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站在原地没动,江和歌笑盈盈地走向他,绕着发梢打着卷的手指正要伸向他的胸膛,腰间就被人钩了去。他用了力道,一握细腰拉人近身,低头就是一个狠吻,惊了她一道,那双没来得及触他胸膛的手垂垂落在了他肩头。当他一路将人带进办公室抱上办公桌时,江和歌落在他肩头的手已因他的动作变成了紧紧搂住了他的颈项。

  柳惊蛰许久不沾女人,一是没时间,二是他最近不想开荤不太想这事,但不想不代表永远不会想,只要他还是个男人,他的意志力就总还有破绽,江和歌无意间撕了个小口,就撕出了一把男人动荤惹腥的大火。

  男人咬着她白皙的脖颈,她后背一阵颤栗,脖颈下的大动脉汩汩有声。都说动性见人,柳惊蛰心性中那一股隐藏得很深的暴虐之性一览无遗,交欢如同偿命,在他身下的人往往会在快感中生出些惊惧,仿佛一不小心他就会张口咬下颈动脉夺她一条性命,从生到死,他让人生死都要记得他。

  江和歌就在他伸手探入衣裙下摆的时候,问出了一句:“你跟陈嘉郡是什么关系?”

  柳惊蛰的动作刹那停住。

  如果说在这之前,江和歌对这个问题抱的只是女人的直觉不妨一试的想法,那么在这之后,就在柳惊蛰忽的一下全无动作的时候,身经百战的江家大小姐已经可以确定,她对这个问题的疑惑,原来真的,不是空穴来风。

  江和歌感受着他的动作,心中震颤。

  一个男人究竟被触到了心底哪一层密境,才能在欲望一触即发之际,做得到忽然之间,全无欲念。

  柳惊蛰缓缓放开她。

  他没有再碰她,勃发的欲望被一秒压下,令他整个人蒙上了一层阴沉不定:“你什么意思?”

  江和歌看着他,没来由地呼吸一滞,竟有些紧张:“我不是要探你隐私,我只是在对你,坦陈我的疑问。”

  “不该问的以后不要问,”他直起身体,一种不适感加剧了他带给人的压抑,“我们唐家的事,无可奉告。”

  一直知道他是唐家的人。

  但她从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对“唐家”二字有如此隔世之感。从柳惊蛰嘴里听到那两个字,不是威胁都成了威胁,从唐家走出来的人,底色都带着镇压之感。

  江和歌镇定了下,对他道:“陈嘉郡不适合进我们这一行。”

  他没有说话。

  江和歌知道他在听,有一刻她甚至觉得,她是把他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在她这样做之前,他始终在自欺欺人。

  “陈嘉郡没有做这一行的天分,心太软,下不了决断。你我都明白在这一行做事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一秒定生死的心狠,做这一行,犹豫不决是大忌。陈嘉郡做不到这一点,她再勤奋,再肯学,也是学不来的。我承认她很聪明,学任何事都很快,但每每到紧要关头,她就犹豫了,左右摇摆之际机会就错过了,这就是为什么,她手上的投资项目,过程都很完美,结果都很不尽如人意。这种女孩子,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关系,那么她是连江流的门都进不来的,我不会让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但就是倒在这一步距离外的人进江流。”

  柳惊蛰没有反驳,只道了几个字,偏袒之心昭然若揭:“她还小。”

  “是吗,原来你就是这样,自欺欺人说服自己的吗?”江和歌几乎有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眼前这个人,竟然也会自欺欺人,“你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我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相信你我都明白。我们在这一行存货,要生存得好,年龄从来不是失败的借口,甚至可以这么说,刀口下存活,从来英雄出少年。柳惊蛰,我不相信你看人的眼力,会看不出陈嘉郡身上的问题。所以我才会那么问你,陈嘉郡到底是你什么人,值得你不惜自欺欺人也要成全她?”

  吃四方饭,七情都断了根,早已刀枪不入。

  生生为了一个小花旦,软了心。

  你说,这样一个柳惊蛰,叫江和歌如何不好奇?

  “还有一年,”他忽然开口,异常少见的不舍,“还有一年,我就和她从此无关。”

  江和歌心中震动,没有说话。

  他把心中秘密告诉她:“明年,她二十岁,我不会再负责她。到时候,唐律对她自会有所安排,安排她出国或者在唐家做事,都有可能。她到底是唐家答应负责的人,这些就都是唐律的事了。十年,说短不短,说长太矫情,只是这最后一年,到底是要在她人生路上送上一程,能送得好就尽量送好一点吧。以后,我都不可能再像对她那样,去负责一个小女孩的一段人生了。”

  有些人,是一走散,就从此会失去下落的。

  监护权失效,交出“负责”二字,再无名分,再无瓜葛。

  尘世间男女,他遇得多,也再不可能会遇到一个陈嘉郡。男男女女,高兴地凑在一块儿,意兴阑珊就散了,有时花一点钱,有时花一点时间,再大方一点,花一点感情也不是不可以。但谁能比得上陈嘉郡,值得他花了钱、时间,还有那么一点感情。

