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客栈有我打理,公子不必记挂。”萨克太子遥遥拜道。

“莫要贪恋钱财,遇到危险保命要紧。”小芳泪眼汪汪,遥遥挥手。

任天翔哈哈一笑,挥手道:“都回去吧,我快则两个月,慢则半年,定会平安回来。”

十几匹骆驼、马匹组成的商队,加上新雇的十几个伙计和刀客,带着对财富的渴望,踏上了一条未知的旅途。他们先沿塔里木河逆流而上,然后转道塔里木河支流于田河,沿于田河两岸的绿洲横穿塔里木盆地。十天后商队抵达昆仑山北麓,但见巍巍昆仑如巨龙横亘天边,丁田河如银带蜿蜒与之相接,发源于昆仑雪峰的河水不仅浇灌了广裹无垠的草原绿洲,也将昆仑山中的美玉冲刷而下,河谷中玉矿多如繁星。河畔,一座巍巍城郭固若金汤,与十余座卫城如一道锁链,紧紧扼守着昆仑山北麓,成为抵御沃罗西北侵的第一道屏障,也使昆仑北麓到塔里木盆地之间的数千里草原,成为西域有名的富饶乐土。

“于田,咱们终于到了!”任天翔遥望辽阔天宇下那巍巍城郭,不禁勒马驻足,目醉神迷。

是时,大唐安西四镇虽以龟兹为首府,但论富庶繁华却要算于田第一。于田美玉和锦绢驰名天下,远销长安和西域各国,成为各国王公贵族争相抢购的奢侈品。此外,于田也是安西四镇中唯一还保留着国号和国体的属国。当年唐军攻占龟兹,于田国王尉迟氏急忙遣使向玄宗皇帝上表称臣,被授予右威卫将军之职,兼于田镇守使和安西节度副使,永久世袭,国体也因此得以保存。

“公子,日自们要不要先准备点礼物给于田王送去?”褚然纵马来到任天翔身旁,提醒道,“于田虽是大唐属国,可毕竟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咱们的货物经过它的地盘,怎么也得交点税吧?”

任天翔微微一笑:“不用,咱们有高仙芝将军的通关文碟和腰牌,于田王不知道咱们底细,巴结还来不及呢,哪敢收咱们的税?不过咱们还真要去拜见一下这位地主,如果他是个深得百姓爱戴的好国王,咱们就顺便交个朋友;如果他是个昏庸无能甚至残暴的国王,咱们可得好好敲他一竹杠,也不枉高仙芝将军给我的腰牌和通关文蝶”。

褚然将信将疑地问:“咱们是行脚商,别人好歹是一国之主,哪会将咱们放在眼里?”任天翔哈哈笑道:“这你就外行了。别看于田工是一国之主兼于田镇守使,像他这种属国国王,决不敢得罪宗主国的使节。口自们有高仙芝的腰牌和文蝶,就相当于安西节度使的使节。他要不怕咱们在高仙芝面前胡言乱语,就得好吃好喝款待咱们,这是官场惯例,我在长安时见得多了。”见众人都将信将疑,任天翔哈哈一笑,“你们要是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一个时辰后众人来到城下,但见城楼高有数丈,南望昆仑山北麓,西临滔滔大河,气势颇为恢宏。此时已是黄昏,城门早已关闭,吊桥也高高收起,众人正在打量,就听城楼上有兵卒高声喝问:“什么人 ?”

褚然上前望城楼上喊道:“军爷,我们是来自龟兹的商队,有安西都护府签发的通关文蝶,请放下吊桥让我们人城。”

城楼上一个年轻校尉看“’看任天翔一行,高声道:”城门只在每口卯时至未时开放,你们先在城外将就一宿,明日再进城吧。"

任天翔见状纵马。前,举起腰牌对城楼上高声叱道:“我们乃是高仙芝将军亲自授权的商队,不仅有安西都护府腰牌和通关文碟,还有高将军口谕带给于田王,你们若耽误了我们的行程,吃罪得起吗?”

那校尉闻言急忙问:“可是去往沃罗西的商队?货主是任公子?”

“正是在下!”任天翔话音刚落,那校尉便匆匆道:“我这就去票报尉迟将军,请公子稍候。”说完飞奔而去。

众人在城楼下没等多久,就见吊桥放下,一白袍将领纵马飞驰而出,那将领年纪在三旬上下,一头卷曲褐发披在脑后,生得眉高目深,显然不是汉人。

他在任天翔面前勒住奔马,拱手拜问:“不知哪位是任公子?”

任天翔有些意外,回拜道:“正是在下,不知将军…”“在下于田镇守副使尉迟耀,奉王兄之命特来迎接公子。”那将领笑道,“我们早已收到高将军来信,说公子近日就要率商队来于田。高将军要我们为公子提供一切方便,我已令人为公子安排下住处,请随我来。”

任天翔十分惊讶,没想到对方竟是于田王尉迟胜的兄弟,既是王族子弟又是唐军高级将领,论身份论地位都比自己高出不知多少,却对自己这般客气,竟亲自出城迎接,想必高仙芝在信中对于田王有所托付,所以才如此优待自己吧。他心中对高仙芝暗生感激,连忙拜道:“在下不过一普通行商,岂敢有劳尉迟将军?”

“公子乃高将军特许的贸易商,咱们岂敢怠慢。”尉迟耀忙道。任天翔又客气一回,这才随尉迟耀进城。但见城中繁华犹在龟兹之上,虽然天色已近黄昏,街头行人熙熙攘攘,在买卖于田玉的集市上,更是云集r大批商贾,正用不同的语言在与路边小贩讨价还价,挑选着从于田河和昆仑山中采来的原石。

“公子有没有兴趣买点原石回去?要是能赌到一块好石头,比做任何生意都强多了。”路过玉石市场,尉迟耀回头笑问。任天翔不为所动,他笑着摇摇头“我对玉石一窍不通,随便买两块石头玩玩可以,当成正业肯定只有亏死。”见褚氏兄弟和小泽都有些跃跃欲试,他沉吟道,“难得咱们到了这美玉之国,就在这里休整两日,所有人都去挑块石头做个纪念,算在我的账上。”

众人一听顿时欢唿雀跃,那些一辈子没摸过玉石的伙计和刀客,更是为遇到这样的东家庆幸不已。褚然连忙小声提醒:“公子,那些石头价格差别极大,便宜的也要百}‘个铜板,贵的却要几}甚至上百贯钱,要是大家都挑贵的买…”任天翔挥手打断褚然的话,大度地笑道:“咱们接下来的路程凶险无比,能随我去冒险的都是好兄弟,送大家一块石头算得了什么?只要大家喜欢,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我相信大家也不会让我这个小老板一下子就破产。”

