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扬眉,不置一词。

吃过饭,我和叶正宸捧着两杯清茶,倚窗而立。晨光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很淡,很长。我指着城市的街道给他看,告诉他:“那是人民大街,那是铁榆路,南州的老区……我以前就住在那里……”

“我知道。”

我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还知道印钟添的家在那里,你们小时候时常一起玩,你们的感情一直非常好。”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还不只这些……”叶正宸笑着抿了一口茶,“你回国之后,印钟添对你非常好,但你与他始终保持着单纯的朋友关系,直到两个多月前,你突然接受了他的求婚……”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他在暗中关注我?

他又喝了一口茶,看向远方:“我原计划三个月前回国,因为发生意外,耽搁了行程。”

我紧紧地捧着水杯,口中全是茶水的苦涩:“我在婚纱店看到你的那天,你刚回国吗?”

“是的,可惜回来晚了。”叶正宸顿了顿,又说,“你三年没交男朋友,没同任何男人关系暧昧,我以为你在等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放不下这段感情,然而当我看见你穿着婚纱,在他的怀里笑得那么幸福时,我才……”他苦笑着摇摇头,“恍然大悟:我太自以为是了。”

胸口疼得痉挛,我一口气把杯里的茶水全都喝进去,还是缓解不了那种疼痛。我仰起头,天空模糊成一片深蓝。

叶正宸没有自以为是,他对自己有信心,也对我有信心,怪只怪我没有这般坚定的信念,等到最后。我的一念之差,竟错过了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

他又说:“丫头,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樱花绽放,一起去旅行……你难道不想吗?”

“过去,已经都过去了,我们不可能了。”我喃喃低语,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师兄,你放弃吧。”

他反问我:“你明知病人得的是不治之症,为什么还要尽全力抢救?为什么不见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你不肯放弃?”

“我希望他能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多说一句话。”

“我也一样……为了能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他望着我,继续说,“丫头,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吧,如果一个月后,你还选择印钟添,我会离开,再不见你。”

我以为最痛不过在机场听见他说“给我三分钟”。

我没有回头。

等到他坐在我面前,告诉我他的婚姻是假的,一切的错过只因他身上背负着沉重的责任时,我想:这次绝对是极限了,再不可能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结果,我又低估了他。他总有办法让我更心疼,更纠结,沉沦得更深。

叶正宸转过身,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着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不要骗我。”

“你问吧。”

“如果印钟添离开你,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我被问得怔住了。

如果印钟添离开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我拒绝叶正宸这份深情和坚持,拒绝我自己心底的期盼和渴望。可是,印钟添会离开我吗?

我突然想起国际酒店那一场不堪入目的纠缠,那正是埋在我们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

一股寒意猛然袭来,我不安地看着叶正宸深不可测的眼睛。

“你可以暂时不用回答我,等你想出答案,再告诉我。”他拍拍我的肩,“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接你未婚夫吧。”

“等等,我去给你拿衣服。”

专案组为了封锁消息,采取的是异地提审,印钟添被关在陵州。陵州市距离南州比较远,大约三小时的车程,我们开车到达陵州时,正是上班时间。叶正宸让我在检察院的街边等待,他进去办手续。

我焦急地等待了一个小时,终于看见了让我挂念多日的印钟添。印钟添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皮鞋擦得锃亮,而眼前的印钟添,让我的心酸无处存放。他瘦了,下颚骨都凸出来了,头发凌乱,结成一团,看上去多日未洗。他没穿外衣,只穿着掉了两颗扣子的白色衬衫站在秋风里,整个人显得弱不禁风。

叶正宸站在他身边,身上的军装是我早上刚熨的,笔挺如新。

“钟添。”我站在街对面喊他,朝他挥手。

“小冰!”印钟添一见到我,激动地跑过来,顾不上红绿灯,穿过车流拥挤的街道,站到我面前,用力地把我搂在怀里。我明明有很多话想说,此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印钟添柔软的唇覆在我的唇上。我只有一个感觉,凉。