  很有一点感情。

  十年一台情义,她带给他常人的福分,令他今生也做得一回烟火众生。

  “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他对她说,一诺千金,“帮我一次,对我的小姑娘好一点。”

  江和歌看着他,犹如看见了一场没有观众的情深义重。

  她偶然闯入,独独做了一回观众,不经意见了,当下震颤。

  “柳惊蛰你……”

  “她太小了,路还很长。”

  一声清寂的清醒,在他心里透亮:“为我,不值得。”

  他没有否认,几乎就是承认了。

  承认了,却不说,不仅不说,还快陈嘉郡一步将她放在了千里之外的安全之地。

  江和歌几乎不敢置信。

  为这样一个真情真性的柳惊蛰。

  对陈嘉郡好,才会费心教她远离。柳惊蛰是什么?跑江湖的。跑江湖的最苦,命不由人,何苦再拖一个小女生下水。陈嘉郡有好资质,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日若有心,以她的灵动性,这明朗世间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无心去走这一条道,他知道是为了她,所以他才为她不值得。跑江湖的人一身风尘,凡事都带着血光,去闯开一条生死之路。十九岁的小花旦,为了他要来靠近这条血路,他不忍心。

  江和歌眨眨眼,用力眨掉眼底那一层忽然泛起的泪意,为亲眼看见的这一场尚未开始就被他一刀扼杀的感情。他太狠了,为了陈嘉郡好,舍得对自己这么狠。

  “你放心,我会的。”

  柳惊蛰莞尔。

  他知道可以放心眼前这人。

  江和歌和他是同类人,玩得起,各自散开,也站得稳。他和她永不可能成为恋人,有欲望但不会有情,爱情连一席之地都没有了。

  他上前搂过她肩头:“毁掉了你一场艳遇,真是好可惜,晚餐我请。”

  江和歌顺势往他肩头一靠,接下了他的信任:“你请客,我要最贵的。”

  “好啊,我算算你值什么价。”

  “你这个人呐……”

  两个人一同从办公室走出去,不避讳人,姿态亲密。旁人见了,只觉是一对璧人,身份对等,身价对同,世上再无第二个女人,能像江和歌这般,吃得住柳惊蛰。

  一声轻微的声音忽然从办公室内传来。

  柳惊蛰正向外走的动作猛地一停。

  江和歌一怔:“怎么啦?”

  柳惊蛰神色一凛,缓缓转身,向身后看去。

  他的私人休息室与办公室只有薄薄一层移门相隔,平日除了他以外,只有陈嘉郡进去过。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只放陈嘉郡进去,也没想过理由。很多年前她在办公室等他等得困了,打电话对他说:“六叔叔,我有点困”,电话里小女生的语气里掩不住的睡意,一股浓浓的撒娇味,令他第一次晓得,原来女孩子惺忪困醒之时,对人讲话都是一种撒娇,他心里一软,就放她进去,让她进了他的私人之地去睡觉,这一睡,从此就让他将其他人都排除在外。他的地方,只能有一个女人,这是对她也是对他的双重尊重。至于为什么,在这么久之前就会有这样一个标准横在他心里,连他自己也没有去想过。世间要问的为什么太多了,他时间有限,一个不小心,就放任出了一道情关。

  他忽然将江和歌推出门外:“有点事,不陪了。”

  “哎你!”

  江和歌一脸惊诧,就被男人一把推了出去。江大小姐笑着骂了句“神经”,也懒得理他,转身走了。

  屋内的男人看向那道移门。

  骨节分明的手有一瞬间的犹豫,狠了狠心,“哗啦”一声,移门被用力拉开。

  一个小女生背影旋即见了光。

  她还是老样子,喜欢坐在床沿的地毯上,靠着床沿写作业和看书,她说这样的角落给她安全感,不似桌是桌,椅是椅,硬生生端出个一本正经来,令人也不得不正经起来,不由得人浮生偷闲。

  柳惊蛰走进去。

  居高临下,背后一望,看到她腿上放着一本书。

  应该是在他书架上拿的,他之前随口对她提起过,有本书很有意思,一个人写自己的失败,写得提刀见血,没有哪个人会以第三人称这么写自己的。她就是这样,他说什么她都记得,也不管他说得对不对,该不该听,她都听得进去,听进了心里,就这样一点一点令他做不到再将她当做一个小女生。

  本想说点什么,面前一站,柳惊蛰忽然死心了。

  他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陈嘉郡放在腿上正在看的那本书,摊开着,被大颗大颗正掉下来的眼泪打湿了。

  陈嘉郡是在柳惊蛰进来五分钟后才惊醒的。

  被一道监护权绑着,做了十年有缘人,亲人不似亲人,男女不似男女。柳惊蛰甚少与人亲近,因为知道“亲近”总是带着一丝苦味的,好比陈嘉郡这十年来对他的亲近,亲近了十年,苦了十年,这种苦几乎在她身上蔓延成了一种教养,令她整个人克制、性淡如柳。一个女孩子在十九岁的少年期就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靠教不是靠养,是“苦”出来的。

  柳惊蛰于心不忍,俯下身来。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擦掉眼底的泪水。

  他只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了。

  再多,会毁掉一个小女孩的人生。

  他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什么时候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