众人闻言纷纷鼓掌叫好,脸上满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敬佩,就连尉迟耀望向任天翔的目光也都有些不同。他稍稍落后两步,回头对任天翔小声道“难怪公子年纪轻轻就能得高将军看重,以微不足道的代价就换来手下的耿耿忠心,公子心胸果然非一般商贾可比。”

“尉迟将军过誉了,在下不过是看大家一路辛劳,给大家买个小小的希望罢了。”任天翔连忙道。尉迟耀笑着点点头,小声道:“我与公子虽是初次相见,却有一见如故之感,尤其欣赏公子的心胸和气魄。我有心与公子结为异姓兄弟,不知公子可否赏脸?”任天翔一怔,尉迟耀乃于田王族、镇边重将,主动要与一个年未弱冠的白丁结为异姓兄弟,任天翔打破头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公子不愿意?”尉迟耀见任天翔迟疑不决,脸上顿时有些失落。

“在下一介布衣,能与将军做兄弟,是我的荣幸。”任天翔忙笑道。

“公子虽然年少,但他日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能与公子结交那是我的荣幸。”尉迟耀迟疑了一下,“不过为兄身份特殊,不便与人称兄道弟,以后你只在心里将我当兄弟便是。”原来如此!任天翔心下释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只是他想不通尉迟耀对自己会有何求,不过他也不点破,只是静观其变。

任天翔突然想起一事,忙将贴身藏着的那块“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拿出来,递给尉迟耀道:“大哥从小在盛产美玉的于田长大,定熟悉各种玉器。请帮兄弟看看这块玉器残片,可有特别之处?”尉迟耀接过残片,看了半晌道“这应该是一块玉暖或玉璧的残片,玉暖和玉璧均是土古礼器,现在已经很少看到。不过从这块残片的玉质看,应该没什么来历,稍有点地位的王公贵族,都不会用如此低劣的材质做礼器。兄弟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任天翔大失所望,意兴阑珊地收起残片,强笑道:“是先人留给我的遗物,虽然不值钱,不过好歹是个纪念。”

尉迟耀没有再多问,转而令随从为任天翔一行安排骚馆。任天翔也将商队杂务交给褚氏兄弟打理,自己则由尉迟耀陪着在于田四处游玩。

这日任天翔随尉迟耀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寺院,尉迟耀勒马笑道:“兄弟来到丁田,这是必定要游玩的去处。当年玄类大师西去天竺,途径丁田时就曾经在这里开坛讲经,并在这座龙兴寺修行了近两年时间,寺中至今还保留着玄类大师留下的圣迹。”

任天翔对玄类大师素来敬仰,闻言立刻下马,随尉迟耀去寺中瞻仰玄类大师留下的圣迹。进寺一看,原来所谓“圣迹”,不过是玄类大师当年讲经坐过的蒲团以及亲笔抄写的经书,想必是寺中僧人借玄奖大师之名吸引信徒的嘘头,顿觉兴味索然。他在大雄宝殿草草上灶香后正待离开,突听殿后传来一阵喧嚣,隐约是僧人的呵斥叫骂声。

“怎么回事?”尉迟耀不悦地问。陪同他的方丈有些尴尬,正要示意小沙弥去看看,任天翔已笑道:“好像是有人打架,佛门圣地,这倒有些新鲜,走!去看看!”他少年人心性,不容方丈阻拦便循声而去。众人来到后院,就见几个僧人正用长棍架着个衣衫槛褛的遨遏和尚往外走,那遍遏和尚也不挣扎,只是破口大骂:“好好的龙兴寺,都让一帮假和尚给糟蹋了,除了巴结权贵,哪里懂什么佛理?可惜玄类当年还在此讲过两年佛经,都瞎了。”

“咋回事?这和尚是谁?”任天翔抱着看热闹的心理,兴冲冲地问。

“是个流落至此的天竺和尚,整天疯疯癫癫,常被俗人戏弄欺负。”方丈连忙道,“贫僧念着佛门一脉,留他在后院种菜,没想到他狂放不羁,竟敢自称是无量佛转世,还经常在寺中闯祸,不知今日又干了什么好事。”

说着高声喝问“慧明,怎么回事?”领头僧人停下脚步,义愤填膺地道:“这混蛋竟然偷了玄类大师手抄的经书擦屁股,实在罪无可恕!大家正要将他押送到戒律堂治罪。”

那遍遏和尚哈哈大笑:“玄奖的经文你们一窍不通,却偏偏把那卷破经书当圣物一样供着,不过是借之吸引愚夫愚妇的香火钱罢了,玄奖大师地下有知,必定宁肯送给佛爷擦屁股。”方丈听这疯和尚竟毁了龙兴寺镇寺之宝,气得浑身哆嗦,尉迟耀也为这疯和尚的举动勃然变色。玄奖大师的手迹是龙兴寺的圣物,更是于田一宝,如今被人毁坏,他作为王族子弟,自然也是痛心疾首。只有任天翔这个局外人,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笑问:“你这狂僧,也实在够胆大妄为,不知怎么称唿?”

方丈虽然不知任天翔身份,但见尉迟耀亲自陪同,却也不敢怠慢,连忙示意众僧将那疯和尚放下来。任天翔这才看清,那和尚年纪并不太大,虽然领下胡子拉碴,脸上却没有一丝皱纹,但见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果然是个天竺僧人。被放下后,他对任天翔大咧咧一拜:“佛爷原是由菩提树中出生,因此信众都称我为菩提佛,你是个俗人,就直唿我菩提生大师就好。”

任天翔见他浑身污秽,却偏偏自称是神圣的菩提树中出生,还取了个雅致的法号,更狂妄地自称为佛,不禁莞尔失笑,饶有兴致地问:“不知你为啥要偷玄类大师的手迹擦屁股?”菩提生怪眼一翻,理直气壮地道:“给佛爷擦屁股,总好过留在这帮假和尚手里骗钱。”

众僧一听这话,顿时群情激奋,只是碍于方丈和尉迟耀在前,才忍着没有动手。任天翔心知若非有外人在,这疯和尚多半要被打个半死。他对佛门寺院用这种手法捞钱十分反感,因此对这疯和尚的举动颇有几分赞许。见众人都恨不得杀这疯和尚泄愤,他急忙对方丈道:“方丈大师,他不过是个疯和尚,就算毁了玄类大师的手迹,也罪不至死吧?”

方丈虽然不知任天翔底细,不过只看尉迟耀对他的态度,就不能不给面子。就见他略一沉吟,立刻抬手示意众僧:“快将这疯僧赶出寺门,永远不准再回。”

众僧闻言,让开一条路。菩提生哈哈大笑:“你这破庙,佛爷好想回来么?”

说着拍拍屁股大步就走,临出门又回头对任天翔笑道:“小施主宅心仁厚,不像这帮秃驴可恶,佛爷定会保佑施主。”任天翔哈哈一笑:“那就多谢大师了!”

