在这样握着我的手吗?也不能用袖子擦掉我的眼泪对不对,更不能抱紧我,照片它永远只是照片!”

殷尚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手指屈张,紧拽住自己的衣袖一动不动,缓缓地扫视过我们每一个人,每一眼都是那么慎重,每一下呼吸都和着一记惊心动魄的心跳:

“傻、瓜、们,不要、抽烟,如果、不希望、像我这样!”殷尚仿佛在刹那间重拾五个月前的神采,除了声音小一点,无力一点,神情几乎没有两样,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只傻傻地认为这孩子又活过来了。

“我对不起你爸爸,儿子要先走一步了,没办法以后逗你开心,给你做东西吃了。替我问候一声妈妈,我有那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该死,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真的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你说,爸爸,有好多好多事想拜托你。”殷尚似乎已经接近了极限,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快,呼吸的间隔也越来越长,终于,他再也说不出声,只见气呼出,不见气吸进。我慌了,哇地大哭出声,双手紧紧抱着殷尚不松开,我决不会放你走的,我不要放你走,不要你走,不要啊!

“不要走啊,你不要走!就像东英说的,我们要把你关在这儿,一步也出不去,哪儿也去不了!”

“我、遵、守、约、定,我、们、天、堂、见。”殷尚不规则地呼吸着,他艰难地摊开手掌,让我看见他掌中的东西。他还保存着这个,都几年了,他还保存着这个,可我的那个呢!早被我用剪刀剪成了一地碎片。

“殷尚啊!”

在东英和姐姐心碎的呼喊声中,殷尚缓缓闭上了眼睛,我久久地抱着怀中的殷尚,痴痴地看着他的面容,这就是我的男朋友殷尚吗?他还是那么坚强,那么一脸的无所谓,即使是最后离开,他还是选择了最平静安详的面容。

丧钟在半空中回响!

97

“你不要闭眼啊!闭眼的话你就死了!权殷尚!不要闭眼,不可以闭眼啊!”东英和光民不住拍着殷尚苍白的脸。由始至终没发一言的姐姐脸刷的一下也变得铁青,哀嚎痛哭着叫着殷尚的名字。可是殷尚的眼仍旧闭得紧紧的,任我们如何哭,如何叫,也没有丝毫动静。

“不,殷尚,你没有死!殷尚,睁开眼睛啊,快呼吸,快呼吸!不要这样子,你就这样走了,叫我们怎么受得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让死神在我们眼前眼睁睁地带走了他。才不过四个月的工夫啊!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怎么就会变成这样,灰白着脸,投入死神的怀抱。死神!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啊,殷尚是我的星星,是我的启明星,你不是说没有我的允许不会走吗,你为什么不讲信用了!

“不要和我们开玩笑,白痴,别开了,一点都不好玩,快点睁开眼睛啊,起来啊,权殷尚,求求你了!”光民和东英不知疲倦地呼唤着,这一唤就是两个多小时。

大叔搂着渐渐冷却的殷尚老泪纵横,终于,他下定决心拨下了119急救电话。

“这个孩子确定已经死亡了。”

“他没有死,你们走吧,他只是睡着了,你们走吧。”我拼命推着进来的救护人员。

“脸色不好,呼吸好像也停止了。”

“我说了不是了,求求你们走吧,殷尚他不会死的,你们走吧,我们继续叫他的名字,他就会醒过来的,你们出去,不要碰他,不要碰我的男朋友!”

“这个…”

我像疯了似的推挤着那几个救护人员时,光民忽然一言不发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你跟我来。”

“…”

“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你跟我来。”

“不要,我哪儿也不去。我不会让他们带走殷尚的,他是我的男朋友,他一定会再起来的。”

“不要再这样了,殷尚他去得也不会安心的。”

“他哪儿也不能去。”

“别再固执了,让殷尚安安心心地去吧。他活着的时候已经受了那么多痛苦,就让他安心地步入天堂吧,这个傻瓜,如果他见到你哭成这样,一定连天堂也舍不得去了,他会多么伤心,多么难过…”

光民泣不成声,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和我一样的心情,和我一样的表情,忍了,又忍,光民眼中的泪水还是滴了下来。

“是殷尚拜托我的,跟我来吧。”

听到是殷尚拜托的,我拿出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拖着千斤重的腿,跟着光民走出了家门。家里再次传出响彻云霄的哀哭时,我腿一软,正要瘫倒在地。

“你好好看看,这就是殷尚原本回来想做的。”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却除了院子里那道长长的围墙之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些墙砖上,还有我熟悉的无数坑坑洼洼的小圆圈,和我上次在外面院墙看到的如出一辙。我失望地又想走回屋里。

“你看这儿。”

“…”

“这是殷尚拜托我的。”

“…”

“我让你看这儿!”光民忍不住高喊出声,我这才颓然地缓缓靠近那堵墙,我看见了…直到现在我才看见,那些小小的圆圈里居然写着芝麻粒大小的字:

“今天和江纯吃饭了!”

“今天和江纯啵啵了!”

“今天没有见到江纯!”

“今天为江纯打架了!”

每一个圆圈里都记着他那天干的事,无一不是和我有关。

“他怕忘了和你交往的重要纪念日,所以每天每天都记下你们的事情,一千多天每天都有,已经成为了习惯,如果哪一天不写他都会觉得非常不安,仿佛哪一天你就从他身边消失不见了。”

“…”眼泪在瞬间模糊了视线。

“可能殷尚也已经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了,所以他想最后画一个大大的圆圈,在你的面前,把对你所有的思念都画在里面。”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一定要回家?”

