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果,只得作罢,搁下裙摆慢吞吞回了屋里。

上回相府纵毒火灾一事,我一直未从心上略去,相反好奇更甚,介于身边耳目众多,也不多言,只想着自己还是处处小心为妙。

那日的纵火犯韩嫂我也一直未见过,某回在房内用膳时问起文袖来,她摇摇头也说出了此事很久不见,怕是被老夫人罚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只是神情比方才在荷塘畔的还要不自然。

我觉得,此间一定有什么蹊跷。

翌日,趁着下人午休,云深出门之时,我一人待在房内将云府的地势房址回忆了一番,大抵简略作于宣纸上,后携着那张地图在相府内四下绕了一圈,对比着地图,发现来相府的这大半年,我当真已经是无聊到将其逛了个遍……不过……

有个地方……我却是一直未曾去过……

相府的后院。

——位于相府的最深处,埋没在百花园之后,常年人迹鲜至,较之上回被烧的云鹤堂更为清冷死寂。

越过秋分稍有些萧萧的百花园小径,拨开纵横交叉的杂草灌木,我见到了这个萧索后院的大门,被一只大锁紧紧封闭,似乎是一副许久未有人来的样子,但垂头看看脚下,却有鞋底践踏过的草汁凝固在地面,宣告着此处不久前确实有活人来过……

我也不顾那些杂草刺人,向前一步,去拨了拨那颓废红木门上的锈迹斑斑的大锁。

铁锁敲打在木门上的响动在此番寂静里显得格外清脆……

啊——

里头一声哀戚的惨叫刺破长空,惊得我心悸不已,连续倒退好几步也得以稳住脚步。

——什么人?!你是谁?!

里头声音听上去是个女子,仿若疯了一般捶门咆哮,惊得我不敢再向前挪动一厘。

我听得自己嗓音有些颤抖答她:“我是……不小心误访这里的一位云府的新下人,打扰到你了吗?”

“我想出去……”里面的女子放低声音,哭腔草木含悲:“我想出去……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想出去……我已经被关了很久了……他们把我从那里又关到这里……我想出去……火……大火……”

她说着说着已经哽咽到再难憋出一个字,语气里头的绝望叫我这个一无所知的旁人都不由泛出一阵心疼。

我再一次尝试着靠近那木门,温和问道:“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她还是在哭号,一个字都未回我。

我继续按捺住心跳,试探地叫了一句:“你是韩嫂吗?韩嫂?”

突然,门上一阵巨响,放佛是有人在里头往门板上,很激动地用力撞了一下,紧接着,我目及到门缝里头一只通红可怕的眼睛,透着绝望的灰白,布满疲倦的血丝,那只眼睛在看到我之后,原先死气沉沉的晦暗如回光返照一般堂亮起来,那女子有些狂躁而惊喜地唤道:

“太子殿下!殿下!你是来接小韩出去的吗……?”

“小韩终于又见到殿下了……殿下……”

“殿下……”

她说了许久,字字句句脱离不开殿下二字,我指了指自己:“……太子殿下?”

那女子点头的样子极为诚恳热烈,如同饥肠辘辘多时见到肉食的小兽。

我又指了指她:“小韩……?”

那只眼睛流下一滴泪来,昂扬而又苦楚地眼神在告诉我:是她,是她。

我道:“我不是殿下。”

那女子枯败的半边脸绉成一团,一只眼睛激动地瞅紧我:“您就是殿下!”

我松懈下手指,探出臂去隔着门缝,轻轻摸了摸她透出门外的一点枯燥灰暗的头发,慢条斯理问:

“那好,如实告诉本殿下,毒是你放的吗?还有那日云鹤堂的火,也是你放的吗?”

她受到抚慰果真如猫儿般软了下来,有些语无伦次地结巴着回答我:“启禀殿下,毒……毒……是奴婢放放的,火……不是奴婢……”

“为什么要下毒?”

“被关得太久了……想要……想要出去……”

“那火是谁放的呢?”

“是……是……他们……”

“他们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吗?”

“是……是的……”

我加重了语气的强硬度,接着问:“那么再具体一点,能告知我他们的名字吗?”

“是……是……云……云相……相爷……他们……”

****

我都不知晓自己是如何走出百花园,按着原路返还的,到了东厢画廊之上,远远瞥见长生立在房门外,翘首等我,纤瘦的身姿被霞光镀灼一点暖红。

她见到我,远远地热切地唤了我一句:“小姐!你去哪了呀,晚膳时间都快过了,等你半天了!”