疯和尚大步离去后,任天翔也没有心思再游玩。与尉迟耀出得龙兴寺,任天翔看看天色不早,第二天一早就要离开于田出发去昆仑山了,而尉迟耀至今没有求自己任何事,他终于憋不住问:“尉迟大哥,这里没有外人,不知你有什么事需要小弟效劳,请尽管开口。”

尉迟耀一怔:“兄弟干吗这样说,是不是以为为兄是有事相求,才与你做兄弟?”“难道不是?”任天翔有些将信将疑。

“当然不是!”尉迟耀道,“你当我尉迟耀是什么人 ?”任天翔见他说得诚恳,心中不禁有些煳涂:难道尉迟耀真的是只想跟自己结交,没有抱任何目的?

03魔笛

第二天一早,经过休整的商队离开于田向昆仑山中进发。商队的骆驼换成了更耐高寒的耗牛,伙计们一也更加尽心尽力。虽然他们每人只选了一块卖价不到一贯的于田原石作为纪念,但他们对任天翔这个慷慨的东家已是发自心的喜欢,愿追随他去冒任何风险。

尉迟耀亲自将任天翔送出于田城南门,遥望横亘于眼前的巍巍昆仑,唱然叹道:“兄弟贸然闯人那个神秘国度,凶险不可预测,为兄有一件礼物相赠,危急时或许可以救命。”

任天翔嘻嘻一笑:“兄长有心,我就不客气了,不知是怎样的礼物?”

尉迟耀拍拍手,就见远处大步走来两个身材魁伟的汉子,二人步伐似缓实快,转眼就来到任天翔面前。二人肤色黝黑,浑身肌肉虬结鼓凸,面目深沉彪悍,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行动敏捷、出击无声的黑豹,更让人惊讶的是,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任天翔虽然不谙武功,却也看出二人决非泛泛之辈,这一瞬间他恍然有所醒悟:难怪尉迟耀要跟自己做兄弟,原来是要借机将这两个心腹安插到自己身边,就不知这两个家伙是刺探沃罗西虚实的奸细,还是监视我的眼线,或者兼而有之?他心有七窍,当然不愿留两个眼线在身边,于是对尉迟耀遗憾地摊开手:“多谢兄长美意,不过兄弟是去沃罗西做买卖,要是带两个于田武士在身边,难免要被沃罗西人当成奸细。”

“兄弟误会了,他们不是于田人,不是唐军兵将。”尉迟耀笑道,“也不是去刺探沃罗西虚实的奸细,更不是监视兄弟的眼线。因为他们既不识字,又都是哑巴。”说着他示意二人张开嘴,果见二人舌头齐根而断,断处整整齐齐,竟是被利刃所割。“怎么会这样?”任天翔十分惊讶,仔细打量二人,但见二人肤色黑里透红,确实一点不像皮肤白哲的于田人,他迟疑道,“那他们是…”

“他们本是沃罗西人。尉迟耀叹道:二十多年前,一个沃罗西汉子带着他们逃到于田,正好遇上外出打猎的先王,三人都重伤在身,他们为先王所救,那沃罗西汉子却伤重不治。那时他们舌头就已经被割去,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先王只好将他们留在了王府,称他们为昆仑奴。二人年纪与我相仿,所以先王就让他们做了我学武的陪练,跟我一起学武。二人学武天分甚高,几年后王府中就无人是其对手。不过二人始终以奴隶自居,对先王忠心耿耿,先王去世后他们就跟了我。如今兄弟要去沃罗西,我想他们既是沃罗西人,又熟悉昆仑地形,危急之时或许对兄弟有所帮助,所以就让他们跟随照应。”

任天翔有些感动地点点头:“兄长为何对我如此之好?”

尉迟耀笑道:“你我是兄弟…”“我想听实话。”任天翔突然盯住尉迟耀的眼眸,意味深长地笑道,“如果兄长再有半句不实,兄弟以后也就只在口头上将你当兄长,你送我这份大礼我也决不敢受。”

尉迟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迟疑片刻,示意任天翔避开商队几步远,这才轻叹道:“王兄收到高仙芝将军的信,要我们为你提供一切方便,并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虽然当初我与你结交是看在高将军面上,但经过这几天的接触,为兄已知兄弟值得一交,所以也就不再有任何隐瞒。若兄弟不计前嫌,咱们就效法古人撮土为香,正式结为异姓兄弟。”

任天翔恍然大悟,难怪尉迟耀对自己如此客气,原来只是看在高仙芝面上。想必高仙芝信中并没有说明自己身份,于田王尉迟胜不知自己底细,所以派出亲兄弟结交笼络。高仙芝新近才对石国和突骑施用兵,闹得西域诸国人心惶惶,即便一直对大唐忠心耿耿的于田王,也不免心生惊惧,对高仙芝的任何吩咐都不敢怠慢。如今尉迟耀要与自己结拜,也是看在高仙芝对自己特别看重的份儿上,希望将来对他们有所帮助。

高仙芝为何如此看重自己?任天翔百思不得其解,他跟高仙芝并无交情,以高仙芝堂堂安西节度使之尊,实在没必要为他特意写一封信。

尉迟耀见任天翔沉吟不语,急道:“兄弟是不是还在恨哥哥的虚情假意若是如此,为兄愿磕头赔罪!”说着就要跪倒。“兄长快快请起!”任天翔急忙扶住尉迟耀,“只要兄长将我任天翔当兄弟,那些繁文崛节的仪式有没有都没关系。小弟年幼无知,以后仰仗兄长的地方还多呢。”

任天翔知道像于田这些小国王族,看起来很威风,可一旦为朝廷猜忌,甚至仅仅是得罪镇边的节度使,就可能遭遇灭顶之灾,他可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样的小国王族绑在一起。口头上称兄道弟没关系,要是真撮土为香正式结拜,将来一旦有事,可就百口莫辩了。

在尉迟耀来说,真要与一个年未弱冠的布衣结拜,难免有失身份,见任天翔推托,他也就不再坚持。挥手召来昆仑奴兄弟,吩咐道:“从今往后任兄弟便是你们的主人,在任何情况下你们都要保证主人的安全。如果我兄弟有任何闪失,你们便自刎谢罪吧!”

两兄弟“啊啊”地答应着,先向尉迟耀匍匐道别,然后一人牵过任天翔的坐骑,一人则跪伏在坐骑旁,等候任天翔上马。任大翔目瞪口呆,虽然长安大户人家几乎都蓄有家奴,可也从未见过踩着人上下马的。他迟疑了一下,回头问:“兄长将这两个昆仑奴送给小弟,是不是我让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尉迟耀笑道:“那是自然。”任天翔点点头,对伏在马镫旁的昆仑奴道:“起来吧,从今往后都不必如此侍候我上马,因为我只习惯踩着马镫上马。”说着踏上马橙,翻身爬上马鞍,回头对尉迟耀一拱手:“多谢兄长大礼,小弟就暂且收下。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长请回吧。”

两个昆仑奴眼中有些惶恐,似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任天翔见状对二人吩咐道:“你们去前面跟巴扎老爹一路,为商队带路吧。”

二人应声而去后,任天翔这才与尉迟耀拱手拜别,然后纵马来到商队前方,扬鞭一指巍巍昆仑:“出发!”突听后面传来一阵大唿小叫的唿喊:“等等佛爷来也!”任天翔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衣衫槛褛、浑身肮脏的秃头和尚正气喘吁吁地追来,仔细一看,竟是在龙兴寺见过的自称菩提生的疯和尚。任天翔哑然失笑:“大师来做什么?”

