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这下是真有点惊呆。

  他脾气不好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造就的。柳惊蛰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太复杂了,黑白灰三界,政商两道,他都沾过,还沾得很深,脾气阴柔不近人情固然会令旁人对他生疑多虑,却可以护他周全。他非常明白这一点,根本就是不打算改了。

  所以这会儿陈嘉郡站在他面前,简直匪夷所思。

  这孩子得多认真……

  竟然送上门来讨骂还嫌他还不够严格……

  既然她都这么要求了,作为监护人他再不有点表示,也落得个懈怠监护权的名声。柳惊蛰想了想,放开房门,对她道:“你进来。”

  这是陈嘉郡第一次进入柳惊蛰的主卧室。

  柳惊蛰的私人卧室,黑白灰三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颜色,空间中无处不在的一种张力,令除他以外的人都适应不了。空间与单一色的冲撞使人想起峻岭、荒原、暴风雨、浪漫主义的欠缺感,以及面目可憎的真与假。陈嘉郡环视四周,感受得到整个空间中包含着的那一种暴政。这是一个,拒绝任何人进入的地方。

  他指指一旁的沙发:“坐。”

  又去外面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进来时他带上了房门,边走边问:“你为什么会想到出来打工?”

  谈话这就开始了。

  虽然她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以这个问题开头,但她只能跟随自己的心:“因为,我想赚钱啊,一直问柳叔叔要总不太好。”

  柳惊蛰只是听,没有评判。他忽然问:“你想到的赚钱方式,就只有这一种吗?”

  “嗯。”

  “唐硕人知道吧?就是如今暴雪的卫朝枫。”

  “嗯,知道。”

  柳惊蛰含了一口冰水在嘴里,看着她,咽下去时喉咙口的寒意似乎都随着他的话一起出来了:“唐硕人十六岁起被断了生活费,唐律给他的钱连他的基本生活都保障不了,只叫他自己想办法。他想的办法不是外出给人打工,而是从此搞起了金融及衍生品。”

  陈嘉郡心里一震。

  柳惊蛰眼神慵懒地看着她,心底明镜如水。他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精神上对她施暴政,但有些话既然她想听,他就有义务讲给她听。

  “我没有拿你和他作比较的意思,我只想让你清楚一件事:每个人都有在某一方面的天分,这和后天努力没有关系,是与生俱来的一种特质,只在特定的领域内有,如果一个人可以把自身的这一点天分抓住并发挥到极致,那么他在自身领域内的人生就将无可限量。”

  他看着她渐渐泛白的脸,没有动恻隐之心,把话讲了下去:“你很聪明,十九岁以优异成绩考入大学。但人生有些事,和‘聪明’两个字是没有关系的。考大学的时候你问过我,你可不可以学金融,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你有选择的自由,但在我看来,你并不适合学金融,至少这些年,从我的角度讲,我没有在你身上看见将来可以立足金融界的天分。从唐硕人身上可以很直观地明白这一点,他的第一反应给了他行动的直觉,所以如今他二十八岁,可以只身在香港为了暴雪独当一面,这样的成功早在他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有了前兆。”

  她看起来很不好受。

  女孩子,被人否定,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被他否定。

  他的否定是不带感情的,只说好坏,不谈感觉,他一早就是否定了她的,不过是顾忌她的自尊与颜面,所以直到今天才讲。

  她的声音有点干:“我……”

  开了头,仍然是说不下去,她是被伤了心。

  “陈嘉郡,我不是在否定你,你的人生由你决定,我只是给你我的意见。听不听,在你。即便你不听,我也认同你。就好比高考后我对你讲的,虽然我不明白你一定要学金融的理由,但你坚持,我也尊重你。”

  她当然有她坚持的理由。

  只是她不能说。

  这一刻他就在她面前,走两步就可近身,可是她却分明感觉他离她有那么远,犹如夜读佛书,灯花落书上烧却一个“劫”字,烧出佛法背后的小诗,一个力透纸背的“情”字,连佛都挡不住少女情窦初开,注定要受苦。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开口:“因为,表舅舅说,‘他’在唐家很忙、很重要,需要懂金融、懂运作的人,为‘他’做事。我想成为‘他’身边的这一个人……”

  柳惊蛰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没有反应。

  陈嘉郡在一瞬间羞愧难当。

  她不想否认,她学金融,只是为了讨他喜欢。

  或者说。

  不知从何时起,她做很多事,都是为了从他那里,讨一份喜欢。

  柳惊蛰刚含下去的一口水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忽然喷了出来。

  陈嘉郡“噌”的一声,紧张得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柳叔叔……”

  他这算是什么反应?被她的感情震惊到了吗?

  柳惊蛰难得被自己呛到,赶紧又喝了半杯水压压惊,喝完后几乎带着点同情地对她道:“这个,你还是死心吧。我跟你说,不可能的。”

  “……”

  陈嘉郡被打击到连“打击”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了。

  他这也太不留情面了吧?拒绝得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连一点余地都没有给她留!考虑过她一个女孩子的心情吗?她也是要面子的好吗!

  陈嘉郡几乎是愤怒了:“柳叔叔你!”

