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转过身来,“你还不明白吗?”

“你必须嫁入岳家。你必须嫁给岳芪洋。”

黎妈妈的字典里,没有“可以”,只有“必须”。

小的时候,妈妈说:“你只有妈妈,所以你必须听妈妈的话。”

进了小学,妈妈说:“黄芪哥哥考进了C大初中,所以你必须也考进C大初中。”

进了C大初中,妈妈说:“黄芪哥哥学了医,所以你必须也学医。”

进了C大医学院,妈妈说:“你必须嫁入岳家,你必须嫁给岳芪洋。”

她跟在妈妈洋红色的风韵犹存的身影后头,纵然心中翻江倒海不是滋味,只能一味强压无可奈何。

一如既往。

究其原因,约莫还是归咎于最初的那句:她只有妈妈,所以她必须听妈妈的话。

她们步行至离家最近的地铁站乘地铁。

此时适逢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的下班高峰,车厢内挤满了踏上匆匆回家路的上班族,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神情。还有不少拖着行李、背着行囊的异乡人,夹杂着焦急和思念,渴望尽快投身于春运大军。

黎糯不断被人群推搡,最后紧紧倚靠在门边的透明挡板上。随着每一次车厢门的开合,脚边的一堆礼品盒就会被不断地踢来碰去。

幸好幸好,下一站就到了。

身后的车厢忽然一阵骚动,周围的乘客皆向她身后的方向望去。

她顺势回看,只见她妈妈越过数名乘客,踢倒了一位乘客的行李箱,又踩了另一位乘客一脚,然后稳稳地在前一秒方空出来的座椅上坐下。

这一系列的“翻山越岭”,自然引起了周围人群的不满,或轻或重的埋怨四起。而黎妈妈仍然笃定地坐在那里,略施粉黛的侧脸毫无表情,仿佛乘客斥责的是别人,与她全然无关。黎糯看见,妈妈忽的一笑,轻蔑至极,骄傲至极。

然而随着妈妈甜甜软软的一声“女儿,来坐”和文文雅雅的一招手,视线又齐齐射向了她,场面堪称壮观。

黎糯脑门上立马冒出三滴汗,慌忙摆手,急切回头,直视前方,视死如归…

下一站停靠闹市中心,多线换乘,乘客纷纷起身准备下车,方才不好听的声音也随即结束。直至黎妈妈起身向她这边走来,一怔,她才想起她们也到站了。

下意识的,黎糯急急提起东西随人流率先下了车,没有等后面的妈妈。

像有人追赶般的一口气冲上楼梯,从地下探到地上,她才停下喘气歇息。马路上的气温较地下低了不少,她猛地大出一口气,凭空生出一团白雾,接着飘散无形。

脚步一停,方才黎妈妈的笑脸瞬间又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那熟悉的,又令人害怕的,目的达成后胜利者的笑。

上卷--4

步入岳家花园大门,黎糯下意识地眼睛往车库方向瞟。

那一大坨“废物”尚健在。

条件反射般地起了身鸡皮疙瘩…

保姆引她们进屋,只见空落落的客厅,岳老独自一人坐于中央的米白色真皮沙发上听电话,眉头紧蹙。

见到她们到访,笑着点头示意,又瞥见了那些大包小包的礼品,惊讶了片刻。而右手中的电话迟迟未挂断。

确切说,岳老真的是在“听”电话。因为直到黎家母女坐定,仍能依稀听到从听筒中传来的“嘟”声——无人接听。

突然电话被人接起,是个女声。

“您,您好!岳,岳主任在做手术不方便接电话,那个,有,有什么事需要转达吗?”那头的声音闷闷的,透着紧张,又有些激动,竟然口吃了起来。

“请问你是?”岳老问。

接电话的是16号手术室的巡回护士。

方才安静的手术室里,主刀的手机震个不停。岳芪洋停下动作,手仍握着电刀,脚未离开脚踏,回头瞥了一眼巡回护士,又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含义已十分明确:无论何人,替我搞定。

小护士看到来电人姓名:爷爷。

是岳老。

是岳老!?一刹那,巡回护士真是庆幸自己的大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了,正好掩盖了圆到不能再圆的嘴巴。

深吸一大口气壮胆后才接了起来,“啊,您好,我是巡回护士。那个…久仰您大名!接这个电话真是我的荣幸!”小粉丝模式全开。

“不客气不客气,”岳老耐心的听完了她的膜拜,问:“请问他还要多久?”

