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没有遇到中意的男人?”

这个问题妈妈问过我很多次,我每次的答案都一样:“暂时没有。”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太挑剔……找个真心对你好的男人就行。”

我低下头看着手腕上的表,用纸巾轻轻擦拭着上面镌刻的名字,“宸”这个字,从未褪色。

我承认我太挑剔了,这个世界上毕竟只有一个叶正宸。我笑笑,说:“要过一辈子的人,不挑剔一下能行吗?”

每次我这么说,妈妈便不再说话,爸爸则会轻轻叹口气。

“我们回家吧。”说着,我站起身,爸爸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里都是汗。

接着,他从椅子上栽倒下去。

抢救进行到傍晚,爸爸的生命体征才算稳定下来。

寂静的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我筋疲力尽走出重症监护室,扶着墙壁慢慢地蹲下。

这三年来,为了爸爸的病,我去国外请过专家,去长白山寻觅过偏方,甚至去求神拜佛,祈求神佛恩赐奇迹……然而,癌细胞还是在一点点吞噬爸爸的生命。

“小冰,你没事儿吧?”印钟添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伸手过来扶我。

“没事儿,我就是有点累了。”我试了两次,才勉强扶着墙壁站稳。

“你别担心,薄叔叔会没事的。”

我无力地摇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爸爸的病情,多次化疗没有彻底抑制癌细胞,反倒让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他的心脏多次出现房颤,情绪也开始不稳,整天叨念着让我好好照顾妈妈,好好照顾自己,尽快找个好的归宿。

“是不是薄叔叔又催你嫁人?”印钟添问我。

我垂首看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面映着我苍白的面容。短短三年,我就老了,脸上再也找不到年轻人该有的生气。

我苦笑:“难怪他着急,我这副样子,可能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们结婚吧。”

毫无浪漫可言的病房门外,印钟添突然执起我的手,没有任何动情的表白,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求婚惊呆了。眼前的男人,我当他是至亲,我对他的感情是纯粹的,没有一点杂质。

“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戒指:“我准备很久了……虽然现在有点趁人之危,但我是真心的。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就给我个机会吧。”

冰凉的戒指套在我的手上,大小刚好。我承认我对印钟添有感情,有亲情、友情,也有感恩,唯独没有爱情。

年轻时渴望爱情,期望有一个人让我爱得肝肠寸断,欲罢不能,等到看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人情冷暖,我才看透这个浮华的世界。

我不再年轻,不再为爱肝肠寸断,可我从不后悔年轻过。

爱过,痛过之后,忘记那个人。

然后,平淡地生活。

我很感激命运,让我在阳光灿烂的美好日子里遇到了叶正宸,他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爱情,肝肠寸断亦无怨无悔;我也感激命运让我在人生最灰暗的日子里遇见印钟添,他就像一束暖光,无论多么黑暗,我都知道哪里是前方,还能继续走下去。

几分钟的思考后,我对印钟添点点头:“好,我们结婚吧。”

从那之后,我和印钟添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结婚的事情。

印钟添在南州市政府的秘书处工作,因为职业习惯,他每次和我约会都像安排领导日程一样,绝对顺着我的时间,尊重我的意愿,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从不担心突如其来的变故,因为他会把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周密。

我和印钟添的恋爱也像是规划好的,按部就班地进行,包括我们订婚、买房、装修。周末,印钟添约了我九点去看装饰材料,我按时换好衣服,下楼。毫无意外,他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印钟添正坐在车里聚精会神地研究地图,估计在计划今天的路线。

见我面带微笑坐进车里,他放下手中被圈圈点点过的地图:“在想什么?好像心情很好。”

“我在想,你这么善于规划的男人,一定不会突然冒出个同居女友、未婚妻或者老婆。”

他有点茫然,认真思索了一下才接道:“除你以外,不会再有。”