菩提生在任天翔身前停下脚步,反诘道:“你又在做什么?”任天翔没有计较他的无礼,笑道:“我们是去沃罗西做买卖…”

“好极好极,佛爷正要去沃罗西。”菩提生鼓掌笑道,“咱们正好同路。”“你也要去沃罗西?”任天翔有些惊讶,“你可知此去沃罗西山高路远,千里无人烟,途中可找不到人家求斋化缘。”

“所以佛爷才要跟你们同路嘛,你不会吝音每日三餐白饭吧?”菩提生笑道。任天翔当然不会在乎路上多一个人吃饭,不过却想不通这疯和尚为何要去沃罗西,便问:“你为何要去沃罗西?”

菩提生左右看了看,小声道:“佛爷毁了龙兴寺骗钱的法宝,那帮秃驴肯定不会放过佛爷,所以无论如何佛爷都得赶紧离开此地。”

任天翔见他说话时目光左顾右盼,不由笑道:“大师可别忘了出家人不打逛语的戒律啊。”菩提生有些惊讶地打量了任天翔一眼,道:“实不相瞒,佛爷是梦见我佛在沃罗西受恶魔欺压,佛门弟子受愚民凌辱,才要去沃罗西光大佛门正法,助我佛门弟子脱此危难。只是此去沃罗西要翻越渺无人迹的昆仑,仅靠佛爷自己是万万不能,所以佛爷一直在此等候一支翻越昆仑去沃罗西的商队。”

任天翔有些惊讶:“你怎知道会有商队翻越昆仑去沃罗西?”菩提生嘿嘿一笑:“趋利避害是人之天性,由于田越昆仑进人沃罗西可少走一大半路程,在此大利面前,必有商队会挺而走险。所以佛爷必然会等到南下的商队,不过今日遇到公子却是缘分。”任天翔越发惊讶于对方的眼光和头脑,幸亏他是和尚不是商人,不然倒是个强劲对手。听他流利的唐语中带有一点长安口音,任天翔笑问道:“大师去过长安?”菩提生点点头:"佛爷生

在泥婆罗,在天竺那烂陀寺学习佛法,中年后游历过不少地方,其中包括东土的两大佛门圣地五台山和白马寺,长安也曾小住过几年。"

任天翔听他在长安住过,顿觉有几分亲切,暗忖也不怕多个人吃饭,枯燥的旅途中若有人聊聊长安风物,也可聊解思乡之苦。想到这他笑道:“带上你没问题,不过路上你可不能给我添乱。乱拿东西擦屁股这样的事,可千万不能再干。”菩提生怪眼一翻:“也只有玄类的手迹才配给佛爷擦屁股,你有吗?”

“我没有。”任天翔老老实实地答道。他早已发觉这疯和尚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可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甚至暗藏机锋,决不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那你还怕什么?”菩提生说着看看天色,“你还不上路?莫非要等到天黑再走?”说完率先而行,竟有反客为主之势。

“这个疯和尚,路上定会给咱们添乱,还是将他赶走吧。”褚然在一旁小声提醒任天翔。“我看这和尚有趣得紧,路上有他说笑,倒也不怕枯燥。”小泽少年心性,自然喜欢旅途中有人调侃逗趣。

任天翔对褚然笑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路上多个人说话也热闹些。让大伙儿加紧赶路吧,咱们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褚然无奈点点头,示意商队加快步伐。一行人尾随着向导巴扎老爹,慢慢走人昆仑山中。此时已是深秋,山中秋风萧瑟,树叶凋零,远处的山峰更是白雪皑皑,险绝孤高,似乎有种与天相接的错觉,令人不禁望峰兴叹。

黄昏时分,商队通过了唐军最后一道哨卡后,在一处避风的山谷中停了下来,褚然一面指挥伙计扎下帐篷、喂养牲口,一面让褚刚和小泽生起髯火。

他曾是走南闯北的行商,这些杂事没人比他更在行。

髯火生起,简单的饭菜很快就冒出热腾腾的香味,大家围坐在髯火旁,一面吃饭,一面谈论着想象中的沃罗西女人。除了巴扎老爹和昆仑奴兄弟,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去沃罗西,对沃罗西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吃过晚饭天已黑尽,褚氏兄弟去营地四周巡视了一圈,确信没有什么不妥后,才安排人手轮流守夜。任天翔第一次去一个既神秘又陌生的国度,兴奋得难以人眠,看看同帐的小泽早已熟睡,他披衣而起,悄悄钻出帐篷。

帐外席地而卧的昆仑奴兄弟立刻翻身而起,警觉得就像是两只黑豹。任天翔示意二人不用紧张,继续休息。他环目四顾,发现除了在树上值夜警戒的褚刚,还有一个身影在簧火旁盘膝而坐,仔细一看,却是那疯疯癫癫的菩提生。此刻他正闭目打坐,眉宇间隐然有几分宝相庄严的味道,哪里还有半分疯癫模样任天翔踢手跟脚来到他刘面,只见菩提生唿吸细微,浑身纹丝不动。就在任天翔以为他已经人睡,正要悄然离开时,突听菩提生淡淡道:“坐下,佛爷有好东西给你。”任天翔依言坐下,笑问:“大师还没人睡?”

“佛门秘法,醒即是睡,睡即是醒,睡不睡又有什么区别?”菩提生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残缺的册子,递给任天翔道,“你小子真是走运,凭空得了这么大个便宜。”“这是什么?”任天翔好奇地接过册子。册子是本手写的经书,模样古旧残破,似乎已有些年月,封皮已不知去向,中间甚至还有被撕去的痕迹。他信手翻了翻,在内页中看到有“法华经”三个字。任天翔曾经为高夫人抄写过佛经,对《法华经》依稀有些印象,知道它是佛门常见的一部经书。

菩提生脸上闪过一丝诡笑,再没有半点宝相庄严:“这就是佛爷拿来擦屁股的龙兴寺镇寺之宝,玄类大师手抄之《法华经》。嘿嘿,难得是你帮佛爷将它拿出龙兴寺,见者有份,佛爷便将它送给你了。”