叶正宸站在街的对面,一辆辆车缓缓驶过,他的身影时隐时现。

隔着印钟添高大的身躯,我仿佛还能清楚地看见叶正宸站在风里,浑身僵直,双拳紧握,指骨根根分明。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下去,但眼前还是有叶正宸的影子,重重叠叠,晃来晃去,塞满了我整个大脑。

几秒钟的坚持耗尽了我全部的忍耐力,我终于压抑不住,伸手去推印钟添。印钟添倒也发乎情,止乎礼,只在我的唇上留下一个浅吻,便放开了我。

我暗自松了一大口气,睁开眼睛,只见叶正宸从街对面走过来,凌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的唇,仿佛独属于他的东西被人侵犯了。

我舔了舔被冰得毫无知觉的唇,对他说:“谢谢!”

叶正宸握着的双拳渐渐松开:“快到中午了,我们吃完午饭再回南州吧。”

现在已是十点多,快到吃午饭的时间,虽说我不想印钟添和叶正宸有过多接触,但也不能逼他挨着饿开车送我们回去。

犹疑间,印钟添已替我做了决定:“也好。”

事已至此,我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违心地说了几句请他吃饭表示感谢的场面话。叶正宸一向最不爱听这些废话,瞥我一眼,径自走到自己的车前:“上车吧。”

印钟添看见这辆白色的车和车牌,似乎想起什么,看看我,又看看叶正宸。

我打开后车门:“我们坐后面吧。”

叶正宸曾经教过我一点坐车的礼节,比如:假如开车的人不是纯司机,那么乘车的人中应该有一个人坐到副驾驶的位置,陪他聊聊天。乘车的人都坐后面的位置,把副驾驶的位置空出来,那就等于把开车的人当出租车司机了。

我刚要上车,叶正宸回头冷冷地瞪我,表情像在说:你跟他坐后面试试看?

被他瞪得无地自容,我只好推推印钟添:“你坐前面吧。”

印钟添没有多说什么,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但却一路都在半转身体与我聊天,问我爸爸的病情,问他父母的情况,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实情,只敷衍着说一切都好。

当他问起我:“你这段时间怎么过的,是不是吓坏了?”我在汽车的后视镜中遇上了叶正宸略带嘲讽的目光。千言万语,我能说出口的只有简单的一句:“我知道你不会有事。”

叶正宸带我们去了陵州最高档的酒店,一进门,酒店的经理就满脸堆笑迎过来,对他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还亲自为我们点菜,同时长篇大论地说着奉承话。

印钟添闻言,低头把卷起的衬衫袖子放下,系上袖口,又扯了扯脏了的衬衫衣襟,理平,就像一个看不起自己的人担心别人看不起他一样。他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男人,大大小小出席过不少宴会,许多场面都能应对自如,但今天的他完全失去了以往的自信。

我帮印钟添整理了一下后颈的衬衫领子。

“你瘦多了,里面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苦笑,看向叶正宸:“幸亏叶参谋帮忙,我才能这么快出来。”

“你不用感谢我。”叶正宸靠在椅背上,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你的未婚妻已经谢过我了。”

我一惊,生怕他接下来语出惊人,于是急忙说:“是啊,我已经说过很多遍谢谢了。”

不待印钟添开口,叶正宸顺口接道:“她就是太客套,总跟我见外。其实,只要她开口求我帮忙,我肯定义不容辞,别无他求。”

什么叫太客套?什么叫别无他求?我吸气,忍下跟他争辩的冲动,满脸堆笑:“是啊,叶参谋一向施恩不望报。”

印钟添当然领会不了我们之间虚伪的客套,拉过我的手,问我:“小冰,你和叶参谋认识很久了吗?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动了动身,换了个姿势。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实话,印钟添这话问得有点不给人留面子,换作以前,他一般会说:“常听小冰提起你。”然后偷偷问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认识的?”