我相信,深信不疑。印钟添从不会胡言乱语,任何话从他口中说出之前都要经过慎重的考虑,做不到的他不会说,不确定的他也不会说。

爸爸妈妈口中印钟添的优点不胜枚举:沉稳,细心,言谈举止得体,待人处事真诚……其中有一点我最赞同:他是个值得女人信赖的好男人。

我靠在椅背上,等着他慢慢地发动,慢慢地把车并入主道。

熟悉的风景缓缓掠过,我微笑,心里惦记着今天转院离开的病人怎么样了。临走时,她的老公帮她换好衣服,扶着她出门,她笑着跟我说:再见。

有些人,再见了,今生便不会再见。

就像那个人……

因为印钟添早已做好了前期调查,我们很快定下了整套橱柜和玻璃拉门。发现时间还早,我们顺便去看了看窗帘,窗帘的款式多得让人眼花缭乱:温馨的韩式版,华丽的欧式版,还有简约的古朴版。

“你喜欢哪一款?”他一如既往征求我的意见。

我认真看了一圈,认真看了每一款,然后指着其中一款:“除了这款绿色,其他的都很好。”

“这款灰色的怎么样?”他指着右边一款浅灰色的窗帘问我。

我扫了一眼,是印钟添喜欢的风格,素雅,沉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光又不自觉地转回左边,淡绿色的轻纱微合着,垂落在地,墨绿色的流苏被挽起,直垂而下。

有人开门进来,带起一阵气流,轻纱飘动,流苏荡漾,两个字:唯美。

“小冰?”

“呃?”我回神,“好,挺好的。”

“那就定这款吧。”

我想了想,指着那款绿色的窗帘问身边的售货员:“这款窗帘有没有其他颜色?”

“您想要什么颜色?”

“除了绿色,其他的都行……”

售货员立刻调出图样给我看:“有紫色和蓝色,这种……淡粉色也不错。”

画册上的图样不仅颜色很俗,款式更俗,完全没有让人惊艳的感觉。

“谢谢!”我把图样还给她,“还是右边那款灰色的吧。”

出门前,我又看了一眼淡绿色的窗帘,合着,合着……

让人惊艳的美,就像那扇窗前永远合着的窗帘。

吃过午饭,印钟添接到他开婚纱店的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新到了一批婚纱,让我们过去欣赏欣赏。婚期还没定,我不想这么早订婚纱,可婚纱店的老板强烈要求我们去看看,说现在是淡季,给我们打三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也不好太不人家给面子,于是顺路去看看。

“随便选,全场三折。平时我们最多打八折,这可是真情价了。”

“我们的婚期还没定,现在订婚纱有点早。”我说。

老板跟我开玩笑说:“婚纱不像别的,早晚要穿的,不嫁给钟添,也要嫁别人……”

印钟添气得给了他一拳,不重。我极少见他跟人打闹,可见他和老板的关系相当不错。

“这是欧美今年最流行的款式。”老板指了指橱窗里展示的婚纱,“绝对适合你,不信你试试看。”

印钟添小心地摸了摸下摆:“要不,你试试吧。”

不等我回答,老板直接把我推进换衣间,跟店员说:“拿这件婚纱给她试试。”

欧美一向流行简约低胸的款式,裙摆下垂,化妆师为了效果更好,让我换上一双三寸的高跟鞋,把我及腰的卷发松松绾起,自然地垂了一缕落在脸侧。

走出更衣室,印钟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难掩热切……

我尴尬地避开他火热的注视,别过脸看向窗外。盛夏的午后,暖洋洋的阳光从落地的橱窗射进来。橱窗外,一个英挺的人伫立着,一身墨绿的戎装。我无意间瞥了一眼,心口顿时感受到一阵狠狠的撞击。

我眨眨眼,想确定那张午夜梦回经常看见的脸是真实还是错觉,他已经转过身,留给我一道酷似那个人的背影。

太像了!明知不是他,我还是悄然踱至窗口,多看了几眼……

深沉的气质,配上墨绿色的制服,再加上肩上隐约的星星杠杠,不必看长相,一道背影足以完美诠释这个男人极致的魅力。

他穿过人行道,上了街边一辆白色的越野,车牌也是白色的。

男人上车后启动了车,但没有开走。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眼前的一切都静止了。不知何时,印钟添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眼光看去。