任天翔十分惊讶:“你不是将它拿来擦屁股了么?怎么还在你手上?我帮你将它盗出,此话怎讲?”菩提生面色一沉道:“佛爷只是拿它擦屁股,不能算偷。是龙兴寺那帮秃驴以为经书已经全部擦了屁股,嘿嘿,最重要的部分我悄悄留着呢。那日佛爷被抓,正要送戒律堂受罚,若非你给佛爷解围,经书当时就要给搜出来。你既帮了我,又让我同路去沃罗西,佛爷受人恩惠,定要加倍报答。这本经书佛爷早已烂熟于心,所以这册经书一定要送给你。”

任天翔听得目瞪口呆。这和尚明明是偷人经书,却偏偏编个借口来骗他自己,让人鄙视;自己无意间帮他带走经书,他却又不忘报答,令人钦佩。不过任天翔也不是个君子,没觉得偷一本经书是多大的罪恶。他笑道:“玄奘大师的手迹在信徒眼中或许是至宝,在我眼里却与其他佛经没什么两样。大师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佛经还是你留着吧。”

菩提生嘿嘿冷笑道:“龙兴寺那帮假和尚瞎了狗眼也就罢了,想不到你也是个俗人。若这部经书只是本普通的《法华经》,值得佛爷伸手?”

任天翔闻言诧异问:“莫非这册经书还有什么奥秘不成?”

菩提生微微额首笑道:“如果你读过《法华经》,再看这一册,立刻就能发现其中奥妙。龙兴寺将它供在佛堂中,却没人仔细读过,多少年过去,竟没有人发现其中奥妙,说明那帮假和尚与此经无缘。佛爷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其中奥秘,当然要将它带走,免得它继续被埋没。”

任天翔将信将疑,随手翻了翻经书,道:“这经书中究竟有何奥秘?”菩提生悠然一笑:“如果你熟读《法华经》,又仔细看过玄类大师留下的这部手迹,立刻就能发现,这部经书中,竟然有不少错别字。”

任天翔十分惊讶:“玄类大师乃佛门高僧,精通各种佛经,怎么可能如此粗心?”菩提生得意笑道:“当初佛爷发现这一点,也是十分惊讶。如果写错一两个字,还可以理解,可玄类大师抄写的这部《法华经》,几乎一半书页上都有错别字。开始佛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佛爷将错别字按顺序连起来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套从未见过的内功心法,其高明奥妙实乃佛爷平生仅见。”

“内功心法?”任天翔越发惊讶,“玄奘大师也懂武功?”

菩提生嘿嘿笑道:“玄类大师在武学上的造诣只怕已臻绝顶,否则他孤身一人岂能翻越万水千山,平安往来于大唐与天竺?只是玄类大师仅将武功当成健身防身的微末技艺,既未传下弟子,也没有公开留下任何武学典籍,世人因此只记得他在佛学上的功德。玄类大师既精通中原佛门武功,又在那烂陀寺学过天竺武功,这本手册中暗藏的内功心法,正是融合了中原与天竺武功的精华,堪称空前绝后!只要照之修习,定能成为绝顶高手。可叹龙兴寺那帮和尚守着这本《法华经》多年,却无人看出其中奥秘,与它失之交臂也是活该。”

任天翔听得目瞪口呆,仔细看看经书,才发现所有错字都已被仔细标记出来,如果顺着这些字看下去,就是玄类大师留下的内功心法了。菩提生怕他不明白,指着册子上的错字道:“将这些错字连起来,就是一部高深莫测的内功心法。它是玄类大师在融合了东土与天竺绝顶武功的基础上所创。东土尊龙,天竺崇象,所以佛爷称它为‘龙象般若功’。这套心法佛爷早已牢记在心,这本册子对佛爷也已无大用,所以便送给你作为报答。”

任天翔感动地点点头:“多谢大师的美意,大师既然将这册子送给了在下,是不是可以由我任意处置?”“那是自然。”菩提生淡淡道,“你若有何不懂之处,还可向佛爷请教,佛爷愿倾囊相授。”

“那就多谢大师!”任天翔说完站起身来,向远处守夜的褚刚招招手,褚刚立刻跳下高树过来问:“兄弟何事相招?”

任天翔笑道:“褚兄是释门俗家弟子,想必与玄类大师传下的这套龙象般若功有些渊源。这册子就送给你吧,希望对褚兄有所帮助。”说着将玄奖大师的手迹交给了褚刚,并将如何研读的诀窍也告诉了他。

褚刚问明这册子中的奥秘,大喜过望,恭恭敬敬地接过册子,屈膝一拜,含泪道:“兄弟赠宝之恩,为兄永世铭记。从今往后,我褚刚愿永远追随兄弟,作为报答。”任天翔连忙扶起褚刚,笑道:“要谢就谢这位菩提生大师吧,是他勘破这本《法华经》中的奥秘,并将它送给了我。你在修习这龙象般若功之时若遇到疑难,还可向他请教。”

褚刚转头对菩提生一拜:“多谢大师!希望今后能得到大师指点。”

菩提生被任天翔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待褚刚离开后,他不禁失声问:“你小子竟将玄类大师传下的武功秘岌,转手就送给了他人 ?”任天翔有些不好意思地摊开手:“在下平生最怕练武,这本秘岌在我手中不过是件废物。红粉赠佳人,宝剑赠勇士,武功秘岌当然要送给用得着的朋友。难道你让我起五更睡半夜去修习?人生苦短,大好光阴若用来练那枯燥乏味的武功,岂不无趣?”

菩提生怔怔地瞪着任天翔愣了半晌,最后仰天叹道:“佛爷自诩看破凡尘,谁知却还不如你一个俗人看得透。佛门弟子与世无争,练不练武又有多大关系?玄类大师身怀绝技却不传弟子,也没有公开的武学秘岌流传后世,想必正是怕后人舍本逐末,沉溺于武功末技吧。”

任天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大师过誉了,在下不过是懒惰吧。如果只需三五天时间就能练成绝技,我也不妨下几天工夫。古往今来,凡成大事的英雄豪杰,并没有谁是完全靠武功成就伟业。武功对人虽然有所帮助,却也不用过分夸大它的作用。”说着他站起身来,‘旧寸候不早,大师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

菩提生目送着任天翔离去的背影,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小子实在有些特别,其心胸之豁达洒脱,竟不在佛爷之下。

第二天一早,商队继续上路。山势渐渐陡峭,四周尽是崇山峻岭,几乎无路可觅。随着地势升高,任天翔与不少伙计开始感觉胸闷气短,唿吸不畅,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平日更多的体力,数日后快到山顶时,任天翔和不少伙计相继病倒,不仅浑身无力,唿吸困难,吃饭时,不少人虽勉强吞下一点食物,但很快又呕了出来。商队中除了巴扎老爹、昆仑奴兄弟以及菩提生、褚氏兄弟和几个身怀武功的刀客还算正常,其他人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是巫神的诅咒!”褚然走南闯北多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虽然他还能勉力支撑,但已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来到昏昏欲睡的任天翔身旁,低声道,“公子,这是一片被巫神护佑的国度,外人贸然闯人,必遭巫神的惩罚。行脚商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走大沙漠,莫人沃罗西。以前我只当是夸大之词,现在看来,沃罗西比沙漠更加可怕。如今伙计们大半病倒,没病的人也只是在勉力坚持,照这样下去咱们无法越过昆仑。我看,咱们还是原路返回吧。”

任天翔看看众人,只见大多萎靡不振,就连体壮如牛的褚刚,也是三步一喘,五步一歇。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片渺无人迹的雪域高原,是否真有巫神的庇佑。这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就要放弃,但看到近在咫尺的昆仑雪峰,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沉吟良久,他勉力喘息道:“将重病不能行的伙计和不愿再冒险的人留下,让他们原路返回。其余人愿意跟着我冒险的,就随我继续前进!”

