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郡顿了顿,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我不想欺负你没经验,占小孩子便宜,所以有些事,我不会对别人讲,但对你,我没有必要隐瞒。”柳惊蛰吩咐餐厅经理,给她另外打包了两份甜品,又对她讲,“路演上,你要怎么留住半岛港,就是你自己的本事了。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曾经带你听过一场商业文明的演讲,美国的商业文明已具雏形,熏陶之下才出得了谷歌朴素又恢宏的上市理念:不作恶。这三个字的力量非常强大,希望你还记得。”

  三言两语,提点一下,陈嘉郡豁然懂了。

  “你对我讲这些,对你并不利。你为什么要帮我?”

  “说过了,我不是在帮你,我只是不习惯占小孩子的便宜。”

  两周后的路演,如约举行。

  这是一次非比寻常的路演,规模宏大、巨头光临。关联人、承销商、投资方、媒体,以及改建涉及的周围群众代表,纷纷手持选请函入场。群众代表义愤填膺,表示要捍卫半岛港;懂得商场运作规则的老手们则心照不宣,耐心观望。柳惊蛰昔日能被称一声“柳总管”,救火队之名直到今日也十分响亮,这人的拿手好戏,就是出其不意。

  陈嘉今日会作为半岛号的员工代表登台,发表员工意见书。刘经迟坐在陈嘉郡身边,安抚着她:“不要紧张,你做得很好。”

  他安抚她的声音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陈嘉郡却心思一晃想起了她的前任监护人,那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便一肚子柔肠地疼她,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在给她泼冷水。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柳总管您到了,这边请。”

  陈嘉郡没有回头。就算没有回头,只听得那连个停顿的动作都没有的脚步声,她都知道,他来了。

  刘经迟忽然伸手,握住了陈嘉郡僵硬的手:“没关系,不要怕。”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刘经迟还是一个对感情有些放不开的男孩子,那么他这一握之后,就已经握出了一个男人的气势。柳惊蛰在前排落座时眼神一扫,盯了一眼刘经迟,后者没来由地头皮一麻,手却很有骨气地没有松开。柳惊蛰这一眼盯得很短促、有力,盯一下就收回,留给后者的警告之意却森森冷冷,连身旁的特助都忍不住一惊,谨慎了好几分。

  这样的场合总是按着既定流程走。作为中立方的投资银行当仁不让成了全场主持兼调解员,主持时有资本界大将之风,调节时又浑身散发着居委会老领导的风范。当各类关联方都轮流上场表态之后,场面已经火药味十足了,控场投行人士拿着麦克风已经浑身冒汗,灵机一动,终于叫了陈嘉都的名字。作为关联方之一的半岛号,员工代表是个小姑娘,总比较好说话,这气氛需要一个小姑娘来缓解。

  陈嘉郡起身,稳稳地上前。柳惊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一股温柔又心疼的情绪汹涌而起。他的这个小女孩,终于被追长大了。

  陈嘉郡的声音传承了他的静气,又多了一分他没有的平和:“各位好。我不愿多谈我有多热爱半岛号以及半岛港,我愿意谈的,是想坦陈我与柳惊蛰先生之间,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全场静默,几秒之后,一片哔然。

  连一旁的主持人都忍不住惊讶地反问:“陈小姐,你是说你和柳惊蛰先生之间……”

  “是的,”她将昔日最痛的过往,变成了今日能打的一张好牌,“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有一句话,叫理高于情。‘理’字在前,才能让我对恩情让步。‘半岛号以及‘半岛港”对我的意义,就是这么多。”

  柳惊蛰递了个眼风,定定地看着她。

  陈嘉郡,不负他所望,想要做一件事时,“出其不意”永远是上策。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她,讲话的样子那么婉转,好似一点危害都没有,却暗藏汹涌。他曾教过她那么多,包括女人是怎么回事,如今她用最好的方式,让他看见她已学得那么好。他听她讲无害的事,同事爱、公司爱、半岛港的历史与光辉,看似无害,实则凌厉,她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令自己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也令他处于十分被动、看似在作恶的立场。柳惊蛰唇角一翘,有些恍然。他带出来的这个小女孩,学得太好了,将他对她讲过的,“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发挥到了一个极致。

  陈嘉郡演讲结束,鞠躬致谢,获得一片掌声。柳惊蛰敛了下神,知道自己即将伤害她。他有些克制,在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某种因果循环的深刻意义时,它的邪恶又一次震撼到了他。