叶正宸看出我为难,主动替我答了:“我们是在日本认识的,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要不是为了求我帮忙救你,她恐怕早忘了有我这个师兄。”

“师兄”两个字,叶正宸故意咬得很重,听上去十分刺耳。

印钟添眼光一沉,用心打量着叶正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

见气氛越来越诡异,我不得不调节一下,赔着笑脸说:“怎么会呢?当年师兄和师嫂对我那么关照,我就是失忆了,也铭感五内。”

我不调节还好,这一调节,顿时火花四射。叶正宸扬扬眉,笑得要多虚伪有多虚伪:“可惜你当年走得太匆忙,没给我机会好好为你送行。我遗憾了好久,后来我还常常跟你师嫂说:这丫头说走就走,真让人牵肠挂肚……尤其是她欠我二十九次补课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我。”

提起补课费,一口鲜血从丹田直冲而上,我硬生生咬牙咽回去。叶正宸勾唇一笑,又补充了一句:“不信你问你师嫂。”

听我们反复提起“师嫂”,印钟添的表情轻松自然了些,人也精神起来:“小冰,你欠叶参谋的补课费没还?”

我干笑两声:“你别当真,叶参谋不会在意那点补课费,他开玩笑的。”

“是啊,开玩笑的。”叶正宸微笑着说,“我不是个小气的人,我只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人……你若是非要还我,我也不介意。”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我扶额,硬挤出点笑意:“师兄,多年不见,你幽默多了。”然后,我为他倒了杯茶:“你喝点茶吧。”

叶正宸垂首品茶,气氛总算降了点温,印钟添突然低声问我:“叶参谋结婚了吗?”

“嗯,结了。”我立刻说。

叶正宸毫无意外地马上拆我的台:“不久前已经离了。”

印钟添讶然看向叶正宸:“抱歉,我唐突了。”

“没关系,我们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叶正宸故作深沉地又补上一句,“感情,没有就是没有,不能勉强。”

印钟添脸色变了,默然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饭菜端上来,我们举杯“客套”了几个回合,气氛才有所缓和。

趁着印钟添去了洗手间,我憋了满腔的鲜血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叶正宸,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没想怎么样。”叶正宸玩着手中的酒杯,“你用得着非跟我撇清关系吗?承认我是你前男友,没那么辱没你吧?”

“这是男人的尊严问题。换作是你进了监狱,你愿意我找前男友救你吗?”

叶正宸冷笑:“别说我进不去,就算我进了,救我的人多得是,轮不到你牺牲色相。”

我闻言,急忙开门看看走廊,确定印钟添还没回来,我才放心。谁知,我刚坐稳,叶正宸就倾身过来,靠近我:“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如果换作我进了监狱,你会不会牺牲色相救我?”

他一靠近,我就感觉体内又有热流涌动,我侧身躲了躲:“不会。”

我说的是实话,除了叶正宸,没有男人能逼得我脱衣服,包括印钟添。

叶正宸又凑到我耳边,低语:“我死都不会允许你这么做。”

一句话,勾起了几日前激情澎湃的画面,他拥着我,百般温存。

我转过脸,面对他眼中赤裸裸的占有欲,早就想问的问题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还要逼我?”

他笑了,是标准的叶正宸式的坏笑。

“我没逼你……你自己愿意的。”

“我愿意?”

“是啊,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你就把衣服脱了,我怎么忍心让你失望。”

“你!”我的脸像被火烧着,气得无话可说。

“别摆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他压低声音,将唇附于我耳边,“你在我身下婉转呻吟,欲罢不能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表情。”

我刚想把茶水泼他脸上,门锁发出响动,叶正宸立刻坐直。

见印钟添推开门,我也换上笑脸,把端到半空的茶杯稍稍放低些,碰了一下叶正宸的茶杯:“师兄,以后有机会还望你多关照钟添,多向他传授点宝贵经验……我必定感激不尽。”

刚进门的印钟添听到我们提起他,茫然地问:“哦?什么经验?”