“可能是因为你对他说了你爱他吧。”光民无限悲伤地说道。

“就是为了这个他不愿回医院,速速求死…就是为了这个。”我的心底洇

着泪。

“他等到最后就是为了等你这句话,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最最想听到的一句话,你对他说了不是吗?所以他才一定要回来,当着你的面写上…”

我哐当一下坐在地上。我是一个多么不称职的女朋友啊,男朋友想从我口中听到一句我爱你,却是如此如此艰难。而看看,这几乎是满满一整墙的圆圈,他为我做了什么…如果不是几个月前的那通无声电话喊出了我爱你,现在我说不定会被沉沉的负罪感窒息而死。光民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眼前仿佛看见了穿着德高校服的殷尚,他嘻嘻笑着,大声地叫道:

“我是转学生权殷尚!噢噢!江纯,我来了!”

酣畅淋漓的笑容,满是汗水的脸,殷尚,你终于来了!

“哎哟哟!这儿又晕了一个!怎么又晕了,哎!”

这是耳边最后传来的声音。

98

如果现在你还和你爱的人在一起,请一定不要吝惜说你爱他,不要因为那些无谓的自尊心,毫无来由的羞涩,遮遮掩掩挡住你的嘴。有些话,必须有人来说,也必须有人来听,独自一人自言自语,除了眼泪之外什么也不会为你带来,这不是能一个人说的话,如果没有倾听的对象,它将会是一句多么痛苦的话,也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悲伤的事。

“殷尚,我爱你。”

医院里。

我入院已经三天了,三天来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昏迷状态,记忆中有印象的是,我一直不断重复着“殷尚我爱你”。当我睁开眼时,耳边传来的是妈妈嘤嘤的哭泣声,我无声地握住妈妈的手。

“你醒过来了!你真是,妈妈差点被你吓死了!”

“姐姐呢,爸爸呢?”

“你好些没有?肚子饿不饿?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殷尚在哪儿,妈妈?”

“…”

“是在地下,还是在江里,或者是在、海、里。”我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字,妈妈忽地站起身,沉思地看着病房门。我仰起头,无力地望着妈妈。

“江纯,你朋友来了。”

“光民?”

“不是。”

“东英?”

“不是。”

“那么是花真?”

“我是澄弦。”

“…?”突然听到他的声音,我有些吃惊,盯着他看了几眼,立刻又萎靡地偏过头去。妈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退出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澄弦两个人。澄弦有些吃惊我的脸色会这么差,精神也这么不振,他无言地盯着我看了片刻,小心地坐在了凳子的一角。

“我都听说了,两天前。”澄弦的眼圈红红的。

“是吗?”

“我什么都不会说,我知道那样只会让你更难受。”

“…”

“我是来说对不起的。”

“…”

“除了对不起,我也想不到能说什么,你一定很恨我和我的妈妈对不对,对不起,请原谅我们,除了这个…”

“不,不关你们的事,我没事的,真的没事。”一阵阵泪意在眼睛里翻涌,我立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殷尚最后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抽泣起来。

“别再哭了。”

因为澄弦这一句话,我猛地拉下被子,为什么会有这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你刚才说什么?”

“别再哭了。”澄弦俊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你是不是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别再哭了’这句话,感觉有点奇怪,我觉得好不安。”我急切地望着澄弦。

澄弦沉默地望了我半天,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有过。”

“这么说,那个无声的电话是你?”

“是。”

“那我真的应该死了。”

“你说的究竟什么意思啊!”

“我以为我曾经对他说过我爱他,像个傻瓜一样心存侥幸,那通电话是我两年以来惟一一次对他说我爱他,可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到底还是做了坏事。”澄弦苦笑着,低下了头。

“他那么爱我,那么爱我,又这么想听到这句话,临走的时候还在念念不舍地盼望着我说这句话,可是,我,我…”

他费尽心思地想让我说出这句话,在手机上敲出这几个字让我念,打赌赢了想让我说,来回听着过去磁带里我稚气的声音…我越想越心疼,越想越揪心,趴在床沿上凄凄地哭了起来。我好恨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残忍,为什么到最后还忽视殷尚的心愿,我伸出手,拼命扇着自己的脸,澄弦惊得急忙抓住我的手。

“朴澄弦来了啊!”

光民和东英忽然推开房门,站在了门口。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定定地看着他俩,才几天的工夫,他们变得消瘦多了,眼睛几乎和那时的殷尚一样,没有神采,没有焦距。他们穿着黑色的正式西装,缓缓向我的床边走来。

“我们刚去撒了殷尚的骨灰回来。”

“什么?”

“按那家伙的希望,我们把他撒进了家里。”

“你说撒了?这么说,殷尚他已经火化了,他已经火化了?为什么你们不通知我,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法见到!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让我再也见不到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被背叛的感觉瞬时间涌遍我的全身。

“那该有多烫,那该有多热!殷尚最讨厌热了,你们怎么可以那样!没有坟墓,以后让我上哪儿祭奠他!你们为什么没有叫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躺在这儿?”

“你不是晕过去了吗,而且殷尚也不希望你看到,他说他不想让你看到自己的骨头,宁可死也不愿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