  作为战略合作的最大资方,柳惊蛰上台,将底牌全数亮出,一气呵成:“我非常明白,半岛港对各位的意义,尤其是几代人扎根于此的半岛港人民。我想申明一点,对于半岛港,我不是来抢,我是来欣赏的。欣赏之后,带着好感,就会想让它变得更好。在让它变得更好之前,首先要让已经喜爱了它几辈子的人变得更好。所以,我代表的战略财团已同意,若今日,半岛港的朋友愿意稍微配合我们,将得到我方如下补偿……”

  男人伸出右手,向后一指,巨幅屏幕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全场哗然。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想象的数字。

  男人笑容由衷:“各位,我是商人,而且是一个不作恶的商人。我的诚意,只用数字表示。”

  路演结束得如此顺利,几乎没有用太多时间。

  陈嘉郡今时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在水深宅险的唐家,谈判时能够被称一声“快刀手”。确实够快,也够狠,下手只用一刀,割断七寸,他就赢了。陈嘉郡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看着各方利益集团上前,与他握手,恭喜他顺利拿下半岛港,陈嘉郡觉得全身发冷。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和他站在了那么远的位置,还是对立面,要开始学会接受彼此的争斗。

  特助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该离开了,晚上还有重要的宴会,柳惊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绝了旁人的寒暄,眼神望向陈嘉郡。

  她应该是受伤了。并且,还伤得不轻。

  柳惊蛰向她走去的时候,内心很宁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攫住他的心,他是习惯在苦难中保持宁静的人,如今,苦难让她更有了一种令他宠爱的面貌。

  “陈嘉郡,”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如当年以长辈之姿对她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比我以为的,表现得更好。”

  她抬眼看他。

  沉默半晌,她问:“那一天你对我暗示,‘不作恶’,表现善意,是可以博取同情打感情牌的最好策略。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应付我的策略?你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没有特别那么想,也没有特别想要你去这么做,”他很平静,一种达到目的后特有的平静,“你是否会选择这样做,我都有应对的策略。”

  “但你有想过,我选择照你的方式去做,是你能最快达到的目的的方法,对吧?”

  男入不置可否,以礼貌的沉默默应对。

  陈嘉郡眼底有点湿,为十一年的过去,也为今时今日。

  “你从小教我‘不作恶’,所以为什么,现在你要‘作恶?”

  旧时候说学本事,就像穿戎衣,那么他对她,算什么?教她学会穿一件“戎衣”,穿好了,却一刀来刺,教她穿那么多,那么厚,原来他只为磨他的剑。非常悲哀,也非常兽性。

  “我不认识你。”陈嘉郡对他失望透顶,“我只认得我的‘柳叔叔’,我不认识柳惊蛰。”

  柳惊蛰今晚推了公事,一个人去了酒吧。坐在吧台喝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时间,半夜十一点。喝了一整晚,仍是清醒得很,真要命。

  不期而然走来一个人影,江和歌在他身边落座,笑容盈盈:“这么巧一个人?”

  柳惊蛰连眼睛都没抬。

  “你江小姐要‘偶遇’一个人,走到地狱都是逃不掉的。”他兴致缺缺,不和她玩,拿起一旁的整瓶酒,给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再把手里的酒瓶往她面前一放,“要喝多少,你自己倒。”

  江和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么没兴致,连给我倒酒都不肯?”

  “劝女人喝酒,是作恶。”他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人一晚只能做一件恶事,我今晚的份额已经用完了。”

  “你指的是,你利用你的小女孩,抢了半岛这件事?”

  柳惊蛰没有回答,盯了她一眼。醉意朦胧,留一丝清醒,若有似无,这样的一眼盯上了你,是要盯到骨子里的。

  “别这么看我,你柳总管最近做的这件事,引起的轩然大波,你比我清楚。”江和歌笑盈盈的,忽然压低了声音,脸上的笑意隐隐退去,“唐家最重要的用兵之地,就是港口经济,半岛港的地理位置何其特殊,四方人都明白。联通内外,又占据了自由贸易港的天时地利,如今是一块原石,一旦被开发,现出真面目,其结果不亚于再造一个东方经济港。香港、上海,这样的港口经济城市,如果再多一个,带来的巨额利益乃至改变历史的贸易手段,单是想想,就已让人后怕不已。”

  他喝了口酒,放下时酒杯里的冰块撞得叮当响:“我跟唐家的事,不是秘密。所以你说的这些,有什么问题?”