“在看什么?”他的手轻轻搭在我半裸的肩上,声音听上去比平日温柔。

“没什么,那辆车不错。”

我话音刚落,那辆车突然启动,加速并入主道,驶向十字路口。

第22章重逢时

“活着,也许艰难,也许困苦,但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至少还活着。”

逛了一整天,晚上又去医院值夜班。刚换上白大褂,我还没来得及坐下歇歇,就有人来拍值班室的门。我打开门,一见门前面色暗黄、泪痕斑斑的女人,心里不禁长叹一声。

她的老公是我们医院的病人,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肺和食道,现在已经出现消化道出血,回天乏术。主任昨天通知过病人家属准备后事,说他可能熬不过昨晚。

“薄医生,你救救他。”女人扯着我的袖子,哭着求我,“你再想想办法,不能救他的命,让他多活两天也好。”

“你放心,我会尽力的。”我走进病房,病人已经说不出话,一见到我就拼命地嘶喊,似乎想告诉我他还舍不得两岁的女儿,不甘心就这么走。

见他的亲朋好友把整个房间堵得水泄不通,我压低声音和病人家属说:“让他们先去走廊吧,病人需要安静。”

人陆陆续续离开,我让护士再给他注射一些止疼药。我不确定病人的听力如何,贴在他的耳边告诉他:“这是美国最新的抗癌药,很有效。”

他安静下来,哀求地看着我。

“再坚持一下,明天给你安排了二次手术,我们请了国内最权威的专家……”

他点头,用干枯的手抓住我的手腕。我知道我救不了他,唯一能帮他的就是陪着他,给他一点希望,陪他度过生命中最后一个安静的黑夜。一小时后,病人呼气渐渐困难,只能竭尽全力吸氧。

我笑着安慰他:“别紧张。我爸爸三年前也得了癌症,淋巴瘤……他曾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看不见我嫁人……现在,他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等着抱白白胖胖的外孙……癌症不是不治之症,你千万别放弃。”

他努力地呼吸,心跳却越来越微弱,我对护士大喊:“强心针!”

“薄医生?”

“去拿。”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徒劳,我还是想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为他们多争取一秒……

他扣紧我的手腕,眼睛绝望地睁大,我拿下他脸上的氧气罩:“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点点头,看着他快要哭休克的妻子,说了两个字,是他女儿的名字,非常清晰。

他走了,他的妻子再也哭不出来,坐在地上喃喃念着:“我怎么办?我以后怎么办……”

这个问题我听过无数次,答案只有一个:“为了父母,为了孩子,还得活着,好好活。”

活着,也许艰难,也许困苦,但比起那些死去的人,我们至少还活着。

情绪低落到极点,我疲惫地走出病房,刚好听见两个小护士在八卦。

“你说哪个帅哥?我怎么没见到?”

“就是站在走廊上的那个,特别帅,特别酷,比印秘书酷多了……”另一个小护士春心荡漾,“那个眼神啊……”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见过太多生离死别的她们已经麻木,大概过段日子我也会麻木,所以我不想责怪她们什么。

“是吗?我光在里面忙了。”小护士语气幽怨。

另一个送药的回来了,一听到这个话题,马上加入:“你们说的是七号病房外的男人吧?太有型了。他是不是病人的同事?”

“不是,他来找……”

她的话说了一半,一看见满脸寒意的我立刻噤声:“薄医生。”

“嗯。”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还没交班吗?”