商队很快分成两部。经过分派,任天翔带着不到十头耗牛的货物、褚氏兄弟、昆仑奴兄弟、巴扎老爹和另外两名尚有体力的刀客,继续向昆仑雪峰进发,其他人则带着病倒的小泽原路返回于田。至于菩提生,巫神的诅咒对他似乎没有任何影响。

商队越是向上走,那种唿吸困难、举步维艰的感觉越发明显,任天翔甚至到了只能靠两个昆仑奴轮流背负前进的地步。众人心中充满了对巫神的恐嗅,只有任天翔依旧不愿放弃。

商队已经来到雪线之上,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在翻越两峰相夹的山口时,更是狂风唿啸,飞雪漫天。幸好巴扎老爹和昆仑奴有经验,他们在雪地中掘个洞穴,让人畜进人洞穴中躲避,只等风雪停了后再走。

众人食不知味地吞食着干粮,褚然仔细问了巴扎老爹半晌,然后对任天翔道:“巴扎老爹说,只要翻过前面的风神口,再往前便都是下山的路。照他的经验,今夜风雪就该停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可翻越风神口。”

任天翔疲惫不堪地歪在毡毯之上,听到这话脸上稍稍泛起一丝笑容。他挣扎着坐起身来,对垂头丧气的褚氏兄弟和两个刀客道:“这一路虽然艰苦,但只要走过一次,以后也就有了经验。待明天翻过风神口,往下的路就好走多了。我从来不信巫神的传说,如果这山中真有什么巫神,他一首先要诅咒的应该是那自称是佛的菩提生,其次是背叛沃罗西的两个昆仑奴,他们都没事,可见巫神只是个穿凿附会的传说罢了。”

“可是,口自们为何两眼发晕,唿吸困难?那些沃罗西人却一点事没有?”一个刀客慑懦道。他是褚然从龟兹雇来的帮手,名叫赵猛,与另一个刀客周刚是同门师兄弟,是仅剩的两个追随任天翔到此的刀客。

任天翔勉力笑道:"我想,那是咱们还不适应这雪域高原的恶劣气候,不像那些沃罗西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适应了这种环境。不过我想银月、静安两位公主以及她们的启从既然能适应这高原的环境,咱们迟早也能适应。

只要咱们坚持下去,迟早跟那些沃罗西人一样,不再惧怕什么巫神。“听任天翔这样一解释,褚氏兄弟和赵猛、周刚心下稍宽,不再对莫须有的巫神感到那么恐惧。褚刚侧耳听听雪窟外的风声,点头道:”风声小了很多,今夜大概就会停了吧。“众人稍稍松了口气,正准备体息,突见一直盘膝打坐的菩提生猛然睁开了眼睛,满脸惊讶地瞪着虚空,神情骇人。任天翔忙问:”大师,怎么了?"

菩提生“嘘”了一声,指指雪窟之外,涩声道:“你们听!”

任天翔侧耳一听,隐约听到风声中夹杂着一丝阴郁尖锐的笛音,笛音不成曲调,如发自地狱最深处怨魂的哀唿,于幽怨哀绝中饱含着无尽的仇恨,就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令人从骨髓一直冷到灵魂。在这样的天气,在人迹罕至的昆仑雪峰,实在不该有人出现,尤其那笛音,更像是冤鬼在哭泣。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来自心底的恐惧。

巴扎老爹突然向着笛音传来的方向翻身跪倒,浑身战栗甸甸在地,嘴里用沃罗西语结结巴巴地念叨着什么。两个昆仑奴手握刀柄紧紧靠在一起,阴沉的眼眸中闪烁着仇恨与恐惧交织的寒光。

任天翔对褚然示意道:“巴扎老爹好像以前听到过那笛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褚然依言用沃罗西语向巴扎老爹发问,他却充耳不闻,只抖着身子低声祷告。直到那笛声消失多时,他才慢慢直起身子,众人这才发现他两眼空茫,脸上已为冷汗湿透。

“方才那是什么声音?”褚然问,虽然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笛音,但天底下没有任何竹笛,能吹出如此阴郁尖锐,如冤魂哭号一般的声音。

“我…我不能说!”巴扎老爹上下牙依旧在“咯咯”作响,脸上有着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恐,望着虚空喃喃道,“这是一个警告,咱们再不能往前走,不然…”“不然会怎样?”褚然追问道。巴扎老爹憋了半晌,终于颤声道:“不然咱们有可能就会变成那种笛子。”说完赶紧翻身跪倒,向着虚空连连磕头祷告。

众人闻言,都有些莫名其妙,实在想不通人怎么可能变成笛子。褚然再问巴扎,他却缩在雪窟角落,眼里满是惊恐,再不愿说半个字。

“阿弥陀佛!”菩提生宣了声佛号,轻叹道,“你们不用再问,他是被旁门左道的巫术吓破了胆。佛爷既然到来,终要让佛光驱散这雪域高原上的所有蛆翘和魔障。”说着他盘膝打坐,螟目念起了令人昏昏欲睡的佛经。说来也怪,众人虽然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但在他那“哦嘛呢玛呢吟”的念叨声中,心神渐渐平静,就连巴扎老爹也不再颤抖。

第二天一早,两个昆仑奴推开堵在雪窟洞口的浮雪,但见外面阳光灿烂,暴风雪过后的天空纤尘不染,蓝色的天幕深邃幽远,天高地远,令人心旷神怡。

难得的好天气令众人神清气爽,任天翔也觉得唿吸不再那么急促艰难。他扬鞭指向风神口,振臂高唿:“出发!”