  江和歌一笑。

  她忽然伸手,搭上他的左肩,半是诱惑半是试探:“如果我说我知道,樱庭财团计划了数年,也很垂涎半岛港呢?”

  柳惊蛰对上她艳艳的视线:“……哦?”

  “我还知道,你这次出手,是完全撇清了以樱庭财团董事的名义,动用了你柳氏私人的资金。”她近身贴着他,外人看来,就像在谈情,只有当事人明白,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人震惊,“柳惊蛰,若背后没有人撑一把,你哪里来的这么大手笔,用巨额补偿费收买了半岛港的各方关联人,顺利拿下半岛港?你走了这一步,断了唐家的后路,或许也没有人察觉到,你也断了樱庭财团的后路。櫻庭家苦心经营数年,想要走港口经济这一条路,打通海上贸易,容不得任何人破坏。你这么一出手,你这位樱庭财团的董事,樱庭市小姐的未婚夫,和樱庭家的关系,可是令人好奇得很啊……”

  柳惊蛰稍稍用力,不动声色地将她推开。

  “江和歌,管好你自己。”

  女人笑着摸了摸他的脸,顺着他的意思不再追问。柳惊蛰三缄其口的事,不会是小事,至少,不会是好事。

  江小姐不怕的人很多,尤其不怕男人,按捺不住就撩一把:“抢了人家热爱的半岛港,你的那个陈嘉郡,会恨死你吧?”

  柳惊蛰心里不痛快,正欲发作,却被一道播音声打断了。

  直播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播放着一条突发新闻:“半岛集团的归属权、半岛港的改建权尘埃落定的今天,也是半岛号最后一次出航的纪念日,就在十分钟前,本台确认了今晚的突发事件:半岛号靠近半岛港返航时,突然遭遇不明原因的沉船事故;半岛号发出求救信号,救援队已动身前往搜救。本台记者已赶赴现场,将为您带来前方最新的现场报道……”

第十章 天地无心,我为你有心

  陈嘉郡游泳,是柳惊蛰亲自教的。

  柳惊蛰其实非常讨厌“水”。

  或许是因为从小得知父亲是在海难中失踪的,以至于柳惊蛰对关于“水”的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私人情绪。他不爱下雨天,看见积水的水塘会绕路走,甚至柳老太太的别墅中原本哪一个奢华的游泳池,也在柳老太太过世之后,被他命人撤去了,填土改建成了一片花园。

  只有对陈嘉郡,他是一个例外。

  就在他刚接受她的第一年,他就亲自教会了她游泳。柳惊蛰在这件事上的执着,至今令陈嘉郡不能忘。他请来教她的三位老师,皆是世界级的比赛中得过奖,而他也一反常态,从头到尾坐在岸上看她练。弄得她压力很大,她的教练压力更大,在这种压力的驱动下,陈嘉郡用一周时间就学会了游泳。

  学会之后,他却没有任何表示。陈嘉郡鼓起勇气,问要不要她游一圈给他看看,换来他一句“不用”,她再坚持,他就抛给她一句风凉话:“看了你一星期的划水,你以为我还没看够?”

  陈嘉郡自此不敢多说话。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半年,他忙于工作、出差,她忙上学、作业。她差不多都块忘记这件事时,他却忽然出现,在一个周末的夜晚,将她带去了一个游轮宴会。那是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方是非、乔浅湾、上官厉,三三两两地谈笑着什么。她太小,一个九岁的小女孩,除了跟着她的监护人,偶尔找个空隙吃一块蛋糕、喝一口水之外,她几乎没有胆子做任何事。就是在这样歌舞升平的气氛下,在她全无防备的状态下,他忽然在甲板上,当风浪摇晃船体的时候,出其不意伸手,将她推下了海。

  陈嘉郡以为自己会死。

  落水的一刹那,鼻腔耳朵同时进水,整个世界“啪”的一声像是关了灯,海水不同于泳池,带着咸味的水刺得眼睛生疼。求生本能终于全然苏醒,她第一时间脱去了鞋,减轻负重,在海水里顺着水流的方向做起上浮的动作,半年前他教会她游泳,要面临的考验,原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