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这语气一出来,把当时在场的方是非都吓了一跳。中国人讲“以柔克刚”,柳惊蛰这些年在唐家将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至阴至柔,形色无常。但谁也想不到这会儿谈正经事,他为了逃避责任居然不惜放下身段卖了一手好萌。

  唐律也不是省油的灯,顺水推舟:“年纪不大照顾不了一个小女孩是吧?也对,你干点你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好了。”

  唐律这话一出来,柳惊蛰就有种预感,大事不妙。

  彼时柳惊蛰二十岁,放寻常人家或许是小,但在唐家早已是历练多年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唐律十六岁就接手了八岁外甥唐硕人的抚养责任,在他面前,柳惊蛰深知自己那点萌卖得相当没有说服力。

  唐律将手边的文件朝柳惊蛰面前一推,气定神闲:“方伯那边有笔陈年账,你去追回来。”

  “……”

  柳惊蛰一听就明白这是个不能跳的坑。

  方伯就是方是非的爹,同样效命于唐家。方伯手里有笔陈年债,债务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就成了一团烂账,连亲生儿子方是非都躲着走。方伯这样的老江湖,自知这笔债是收不回来了,但方伯毕竟威望仍在,所以年底唐家入账时仍把这笔债当作应收款,而不列入坏账,给他这个债权人保存着颜面。如今唐律旧事重提,一下就把柳惊蛰给克住了:要么去追债,要么去当爹,你选吧。

  柳惊蛰被他克得简直心绞痛。

  “行了行了,”他败下阵来,破罐子破摔,“你那个表外甥女的监护权我负责了,行了吧。”

  ——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被人一激将就犯错误呢。

  这一晚,柳惊蛰将陈嘉郡抱进客卧后,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责任”,深深地反思自己当年一时意气揽下的这个监护权。

  和方是非打完电话后他松了一口气,不可否认内心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今晚对陈嘉郡做的事,柳惊蛰是自己跟自己赌了一把。

  赌她会懂,赌她值得。

  教一个小孩子不要玩火,对她讲十遍“不可以”不如让她玩一次火烧到自己,这才会断了念想绝了后患,令她彻底记得教训。他懂这个道理,也做了这件事,但后果不仅是她需要承受,他要承受的显然更多。忧患与重压会使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而不涉及爱,“爱”关乎太多悲恨愁苦,不堪其重,而亲近不会,亲近是越亲越近还不重的。

  柳惊蛰去客厅倒了一杯水,折回房。他抱起陈嘉郡,将玻璃杯凑近她唇边,一点点地喂她喝下去,又抽了张纸巾替她擦拭唇角滑下来的水。有几滴水淌得快,淌进了她的衬衫里,弄得锁骨处湿湿一片,衬衫下的内衣都在半透明的水光下清晰可见。

  柳惊蛰视线一扫,头又痛了。

  养女孩就是麻烦啊。

  你看唐律养他外甥是怎么养的?看他不听话就揍一顿,看他不长进也揍一顿,看他不顺眼还是揍一顿,把唐硕人管得服服帖帖见了小舅舅比见了爹还怕。他柳惊蛰对个女孩子能这样试试看?!

  柳惊蛰盯着那一片水印之下若隐若现的小女孩内衣吊带,认出了这是之前医生交代他买的她这个年龄段适合的内衣,对她之前一些胸部病症好,没想到陈嘉郡真的听话一直穿着。柳惊蛰一想到这个头就更痛了,你说他明明连个老婆都没有却积累了一身养女儿的本事,这叫个什么事……

  陈嘉郡沾湿的衬衫迅速洇开了一片,柳惊蛰拿了毛巾想替她擦干。半透明的衬衫下,发育中的少女身体柔软香甜。盯了一会儿,柳惊蛰忽然发现下不去手了。

  他猛地决定放弃,不去管她了,就算她湿身睡觉会感冒他也不管了。

  抱她躺好的时候陈嘉郡醒了,迷迷糊糊地对他讲难受:“柳叔叔,我好晕,不舒服。”

  “不要说话,”他沉着一张脸,声音阴阴的,“睡觉。”