想到这些年,单纯待我不为他图的好像也只有她,不知为何,我眼眶莫名地热了一圈。

我在走近前迅速憋回那点矫情,回道:

“不好意思,在后院晒太阳舒服了,不小心眯了个盹,醒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长生还有些怨词想说,瞟了我两眼,却也憋了回去,询问我:

“小姐看上去面色不大好啊。”

我摆了摆手:“可能是睡晚了有些受凉,我进房去喝杯热茶,你先出去吧。”

“哦,好吧。”长生应道。

我越过她,脑中闪过韩嫂那张绝望枯朽的面容,推门进了房,途径她时,轻轻嘱咐了声:

“帮我去查查韩嫂的真实来历,还有,快马送信到扬州,吩咐他们举办收购会,高价,不,天价收购当年白家一夜大火灭门后,百姓所拾到的,收藏的遗物,”顿了顿,我加重语调:“这两件事,今晚就开始办,愈快愈好,切莫怠慢——”

几日后,我远目送走云深的一抹墨兰色调消失在廊回深处,看向立在我身侧的长生,问:

“那件事怎么样?”

长生一副谦卑姿态垂首立在我身侧,禀我道:“查好了,资料已经整理在纸上,放在小姐房间左侧书架第三格第五本画本的第三十一页。”

我听罢,抽了抽嘴角:“啥?啥?喂,你直接告知我不就行了……”

长生眨了眨眼:“咦,难道这样不更是具有神秘感和妥帖感吗?画本里破案的侠士之间,互通消息不都是如此么?”

我抚了抚额角:“好罢,什么书架画本多少页的,你再报一遍,我方才未注意听。”

我又问:“那收购会一事呢?”

长生道:“嗯,都吩咐下去了,位于城中繁华之心的文昌阁举办,告示也都已经四处张贴。”

“嗯,叫白四将那些购得的器物的图样画于纸上,快些送来京城,”我又嘱咐两声回到房内,循着长生所示的地位找到了那份资料,隽秀小楷浮于其上。

“韩氏,本名韩知春,十五岁及笄后因貌美多能为当地官府选中入宫,表现突出,后服侍伴读于当时太子左右,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韩氏被分配至皇后身边为侍奉宫女,那时皇后与云家交好,多有往来,皇后将韩氏送至云府为婢,此后一直侍从云家,再未离开。”

光凭着这份粗糙浅白的资料,一切平常,我实在也瞧不出此间什么破绽与过节,又过去几日,我在屋内小憩,文袖来敲我的门,道有扬城白家的人来访,我忙披上外衫,出门迎他,来送图样的人算是我那嘱咐待在扬州城监督白家门下各个商铺的心腹,白四白荷方。

他一撩衣摆跳下高头骏马,不顾一身风尘仆仆的烟尘气,对我拱手道:

“小姐,荷方来迟。”

我摊手道:“免礼,快些将我要的东西交来便好。”

荷方并未急着拿出包袱,眉宇间拧着一丝凝重和压抑,他道:“小姐,此次购回的遗物里头,真假不辨,但是有一物……”

我回:“有话快讲便是。”

他也不再作神秘,于宽袖深处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恭谨递到我指间,我快速将那图纸翻开,视线触及那图样时,险些手抖到握不住纸,我问:

“真有此物?”

荷方颔首:“千真万确。”

我脑中忆起韩嫂的那份考究来的资料,再瞥了瞥手间这张栩栩如生的图样,一时间,一个念头几乎叫我站不直身子,我的思绪却又径自驱动着我直面荷方,音色有些刻意抖动的铿锵,我道:

“你在这里等着,一时半会就好,我去收拾收拾,马上便启程与你一道回扬州去。”

圈二圈

【】

我进房遣长生随意收拾了一番,取下繁复的簪钗,变作轻便的发饰,携了长生施施然走到府门,福伯于门口将我截下,妥帖有礼问:“夫人为何这般急着回扬州?”

我随口拈了个理由:“扬州白家一家酒楼出了点意外,下头人处理不来,我得亲自回去看看。”

福伯道:“需要老奴遣人去给相爷通报一声吗?”

我推拒道:“不必了,他在宫中事务繁忙,我在扬州待几日便回。”

福伯颇有些难为之色,却也未再强硬的挽留我,此刻荷方已从别处租来一辆马车稳当当停在府门口等我,我拉了长生袖子一把,快步上了马车。

走近处看来,荷方眼下染着点倦怠的沉黯,我有些愧意道:“辛苦你了,连夜赶路来京城,也未休憩片刻,又要赶回去。”

他笑开一口干净的贝齿,道:“小姐太过客气了,还是快上车吧。”

我“嗯”了声,提着裙摆掀开车帘探身进去,尾随在我后头的长生搁下帘子,车厢内顿然陷入一片灰暗,半揽开车侧的窗帘,能感受到脚下车轮辘辘滚动开,几乎是下意识的,我回眸瞥了相府气派朱漆木门之上的额匾,“云府”二字在日光里闪耀着漆亮的黑泽……

此后,愈来愈远,渐发邈朦在视野里头,化为一双平静的墨池,遥不可及。

放下车帘,我从袖里翻出那张图样,借着跳入车内的斑驳阳光,又仔细看了看。

方才看向坐于我对面的荷方,问道:“这样东西可妥善收存好了?”