04、论佛

众人牵起牦牛鱼贯而行,慢慢翻过旅途中最高的风神口,但见前方豁然开朗,无数山峦险峰俱在风神口之下,在极远的天边,隐约可以看到如茵的草原与天相接,恍若天上仙境,令人目醉神迷,无限向往。

众人一声欢呼,纷纷加快了步伐,下山比登天轻快许多,不到半个时辰,风神口就已被远远甩在身后。前方山势和缓,一路行来,比昨日轻松了不少。原本那种浑身乏力、呼吸困难的感觉渐渐消失,大家皆觉神清气爽,巫神的诅咒似乎正离众人而去。

任天翔已勿需再由两个昆仑奴背负,他紧跟在巴扎老爹身后,不顾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大步走向前方那神秘国度。巴扎老爹原本不敢再往前走,经褚然又是好言笼络又是虚言恫吓之后,总算勉强带着商队继续前进,不过他的眼底,始终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转过一个山坳,任天翔突然看到不远处稀疏的冰雪中,有块暗红的岩石突兀地立在那里,显得十分古怪。这一路走来,他还从未见过如此鲜红的岩石,正要请教,突见巴扎老爹一声惊恐的尖叫,转身就往回跑,却被殿后的褚刚一把抓住。巴扎老爹拼命挣扎,眼里写满了无尽的恐惧。

任天翔顾不得理会巴扎老爹,好奇心驱使他缓缓走向那块怪异的岩石。当他终于看清那团暗红色的东西时,顿觉腹中一阵翻滚,差点将先前吃下的干娘全给吐了出来,浑身也不由簌簌发抖。

那不是一块红色的岩石,而是一团血肉模糊的赤裸人体,鲜血早已凝固成冰,在那薄薄的冰血之下,是一条条绷紧的肌肉,纵横交错的血管以及白森森的肋骨:他浑身上下既然没有一寸皮肤!在它身后,两行殷红足迹犹如鲜艳的路标,静静地指向远方…

众人围在那团血肉模煳、寸皮不剩的尸体周围,谁都没有说话。剥了皮的动物有人可能见过,剥了皮的人大家却都没见到。褚然小心翼翼地将尸体翻了个身,仔细查看半晌,低声叹道:“奇怪!尸体上并没有其它伤痕,这怎么可能?除非他在剥皮前就已经死去,可这些血足印又是从何而来?”

“死人不会流血,他是在被剥皮才后才一路逃到这里。”菩提生一扫先前的疯癫,若有所思地望向两行血足印的尽头,神情凝重肃穆。

众人想象着一个被剥去皮肤、浑身血肉模糊犹在雪地中呼号奔逃的身影,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有人已转过身去,伏在雪地上哇哇呕吐。任天翔胸中也是一阵气血翻滚。他别开头,望向褚然问道:“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剥皮也就罢了,却还要让人在无穷恐惧和极端痛苦中慢慢死去?”

褚然摇头轻叹道:“在沃罗西除少数贵族和平民工匠,绝大多数人是领主和头人的奴隶,主人对奴隶有着生死予夺的权利。为了让众多奴隶乖乖听话,主人会用各种残酷的刑罚来惩处违法和逃跑的奴隶,挖眼、割舌、抽筋、砍手都是极普通的刑惩,更残酷的还有剥皮、点天灯、开膛破腹等等不一而足。以前我听人说起还不敢相信,没想到咱们进入沃罗西遇到的第一个人,竟然就是刚被剥皮的尸体,这只怕不是个好兆头。”

任天翔见众人脸上皆有恐惧之色,如果再不制止这种情绪的蔓延,只怕有人会打退堂鼓。他强压心中的恐惧,勉强笑道:“也许这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才被人处以极刑。咱们将它埋了吧,别耽误咱们的行程。”

众人在雪地中掘出一个坑,将那具血肉模煳的尸体埋入坑中,这才继续上路。此时所有人都脸色凝重,步履匆匆。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像妖魅盘绕在众人心头,令人久久无法释怀。

前方的积雪渐稀,零星的野草在岩石和积雪中冒出头来。商队渐渐来到雪线之下,就见远方山坳那稀疏的林木中,隐约显出一角青瓦红墙,孤零零立在昆仑山南麓的崇山峻岭之中,颇像是避世隐居的仙家福地。

终于在这崇山峻岭中看到人类的建筑,众人不由发出一声欢呼,不约而同向那里赶去。大伙儿已好几日没吃过一口热饭,能到那里讨口热汤喝,就是天大的美事了。任天翔看那建筑的样式,有几分像是庙宇,不由对菩提生笑道:“大师,只怕你当初的噩梦有些不准,在这偏远的深山中竟然也有了佛家寺院,想必佛门弟子在沃罗西还是颇受优待。”

菩提生皱眉遥望隐在山坳中的庙宇,微微摇头道:“那看起来像是佛门寺院,但现在这时辰应该是午课的时候,它却没有半点钟罄之声,只怕不是真正的佛家寺院。”“管它什么寺庙,咱们去借宿一晚再走。”刀客兼伙计的赵猛笑道,“咱们已经好些天没睡个好觉,就连热汤也没喝过一口,今晚终于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安稳觉了。”

众人加快了步伐,走向那座半隐在林木中的庙宇,这时被褚刚挟持着的巴扎老爹突然挣扎起来,大喊大叫不愿再往前走。他的眼神涣散,精神似乎就要崩溃。任天翔见状停下脚步,对褚然道:“咱们还是分成两拨,我与赵猛、周刚先去庙里看看情况,你们和巴扎老爹暂时留在这里。如果没什么问题你们再过来。”褚然忙道:“这等小事,理应由我代劳,哪能要兄弟去冒险?再说这里除了巴扎老爹和菩提生大师,就我还懂得沃罗西语,这事当然应该我去。”

任天翔想想也对,只得点头叮嘱道:“那你千万要小心,万一遇到危急情况,赶紧拉响信炮。”

褚然笑道:“兄弟多虑了,强盗是不会住到这人迹罕至的崇山峻岭中的,能安心住在这里的,肯定是真正的修行隐士,他们没有理由拒绝帮助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兄弟在这里歇着,我前去看看,如果他们不反感有客人上门,我再叫你们过来。”说完也不等任天翔反对,褚然便带上刀客赵猛,与众人分手作别。

任天翔示意大家原地歇息,等候褚然回来。此时众人已在昆仑山雪线以下,先前那种令人呼吸不畅的感觉已彻底消失,体力和精神也都基本恢复。此时再看周围山景,才发觉云淡天青,和风习习,白雪皑皑的山峰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炫目的七彩神光,令人恍若置身仙境。

众人正在贪看美景,突听远处那寺院中陡然传来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听声音像是出自褚然之口,不过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惊骇,却是众人从未听过。褚刚担心族兄有事,急忙飞奔过去,众人紧跟在褚刚之后奔了过去。来到寺庙门口,任天翔就见褚然和赵猛面色惨白地迎了出来,二人嘴唇哆嗦,张口结舌,不成语调。褚然指着身后的庙门,脸上惊恐犹未散去。

任天翔抬头望去,就见小庙十分简朴,门外廊柱上有副木刻的对子,上联:真情礼佛,何必远走他乡?下联:心有灵山,处处皆是胜景。

任天翔又惊又喜,既惊于在此深山竟看到了熟悉的唐文,又喜于这副对子的精雅别致,与以前见过名刹古寺全然不同。不过这惊喜很快就被庙门内飘出的血腥味冲散,他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推开虚掩的庙门,顿觉浓烈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待看清庙中情形,腹中不由一阵翻江倒海,他急忙用衣袖捂住口鼻,将恶心欲吐的感觉强行压制下去。

寺庙不大,进门是个小小的天井,只见天井中血色殷然,倒毙着几具血肉模糊的残尸,每一具残尸浑身上下看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它们像先前众人看到的那具尸体一样,都被剥去了全身的人皮。

任天翔强忍恶心和恐惧一具具看过去,就见有残尸还被割开了腿上肌肉,生生抽去了腿骨,令人不寒而栗。他在庙中仔细检视了一圈,这才慢慢退出庙门,对等在庙外的褚然低声问:“你怎么看?”