“一会儿交。”

小护士犹疑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想问我,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一夜未睡,头昏脑涨,也无心跟她们闲聊,匆匆换了衣服走出医院大门。

胸口憋得透不过气,我很想哭,可是哭不出来……三年了,从我离开大阪,我再也哭不出来了。我坐进车里,摇下玻璃窗,努力地吸气,让充足的氧气舒缓内心的窒息感。本想靠在椅背上休息一下,谁知一闭上眼就睡着了。

梦里,有个人牢牢扣住我的手腕,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一声声细碎的呼唤:“丫头……丫头……”

我难过得手都在发抖,想挣脱,又动不了。委屈和郁闷堆积到了极限,就势宣泄而出。我哭了,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所有的郁闷都被释放出来。醒来后,我伸手摸摸湿润的眼睛,冰凉的订婚戒指差点划伤眼睛。

我又摸摸手腕上病人留下的勒痕,猛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两周前,有位病人家属情绪失控,把我推倒,手表刚好撞在铁架上,表壳撞碎了。我拿去修表店,店里的人说机芯也撞坏了,他们没有配件,让我找海鸥厂商的售后。我又拿去专柜,店员一见十分惊讶,一再表明没卖过这款表。我告诉她,这块表对我很重要,只要能修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她打电话问了厂家,厂家的人让拿回去验验,她让我半个月后过来取。一想起那块表,我片刻都等不了,立即开车驶向商场。

走进商场,我直奔海鸥表的柜台,问售货员:“我上次拿来修的表,修好了吗?”

“请问您说的是哪一块?”

“白色的表盘,表扣上刻着一个‘宸’字。半个月前拿来的,你说送去厂家验验真假。”

店员顿悟:“请等一下。”

没多久,经理拿着一个精致的盒子出来了。

“修好了吗?”我忙问。

“对不起!”经理把表退回来给我,“我们厂家没有配件。”

我不解:“这款表不是海鸥的吗?”

“是。厂家的人说这款表是他们老总指定让做的,客户十分挑剔,时间又很急,所以,这款表除了外壳和上面的商标是海鸥的,其他部件全是从瑞士名表上拆下来后组装的。”

难怪那外壳轻轻一碰就粉身碎骨,原来只有外壳和商标是海鸥的。

“很抱歉,”经理满脸歉意,“不是我们不负责修,这款表我们只做过一对,实在没有配件给您更换。”

“我明白。”我又问,“如果我愿意出钱呢?”

“机芯是jaeger精密度最高的一款,价格非常昂贵。如果这块表对您意义重大,不如留作纪念。”

我苦笑。为什么他留给我的从没有表里如一的东西,就连这款手表,也是一块披着海鸥外衣的jaeger,实在太可笑了。

出了商场,我走到垃圾桶前,最后看了一眼手中已经破碎的手表,便把它扔进了垃圾桶,一声沉重的撞击之后,这块我三年来从不舍得摘下的表终于没有了。

他说:“这世上,除了你,还有许多许多叫‘冰’的女孩,我的‘丫头’只有一个,独一无二!”

现在,这块独一无二的手表,这个独一无二的人,再也没有了。我与他,从此再无任何联系。

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我下意识地扶住旁边一辆白色的车。站稳后,缓了口气,我才发现刚巧是昨天那辆白色的越野,白色的车牌,和婚纱店门口那辆一模一样。

蓦然想起那道酷似叶正宸的背影,我下意识地看向车内。可惜,车上没有人。

命运从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捉弄我的机会,就连我躲在最安稳的港湾里,它也要用暴风把这港湾击垮。

在我们的房子马上装修好的时候,印钟添因为贪污巨款被上面特派的专案组带走——我刚从手术台上下来便得到了这个消息。我完全不信,做任何事都谨小慎微的印钟添绝不可能贪污巨款,更何况,他若是有巨款,何须我们两家一起凑足买房子的钱。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不容我不信。我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他的消息,可没有人知道印钟添为何突然被秘密提审,提审的结果如何。

连续三天,我爸爸忘了吃药,天天坐在电话旁边,不是给他所有认识的人打电话,就是等着接电话。妈妈悄悄哭过很多次,虽然没当着我的面,但我看见了她眼底的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