他点点头。

长生凑过头来瞥了眼我手间的那张纸,迟疑地撇嘴 “诶”了声。

我斜过眼去瞧她,苦笑道:“你也认得此物?”

她道:“并不认得,但是极为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我叠好那张纸,回问她:“谁?是不是当今圣上?”

长生一锤手道:“对!上回他来相府找姑爷有事,在大厅前闲谈,倚在椅子上,便一直随意转着腕上这玩意儿,我那时看着精致耀目,都快晃花人目,便多看了几眼……小姐……”

此刻,长生再说不下去,恍然不过少顷,随即陷进一副更为忧虑的哀神。

我在指间来回翻转着那张图纸,脑中一直徘徊着那日从云阁公主行刺一事后,云深同我交待的话——

“皇室圣器为开国皇帝所打造,名为龙凤瑾清镯,这镯子不止一只。但凡皇室中人玉氏一脉,必定会得一戴于腕上,皇子戴龙镯,公主则戴凤镯,为皇室之象征。得此物者必须终身携戴,至死方可取下传给后人……”

……龙凤瑾清镯……

“韩氏,本名韩知春,十五岁及笄后因貌美多能为当地官府选中入宫,表现突出,后服侍伴读于当时太子左右,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

“……永元二十四年,太子既薨……”

……太子既薨……

我勒紧手心那张纸,有些无力地倚靠上冰冷的车壁,倘若我未有猜错的地方……

那么,一切的一切,在我心间,俨然成形。

****

吁——

外头车夫一声叫唤,马车突地停下,我依旧阖着养神的眼,只蹙眉问了句:“外头有何事?”

荷方长臂一揽掀开车帘,午后亮烈的日光窜入,叫我几近睁不开眼,于此对光线的逐步适应间,一个策马而立的身姿显映在我眼底,须臾,我看清了马背之上的人……

心下单单一惊,我仰直上身,稳声道:“隽之,你怎么追过来了?”

云深勒住马头,似是急着赶来,官袍都未换下,外头是秋高气淡,广袤平原,涤荡天地间,恰如一枝墨兰独秀高洁。

此情此景,叫我觉得自己仿若还在梦境。

云深并未下马,只含笑道:“方一回府,听府上下人传闻说,今早府上来了位俊俏公子,夫人想也没想便收拾了一番,不顾福伯阻拦,即刻同那男子私奔了,我特意来看看是不是。”

我闻言额角小抽了一下:“所以,你觉得是吗?”

云深小挪了马身,凑近马车,瞄见车内的荷方,凤眸微微眯起,语气有些刻意拖延的探询,他道:“似乎……是?”

我轻轻“哦”了声,“那就是了罢。”

云深不怒,反倒温和地笑了笑,无限风光惊绝,他问我:“听闻是扬州酒楼出了些事,要我陪着你一道回去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你留在京城,朝堂公务繁多,哪能容许你再下扬州,像上回那般玩耍。”

“嗯,”他浅笑的面庞,如新阳熠熠:“上回下扬州,游玩得很尽兴不说,还带回了一位好娘子,可惜……这回不能再去了,只希望阿珩能早日归来,切莫叫为夫太过思念。”

我应了他一声,颔首道:“那我先走了。”说罢转头看向荷方,“荷方,卸了车帘吧。”

荷方取下帘钩,车帘落下其间,我听到云深在外头温和且坚定地道了一句,“隽之会在京城等你。”

我乍然抬眼,在最后的一片清白里,恰好触及到外头云深一双润亮的眼眸,糅杂着许多叫我看不清的东西,唯一能叫我识别出来的,便是他眼角眉梢的一点哀惆和忧心。

我心口一窒,对车夫道:“师傅,快走罢。”

方才云深的出现,叫我颇有恍然若梦之感,而当下,我又觉得这不是梦了,若是春秋黄粱好梦一场,云深会弃马与我一道离开,亦或者我奔下马车,同他双双策马踏芳归去……

而真正存在的,上演的,不会是画本戏册里所描述的,不顾一切地男欢女爱,那些大多水底捞月雾中观花……所以,最后的最后,只是我与他,背负着各自的担当,在各自的路途,在此片辽阔的平原,再难回头,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