  陈嘉郡怕他成了本能,即便意识已经模糊但本能反应却没有忘,听他声音一沉立刻“哧溜”一下缩进被窝睡了过去。

  陈嘉郡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严格意义上讲她并不是在睡觉,而是轻度昏迷,虽然柳惊蛰昨晚给她喝的烈酒中的酒精分量已经被他严格控制了,但陈嘉郡毕竟是个刚满十九岁的小女孩,柳惊蛰不指望她能像一只打不死的小强。

  陈嘉郡不会知道,在她醒来前柳惊蛰不放心,又把医生叫来看了她一次。医生姓乔,唐家“乔、方、霍、上官”四大家族之一的乔浅湾,柳惊蛰的面子大不大,看他请得动如今的乔家主事人上门服务就知道了。乔浅湾人贵事忙,忙里抽空来替陈嘉郡看了下情况,说了句“没有大碍”,柳惊蛰放心不少。当然,走之前乔浅湾也不忘笑盈盈地送了他一句:“柳总管,你是好兴致,对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下这种手……”

  柳惊蛰自动忽略这句夹讽带刺的话。

  他送他出门,道:“这个人情我欠下了,改天还。”

  “好啊,”乔浅湾依旧笑盈盈的,柳惊蛰的人情可是值钱得很,他绝对不会推辞,“那么,就等柳总管的这一个‘改天’了。”

  陈嘉郡醒来时,头痛欲裂。

  她在床上静静地躺了很久,脑中那一阵阵的晕眩感才减轻了些。她撑着左手缓缓靠坐起来,屋内一片漆黑,又揉了揉眼,才发现是窗帘被拉上了。陈嘉郡摸到床头的控制开关,她知道柳惊蛰的公寓内所有的设施都由中央电脑控制,她并没有来过几次,只能凭着感觉去找,摸了一会儿摸到一个控制键,陈嘉郡按下Open键,窗帘自动朝两边拉开。她这才看清楚了,原来外面也是暗的,天已经黑了。

  陈嘉郡有些被惊到,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她打开壁灯,看了下闹钟,才确定了她是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这件事。陈嘉郡看了看周围,发现梳妆台上已经放了一叠衣服,她惊讶地走过去摸了摸,这才看清了是柳惊蛰为她准备的可以替换的新衣服。

  “呵。”

  陈嘉郡心里一软。

  她抱着衣服就进了浴室。

  她要先给自己洗个热水澡,把一身隔夜汗水味洗干净,整理出个样子来。柳惊蛰有很严重的洁癖,他不碰不干净的东西,有时甚至,都不允许不干净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他是连在家里随手放东西都仿佛有定位的人,一物一物从他手里放在那里,不经意之下总有个意思在里面。

  陈嘉郡知道自己不够格可以了解柳惊蛰,不过但凡她通过观察了解的,她都好好地揣在了心里,她想总有一天揣得多了,就会越来越了解了吧。

  放好洗澡水,试了水温,她开始脱衣服。当脱下内衣时,纵然浴室水汽氤氲,一片模糊,陈嘉郡仍然感受到了这件内衣上的温度,带着她的体温。记不清已经多少次了,她仍旧会在这一刻想起他。

  一年前她觉得胸部隐隐作痛,忍着没有去看,想着“自然疗法”或许过不久就好了,可是事与愿违,她还是痛。其实她不是不想去看,是不知道该如何去看。她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在她九岁那年不告而别,从此她就明白了一件事:天下之大,唯她一人。直到她的监护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也不问她究竟在慌什么,只将她带去了医院交给乔浅湾。面对医生她这才敢说出她的病症,查了一天,才知是有结节,难怪会痛,幸亏发现得早,没有延误治疗。后来,她始终没有去问他是怎么知道她不舒服的。柳惊蛰的秘密太多了,就好像他这个人,不清不楚,不远不近。其实她隐隐是明白的,这些年他似乎都在竭力与她保持距离,但这些都不妨碍她向他靠近。毕竟,在她还不够强大的日子里,是他一手撑起了她,给了她向前走的力量。

第二章 从他那里,讨一份喜欢

  柳惊蛰正在书房做事。

  陈嘉郡不会知道,昨晚接到宵勇的电话之后,柳惊蛰是甩下了正在进行的会议赶过去的。做了一半的公事拖不了,暴雪的困境除了唐硕人之外就只有他可以解,如今唐硕人身在香港分身乏术,实体的事全部丢给了柳惊蛰。柳惊蛰心里很清楚,他手里拿着唐硕人反抗了整个卫家割让出的百分之十股权,等于把他整个前途押在了上面。唐硕人这步棋走得极妙也很有魄力,在柳惊蛰看来很有点大将之风。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丝不喘地把他也拖下了水,救不起暴雪柳惊蛰的救火队之名从此无从谈起,逼得他非但要救,还要救得漂亮,东山再起。