  柳惊蛰连和她谈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想他一本正经地和她分析人生、谈未来,她居然一颗心都在恋爱这回事上,他开始反思他是哪根神经错乱来和一个小朋友谈人生。

  柳惊蛰上前一步,拎着她的衣领像捉小鸡似的就把她拎出了房间,关上房门前对她笑笑地送了句风凉话:“喜欢唐律是吧?那你继续努力吧,这件事我还真帮不了你。”

  柳惊蛰隔日飞香港。

  他是被一通电话临时叫过去救急的。

  打电话给他的人自然是卫朝枫。

  自从接手暴雪以后,卫朝枫的日子就不太好过。暴雪内忧外患自然是原因之一,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女朋友跟他分手了,理由说起来就一条,嫌他是个骗子,坏人,不要脸。本来这事对于一个豪门公子正统第三代来说应该构不成致命的打击,没有女朋友再找一个就是了嘛,可是卫朝枫这人偏偏在这一点上死脑筋不开窍,就认准了这一个,被甩了也喜欢得要死,柳惊蛰暗地里就评价卫朝枫这人应该有点被虐的属性。

  卫朝枫最近在香港又遇到了麻烦事。

  他就像个流氓看上了一个花姑娘,在香港二级市场看上了一家上市公司,运作了巨额资金进入,打的是不走一级市场这张牌直接通过二级市场达到实质性收购的目的。卫朝枫这两年声名鹊起,在香港做事都是大手笔,久而久之就给人一种只要这人出现就自带“大爷我来了,你们都给我让道”的气势,所以这两年卫朝枫做事很顺,难得的是这次他遇到了对手。

  这个对手是这家公司在二级市场的一个庄,卫朝枫三番四次透过关系人表明“麻烦让让”的态度,这庄也很有魄力,不走反进,把股价一路抬高,无形中让卫朝枫的收购成本“噌”的一下飙了上去。卫朝枫一看,嘿,好久没碰到这种硬碰硬的对手了,这倒是要会一会。于是接下去半个月,这两方力量就像高手遇到了高手,各自领着团队和资金斗上了一圈。最后双方都有点伤到了元气,主要是上市公司撑不住了,这就好比甲乙两国打仗,不在甲国打也不在乙国打,而在丙国打,作为主场的丙国人民受伤巨大,损失惨重。上市公司自然知道这个理,绝不愿意自己成为战争主场,于是调动了一切关系调停,在一个工作日、一个富丽堂皇的酒店会议室,将双方主将约到位,进行战后和谈。

  卫朝枫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将面对一位一脸横肉、虎虎生风、黑眼镜黑西装的金融虎将,香港电影都这么演,他先入为主把这个套路定了性。

  然而出乎卫朝枫意料的是,来人竟然是一位小姐。

  一位年轻、曼妙,风度与气质皆为上流的小姐。

  “江和歌,”她落落大方地伸手,气场丝毫不输男子,“幸会,暴雪的唐硕人先生。”

  卫朝枫对女人一向有先退一步的习惯,这会儿也不见了之前在市场上同她恶斗的恶形恶状,拿出一副斯文腔:“幸会,江小姐。不知江小姐这次为什么,对暴雪眼中的标如此紧追不放?”

  江和歌盈盈一笑,一丝未得逞的遗憾与玩味全在眼底。

  “我对贵公司紧追成这样,”她抬手撑着下颌,对卫朝枫一笑,“也不见得贵方的柳总管会紧张。”

  卫朝枫难得地被惊成了一棵被闪电劈中的树。

  作为有过两性经验的男人,卫朝枫当然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正因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当中原委,瞬间连宰了柳惊蛰的心都有了:想他累死累活为了暴雪跟个女人斗了这么久,却原来这女人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要引起柳惊蛰的注意?!

  卫朝枫火冒三丈,转身就给柳惊蛰打了个国际长途把他叫来了香港,把他的风流债和这次的烂摊子一股脑打包丢给了他。

  柳惊蛰和江和歌有点交情。

  还是那种,称得上私人关系的交情。

  夜晚十一点的兰桂坊,正是纸醉金迷的夜生活开场时间。江和歌一踏入夜店,一眼就望见了正坐在吧台的柳惊蛰。

  这家伙真是有创意,脚边竟然还放着一个行李箱,显然是从机场下飞机后直接过来的,连车都没有开,估计卫朝枫郁闷之下一个任性,也没派人去接。江和歌看着他就觉得这男人当真是好兴致,拖着行李箱打了辆的士不慌不忙地就来赴这一场鸿门宴了。

  柳惊蛰正在吃饭。

  一杯冰水,几份简易小食。这里没有主食,真是苦了他了,把薯片和炸鸡当饭吃。江和歌站在他身后,一声娇俏:“柳总管,要见你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柳惊蛰没有放下手里的水杯,微微侧了下身,就见到了身后这一位正穿着一袭低领深V吊带小礼服的故人。男人笑了,开门见山:“哪里。有人把我老板的外甥折腾成那样,我不来一趟,也不好交代啊。”

  江和歌笑盈盈地在他身边落座,应声而答:“哦,那你就只为暴雪而来,没有别的?”

  “怎么会。”

  江和歌会心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