褚然面色煞白,摇头涩声道:“不知道。这事跟咱们没半点关系,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千万莫要在此耽搁停留。”

任天翔点点头,最后看了看庙内情形,就见天井过去是大雄宝殿,殿中供奉着宝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果然是一处佛门禅院。不过此刻佛像已被泼满了血污,显得十分诡异狰狞。他正要招呼大家离开,突见菩提生神情肃然地从庙中出来,平静道:“这是一处小乘佛教的寺院,寺中应该有四个僧人,这里有三个,咱们先前在雪地中看到一个,他们都被剥去了人皮,其中一个还被取去了大腿骨和天灵盖。”

任天翔皱眉问:“凶手会是什么人 ?竟然如此狠毒,杀人也就罢了,还要剥皮取骨?”“凶手不是一般人。”菩提生轻叹道,“你注意到地上那个大坑没有?”

任天翔摇摇头,任何人在突然看到那庙中情形时,注意力肯定都在那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上面,不会注意到其它东西,现在任天翔回想起来,那天井中果然有一个大坑,看周围湿润的土质,像是新近才挖掘。

“那个坑就是用来活剥人皮的坑。”菩提生叹道,“佛爷曾看过一些秘法典籍有记载:先在地上掘坑,并将人直立埋入坑中,四周填土封好,仅留头颅在外。然后割开头顶皮肤,将水银从头顶皮肤与颅骨缝隙中灌进去,利用水银无孔不入和重似金银的特性,让它一直渗透到人的脚下,一点点将人的肉体从皮中挤出。最后在地上留下一张完整无缺的人皮和那被脱去皮肤的血肉模糊的肉体,据记载最长会挣扎呼号三天才死。以前佛爷看到那记载,还只当是源自古人的虚构和妄想,没想到今日竟真看到了剥皮留下的现场。”

任天翔强笑道:“这事跟咱们没半点关系,咱们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正要招呼众人离开,就听菩提生轻叹道:“只怕咱们现在已不能轻易离开了。”话音刚落,就听远处隐约传来低沉的号角和沉闷的鼓声,悠悠扬扬似乎就在山下不远。褚刚急忙登上高处张望了片刻,回头对任天翔急道:“有不少人正向这里走来,已经快到这山坳中了。”

褚然一听急忙道:“大伙儿快走,千万莫让人误会!”

此时山坳外已隐约现出飘扬的旗幡,正向这里缓缓而来。任天翔示意大家少安毋躁,然后平静如常道:“现在我们要走,反而会引起别人误会,况且我们还带着货物牲口。不如留在这里静观其变。”

说话间就见那行人已经转过树林,领头的是几个身披黄色法袍、头戴鸡冠高帽的法师,紧随其后的是身形彪悍、纵马挎刀的沃罗西武士,在这陡峭的山林中,那些矮小健硕的沃罗西马却是如履平地。

来人乍见任天翔一行,都十分意外,几个沃罗西武士纵马围了过来,领头那黝黑彪壮的武士首领用沃罗西语在喝问着什么,褚然连忙陪着笑脸,用沃罗西语匆匆解释。那武士首领闻言有些将信将疑,示意手下将任天翔一行团团围住后,翻身下马,与几个法师一起进了庙门。

“我们这下麻烦了。”趁着领头那沃罗西武士离开的功夫,褚然匆匆向任天翔低声解释道,“这些人是特意来拜望在这里隐居修行的一位禅师,看他们这排场和架势,这位禅师在信众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低。”

话音刚落,就见先前那武士首领已旋风般从庙中冲出,三两步便来到褚然面前,拔刀架到褚然脖子上厉声喝问。褚然正待解释,就见任天翔坦然上前一步,对褚然道:“你告诉他,我才是领头的,有什么话可以问我。”

褚然连忙翻译。那武士将信将疑地打量了任天翔,然后才对褚然一连问了好几句话。褚然回头对任天翔翻译道:“他问我们是什么人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尘禅师和他的弟子是怎么回事?谁干的?”

任天翔对褚然从容道:“你告诉他,咱们是来自龟兹的商贩,带着阿里和沃罗西急需的货物翻越昆仑山,只是想将这些货物卖个好价钱。我们只是因意外才闯入这里,来的时候庙里所有人都已经死了,这事跟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不过咱们愿尽最大的努力,协助他们找出凶手,还死难者一个公道。”褚然将任天翔的话翻译了一遍,武士首领一声冷笑,对几个手下招了招手。几个沃罗西武士蜂拥而上,正要将任天翔捆绑拿下,就见一旁寒光一闪,一直紧跟在任天翔身后的两个昆仑奴已拔刀而出,挡在任天翔身前,挥刀逼退了几个拥上来的沃罗西武士。

武士首领一声怒喝,一刀劈向一名昆仑奴,另一名昆仑奴立刻挥刀斜斩,直劈武士首领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变招收刀。他心有不甘挥刀再上,与两名昆仑奴斗在了一处,转眼间三人便交手数招。两名昆仑奴配合默契,进退有度,武士首领占不到丝毫便宜。

剩余沃罗西武士拔刀围了上来,将任天翔一行团团围困。褚刚和另外两名刀客立刻拔刀在手,做好了厮杀的准备。这时就听一名黄袍法师用沃罗西语对众人呵斥着什么。褚然急忙对任天翔翻译道:“他让我们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跟他去见什么殿下,不然杀无赦!”

任天翔闻言笑道:“你告诉他,咱们既不是杀人凶手又不是盗匪,没理由要像犯人一样束手就擒。我们可以跟他去见那个什么殿下,但决不会放下武器。”见褚然有些迟疑,任天翔笑道:“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凶案现场第一批目击者,他们只是那个什么殿下的前哨和探马,还不敢作主将我们不加审讯就处决。”

褚然这才将任天翔的话对那黄袍法师翻译了一遍。黄袍法师冷着脸沉吟片刻,一挥手,沃罗西武士纷纷退后,给任天翔一行让出了一条路。那法师翻身上马,对任天翔一招手,示意众人跟上来。

任天翔对众人低声道:“咱们跟他去见那个什么殿下,大家保持警惕和克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