  陈嘉郡昨晚被他带回了公寓,家里躺着一个小女孩,他没有办法丢下这里去公司。这倒不是说他人性闪了光放心不下陈嘉郡,他是放心不下他这个窝。柳惊蛰的洁癖几乎到了一个境界,出差在外连酒店都不住,所以这家伙平时没事就全世界买房,外界评论他投资全球房地产魄力惊人,其实全是扯淡,他是洁癖太重住不了酒店所以就近买房只住自己的窝。这栋公寓是柳惊蛰的私人住所,他极度担心陈嘉郡会把他这里弄得面目全非,毕竟他对小孩子都没什么好印象。尽管他知道陈嘉郡已经算是小孩子里比较乖的那一种了,但仍然改变不了他不喜欢跟小孩子打交道的习惯。

  这会儿公司的几位高管都在线,一帮人陪着他把昨天被打断的会议继续开下去。桌上的电脑视频开的是全球联网会议,柳惊蛰戴着耳麦面对视屏墙,指了指某一位在线人,示意他回答他接下来要问的几个问题。

  陈嘉郡就是在这当口敲了敲门,探了一个小脑袋瓜进来:“柳叔叔?”

  柳惊蛰沉浸在工作里,扫了她一眼,视线锋利得令她缩了一下。

  陈嘉郡缩着脖子说了句废话:“我刚醒,起来了。”

  柳惊蛰指了指门外,言简意赅:“去客厅等我。”

  “哦,好。”

  陈嘉郡听话,立刻退了出去,还不忘轻轻给他带上门。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柳惊蛰跟她之间的这一段对话,他没有关闭视频,连麦克风都没有关。这会儿,柳惊蛰神色如常地继续会谈,视频背后的其他高管却都各自心领神会。

  都说柳惊蛰私生活精彩,如今看来果然没错。这都几点了,他昨晚竟把一个小姑娘弄到现在才醒的地步……

  柳惊蛰结束会议走出来的时候,陈嘉郡正在客厅规规矩矩地看《新闻联播》。

  柳惊蛰站在书房门口气定神闲地看了她一会儿,看到最后都有点不可思议了: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怎么就没有点十九岁的爱好,有的尽是九十岁老年人的夕阳红乐趣呢?

  他这么想着,走过去顺口问了句:“对新闻有兴趣?”

  “嗯,”陈嘉郡见他过来了,移了下位子想让他坐旁边,“下学期的课程考试有时政考题,平时多看新闻可以积累素材,我打算最近就练习起来。”

  柳惊蛰没有坐过去,在左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顺口送了一句:“追求进步的觉悟不错啊。”

  “……”

  陈嘉郡抿了抿唇,看着他没有坐在她身边而是自顾自坐在单人沙发上,她调开了视线,不言不语。

  旧时候的人讲男人,生活在有礼有序的世界总会有烦腻的一天,见了喜欢的女子就会犹如得了解放,与她亲近。

  柳惊蛰对她,显然不是如此。一直以来他的态度她都看得见,不亲不近,不咸不淡。他的有理有序从不因她而失控,他对她没有爱,他只是在对她负责,尽他“唐家柳总管”的责任。

  陈嘉郡正沉默着,忽然听见柳惊蛰一声叫唤:“陈嘉郡,去做饭。”

  “哦,好的。”

  小孩屁颠颠地就去厨房卖力气干活,老实得很:“家常菜,初中、高中的生活课上,老师都教了。”

  不得不说,在陈嘉郡上学这件事上,柳惊蛰真是坏透了。

  他的择校标准不是名校,而是看教学任务里有没有“烹饪”这一项。柳总管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噼啪响:先教会她做饭,以后也好让她给他养养老……

  当年,连方是非都看不下去了:“你怎么不直接让她去上新东方烹饪学校呢!”

  “这不行,”柳总管气定神闲,“除了学做饭,思想教育也得跟上,太叛逆了不好管。”

  “……”

  方是非对陈嘉郡的人生深深地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