正咬牙切齿的某人从齿缝里逼出四个字:“人情世故。”

看着叶正宸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心底蓦然有一道阳光照进来,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心。我抿着唇角,喝了口茶,浓茶入口竟是缕缕清甜。

原来我的心没死,只是在没有叶正宸的世界里,没人能让我心跳。

总算吃完了一顿鸿门宴,回去的路上,我累得一句话都懒得说,缩在靠车门的位置上睡觉。

偶尔醒来,揉揉眼,总能在后视镜里对上叶正宸的眼光,里面是一望无际的沉寂。

闭上眼睛,梦里还是他的眼光,缠绕不去。

有些人,你忘记他,需要漫长的三年;想起他,三秒钟足矣。

你恨他,恼他,持续了漫长的三年,他逗你笑,三秒钟足矣。

将印钟添接回南州,我陪他见了他的爸妈和我的爸妈,又陪他回家。

“晚上要值夜班,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我说。

“吃完晚饭再走吧。”印伯母说。

“不了,我还要去医院看我爸。”

印钟添送我到电梯口,电梯没来,他有意靠近我一些,我压抑住本能的反应,一动未动。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问:“你和那个叶正宸,关系好像不错。”

“还好吧。”我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很多年没见了。”

“他为什么帮你?”

“念着点过去的情分吧。”可能心里有愧,我不喜欢这个问题,有点世故,还掺了点怀疑。

电梯来了,里面没人,我急忙向前一步,说:“你好好休息一下,别想太多,人没事比什么都重要。”

印钟添拉住我:“哪天有机会再叫他出来吃顿饭吧。”

“嗯?”我不懂。

“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他。再说,维持关系需要多沟通。”

电梯门合上,封闭的空间里,我苦笑。维持关系需要多沟通?印钟添若知道我和叶正宸的过去,不知他作何感想。

值班室的床上,我翻来覆去到午夜,脑中总是不断出现叶正宸那个让人不安的问题:“如果印钟添离开你,你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这个问题像是一种催眠的暗示,每当我闭上眼就会响彻在我耳边,勾起许多身在异国他乡的回忆,那些欢乐,那些泪水,那些矛盾,此刻想来都是爱。

凌晨时分,仍是无法入睡,我披上白大褂走进值班室,坐在电脑前,我调出收藏夹里各大国外医疗网站浏览,想看看有没有新的成果,有没有抗癌的新药。

偶然在一个网站上看见有个美国专家提到淋巴瘤,见解独到,我忙打开邮箱,想给这位专家发封信,咨询一下。

登录邮箱,收件箱里多了一封未读邮件,标题是“关于淋巴瘤最新治疗病历”。我以最快的速度点开,没有留言,没有署名,没有发件人信息。我隐约猜到是谁,急忙打开附件中的文档。

文档中总结了为数不多的淋巴瘤成功病例的治疗方案,每一个病例后面都有红色的注解或者专家的意见。我细细地读,文档从头至尾条理分明,无处不显示着笔者的专业和严谨。

我知道是他,只有他才能写出这样有深度的东西,只有他会为明白我最需要什么,只有他会发一封没有留言、没有署名的信——他相信我读得出,读得懂。

读到最后一页,结尾处有一行鲜明的红字:“总结这篇治疗方案,用了我二十四个小时。”

看到这句话,我仿佛看见了那让人又爱又恨的坏笑,看见了那道通宵达旦坐在电脑前专注工作的背影,哑然失笑的同时,我的眼睛酸疼。

二十四个小时……他是如何在这三天里挤出二十四个小时的?我记起了昨日他脸上的疲惫。

手边的手机响了,上面显示着叶正宸的手机号,我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文档,心一软,接通了。

“还没睡?”他问。

“嗯。刚收到你的邮件。”

“我知道。”电话里,叶正宸的声音格外有磁性,“我发邮件的时候设置了已读提醒。”

他的呼吸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我什么都不想再说,只想这样听着他的呼吸声,一直听。

“明天我就要回北京了。”

“哦。”心头浓浓的惆怅只化作一个淡淡的字。

“我真舍不得你。”他故意大声叹了口气,“可是我们师长说了,我再不回去,他就派人来南州抓我。”

惆怅顿时化作哑然。有叶正宸这样的部下,他的师长不知愁白了多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