“现在这个在关腹了,但是接下来还有3台,连台都得开到明晨…”女声的气息一下子微弱下来。

今晨八点,麻醉科大交班。各位主任和科里所有麻醉师、麻醉护士、手术室护士在会议室里围了三圈。

大主任翻完手术安排,清嗓子正色道:“今天小年夜,长假前最后一个手术日。所以…”点了点手术安排最上端的总台数,声音软了半截:“你们懂的…”

他们当然懂,一年中最苦逼的日子之一即将开始。

“对了,今天小年夜呢,”岳老全没了刚才的焦急,歉歉笑道:“离开临床久了,都忘了今天的特殊性。没事没事,叫他好好开,我不打扰了。”便收了线。

“真对不住,如此重要的日子我那死小子却缺席…”岳老讪讪赔笑。

黎妈妈见岳老竟然赔笑,迅速起身坐到岳老身边致以十倍的笑容,“哪儿的话,岳主任忙。”

空留黎糯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疑惑:重要的日子?

保姆端上茶水。

隔着人影和茶几,她似乎预感到了今天来这里的意义。

她听见妈妈在说:“真羡慕您家的孩子,都这么优秀。黎糯能进岳家的门绝对是几辈子修来的福!”

岳老叹道:“优秀又什么用,各个不结婚。你看当归都三十好几了,只知道看病看病文章文章,整天和女人打交道,就不知道带个老婆回来。茯苓也是,到了交男友的岁数,蹦蹦跳跳不知道在干嘛…幸好我早早替黄芪定了这门亲事,不然恐怕我是连喝孙子孙女喜酒的福气都没有咯。”

“谢谢你啊黎糯,肯和我那死小子结婚。黄芪是冷若冰霜了些,可是人肯定是好人…”岳老转向黎糯,说得很中肯。

她正端起茶杯,动作一滞。

看向妈妈,黎妈妈笑容满面同样也望着她,眼神却带着义不容辞。

她只得向岳老报还以无奈的一笑。

送茶入口。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品种的茶,可以苦涩到让人身临其境。

小年夜大半夜的,市民广场只坐着一个人。

黎糯操起手机,开始拨号码:“烦死人!音速死过来陪我聊天!”

五分钟后,樊师伦气喘吁吁赶到。

“我警告你啊!别再玷污我那如此有内涵的名字!”某人怒坐表愤恨。

他们家四周都是六层楼的居民小区,为了给市民提供闲聊跳舞场所,便于地理位置正中央造了这个市民广场。这广场迷你,设施也略简陋,连几条像样的长椅也没地方塞,只有入口处几个石墩可以坐。

两人各霸占了一个石墩,在低温中缩着身体坐着。从背影看,够寒碜的。

樊师伦见她半晌不说话,光顾着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烟花残骸,问:“黎糯米!你把我火急火燎吼过来就为陪你喝西北风?”

黎糯停下足部动作,转头,直直盯着他看,看到他发毛,然后募的阳光灿烂。

“叫你来恭喜我的!好基友,我要结婚了!”

听者一呆,低头不语。这下轮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烟花残骸。

“不恭喜我?”黎糯起身。

“不是,”他闷闷说道,“不知道该不该恭喜…”

“难道…”她围着他转了一圈,突然蹲下来与他处于同一海拔。

“难道你喜欢我?暗恋我?很久了?”问的人特阳光灿烂。

“没有。”答的人特义正言辞。

“切…”黎糯坐回了方才的石墩,有些自嘲,“也是啊,你不是说,我是周围一圈朋友当中唯一没人喜欢、唯一没有初恋过的女生么?”

“这是…”樊师伦欲张口安慰。

她却轻巧地接了下去:“这是事实。可是现在更大的事实是:我这个唯一没人喜欢、唯一没有初恋过的女生要结婚了,我们当中第一个结婚,一满法定年龄就结婚。”

“所以你当然、必须、应该、立刻、马上恭喜我!”她转过头来,笑容有些撑不下去。

樊师伦没有执行她的命令,两人沉默一片,只剩冬风。

无言了半晌,黎糯解下围巾重又系紧实,说:“我们回去吧。不管怎么样,你也说点什么,你知道我怕冷场。”

樊师伦追上她的步伐。

“你真准备嫁了?”

“还能不嫁么?”

“不嫁你妈会杀了你吗?”

“杀我或者自杀或者同归于尽,三选一。”

“他也说愿意娶你?”

“没说不愿意。”

“可是,”他赶到她前头,“你们都不认识对方…”

“认识啊。”

“小时候见过面不算。”

“他是我们医学英语的老师。”

樊师伦一愣:“原来他回国了啊…”

“烦死人你别挡我路拜托。”黎糯一把拨开杵在她面前的人,继续往前走。

“那现在他还拽不?”

“何其拽!”

“还冷冰冰的?”

“嗯。”

“还是众星捧月的天才?”

“据说是种很牛的存在。”

两人说话间已到他们居住的那栋楼前。黎糯家在两楼,樊师伦家在四楼。

“你还有什么没问完的吗?”她有些好笑,樊师伦只不过很小的时候接触过一次岳芪洋,便如此印象深刻。

“最后一个!”他说:“既然他当初执意要出国,也的确风风光光地走了,以他家的条件和他自己的能力肯定留下没问题,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黎糯也一愣,忽然又豁然开朗。

“你忘了?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

樊师伦默默点了点头,叹气道:“你们就算结了,两个陌生人以后准备怎么办?”

“不知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是乐观开朗的糯米同学诶,肯定会没事的。”

和黎糯逼上梁山之后的超脱随意相比,黎妈妈整个春节长假都沉浸于衷心的幸福满足之中。

他们家周围方圆几个小区都属于C大及所属三产的家属公寓,黎糯在这儿出生长大本就是熟脸,再加之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两日,居民们、亲戚们、甚至是卖菜的阿姨、书报亭的阿叔等等,那些七拐八弯的人都知道了她女儿要结婚了,即将嫁给岳家的小孙子,那个C大系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天才。

看着妈妈整天容光焕发地与人攀谈聊天,原本精致美丽却因失于保养而略显萎黄的脸庞散发出迷人的魅力,黎糯有些宽慰:她记得,除了她考入C大医学院那次,似乎再没见过妈妈这般发自内心的笑容。

春节长假后的第一天工作日,新人们以及家人大清早就在民政局碰了头。

当然,兴奋的只有新娘母亲和新郎爷爷。两位新人则斜面对面分坐于走廊两端的塑料椅上,事不关己般静待开门。

那天等待领证的情侣还不少,只不过他们都没黎糯他们到的早。她听见排在二号的女生在埋怨男生:“叫你早点起来吧你偏不,你看你看,一号这个好头彩没了。”

男生显然不太在意这些,朝女生撅了半天高的嘴上啄了啄,哄她:“好啦好啦,是我不好嘛,晚上大餐弥补好吧?”

“我又不是吃货…”女生小声抗议,然而声随意动。

“嗯嗯,不是不是…”男生有爱地抓过准妻子的手。

他们已在讨论大餐吃什么的问题了,一旁方耳听目睹了一场甜蜜闹剧的黎糯同学仍然面红耳赤着,红到那位男生狐疑地瞄了她一眼…

其实她不介意把一号让给他们的,要不是岳芪洋得尽快赶去医院的话。

而她哪敢跟他提要求。

民政局登记结婚的窗口八点准时营业。

他们交上证件,眼看岳芪洋风一般填完了表格,她只得速速跟上;又去拍结婚照,听得摄影师一句“好了”之后,新郎就立马没了影儿。

岳老随孙子一同离去,妈妈也去上班了,只留寒假中的黎糯慢吞吞地拿完两本大红本子,优哉游哉地看过二号的情侣在小礼堂里举着证书大摆pose,才晃出民政局的大门。

接下去做什么呢?

对,早饭没吃,去吃大餐吧!

可是一个人吃没人陪聊有点傻额…

黎糯脑中瞬间列出了一大串陪吃陪聊名单,有路心和、舒笑、满可盈,有从前高中的同学,有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们。

绕了一圈,钩钩叉叉完只剩下了樊师伦。

于是一小时后,黎糯在五角场的肯德基见到了衣衫不整的樊师伦,他们共进了她婚后的第一顿丰盛大餐。

哪怕是时隔数十载,黎糯也清晰记得,那年的春节在一月份。她在月初刚吃完二十周岁的生日面条,一个月后就领了证结了婚。

那天,樊师伦为了庆祝她结婚,陪她吃了肯德基的田园脆鸡堡和皮蛋瘦肉粥,钱最后还是她付的。

那天,岳芪洋整个流程花了大概十分钟,全程没有看过她一眼,亦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上卷--5

在步入寝室前,黎糯握着钥匙拖着拉杆箱在516门口做贼般磨蹭了很久。

是说呢?还是不说呢?

直到和住同一层楼来来往往的本校区同学们say了无数个hello,被问过无数遍“糯米你钥匙忘带了?”,以及无数次关切询问“糯米你是腓肠肌筋挛了么?”后,她打开了516的木门。

却看见空空如也四张床和空空如也四张桌子…

靠!都几点了!这些人怎么还不死回来!

虽然他们校区和C大其他几个校区及大部分学校不同,是把全校区的同性别新生随机分为四人一间,但意外的大家都处的格外愉快。大概正如满可盈推断得出的:随机组合,纯凭缘分啊。

她们寝室四个人分别属于两个班级:黎糯和路心和是临床五年制一附院班的,舒笑和满可盈是药学的,光这点就比较特殊了——别的寝室基本四个人四个班;更巧的是她们四个姑娘居然都是本市人,整个一个年级只有约莫二三十个上海人,女生更少,实在难得。

可是,黎糯还是觉得,就如同每个人床边都挂上了帘子,每个人心里也都有块谁都无法企及的地带。她能不能把结婚这件事先暂时放进帘子里头?

有了答案后,她松了口气,却正遇着破门而入的满可盈。

“呀?我居然是第二个?我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室长绝对人未进门,声音以达全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