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真不踏实,加之大理石的寒凉不断侵入她的背脊,导致她没过多久就醒了。

腰酸背疼地起身,忽然发现从身上掉落下一块白色毯子。在看看四周,行李箱也被扶正,依墙而立。

什么情况?这小区已经高档到物业照顾入户了么?

她拿起毯子瞅了瞅,其一角印有“C大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的小字——一附院职工人手N条的防暑降温物品…

幡然醒悟,黎糯只想骂人:靠!岳芪洋你够了!别说我还是你名义上的老婆,就是看在我是你曾经教过还挂过的学生的份上也应该请我入室吧!不入室也应该再给条毯子让我垫垫吧!

“渣男!”

她怒了,将毯子胡乱团成一坨扔在门口,让他出门就踩个满脚!

这时手机铃响,是樊师伦。

他说:“我刚刚在和学姐学长吃饭,没听到。怎么啦?”

“没怎么!”怒气未消的声音。

“你…你干嘛生气啊?消气消气,我来找你吃夜宵,你现在在哪儿?”

“古北!”

“你跑去古北做什么?”

“自作孽!”

怒发冲冠的黎糯讲电话绝对用的是扰民的分贝,加上入户花园的回声效果,成功得把岳芪洋引了出来。

他开门,在门口站定,淡定地收起毯子,关门消失。

樊师伦坐在一家兰州拉面店里听其对面的姑娘控诉了整整半个小时某男的恶劣行径,接着目睹她豪迈地将三两炒刀削风卷残云,并霸气地嚷了句:“再来一碗!”

“你们真是…”他刚想总结。

“五行不合,命中相克,阴阳离决。”她愤然说道,末了,噗嗤一笑:“我觉得我中医学的都用在骂岳芪洋上了,当归哥哥知道要哭了。”

“没关系,”他一滴汗,“你骂爽就行…”

待黎糯吃饱喝足,樊师伦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要去哪儿?”她不解。

“你不是没地方住吗?那去我外婆家好了。”说完向司机报了个地址。

“好呀好呀,好多年没见你外婆了,我也想她。”黎糯对暂居地很满意。

樊师伦见她十分钟前还怒不可遏,十分钟又笑容满面,哭笑不得。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比我还单细胞。”

“滚。”黎糯送上一老拳。

后排的唇枪舌战引起了司机的注意,师傅瞄了一眼后视镜,问:“小情侣?”

两人俱一愣,忙否认:“不是。”

师傅“哦”了一声,音调表明人家是极不相信。

“你们看着挺配的。”师傅继续八卦。

“哪有…”

“有啊!男孩子挺漂亮的,女孩子…额…也蛮可爱的。”师傅说。

他们忽然相对一笑,黎糯问司机:“师傅,你看上去我俩哪个是C大的?”

“哎呦,这个怎么看得出啦。”师傅说是这么说,眼睛一直在往樊师伦瞟。

樊师伦乐了,“师傅你直说吧,你觉得我们这个小姑娘看着像什么学校的?”

“这个么…××技校?”

他们两个笑爆了,从前一直玩的游戏,没想到现在再玩还是那么有意思。

上海话里有句用来比喻人绣花枕头的俗语叫作“聪明面孔笨肚肠”,说的就是樊师伦,而学习成绩历来优秀的黎糯恰恰相反,是个“聪明肚肠笨面孔”。

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玩,就经常会有不相熟的阿姨婆婆指着樊师伦称赞:“这就是十号楼里那个次次班级考第一的小孩哝!”而当小樊师伦诚实地作出指正后,阿姨婆婆都不敢相信地冲向黎糯,左瞧瞧右瞧瞧,改赞叹为惊叹:“不会吧?这小姑娘长得挺笨,脑子倒是蛮好使的嘛!”

起初,黎糯真心郁闷。她郁闷的不是别人不知道她成绩好,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长得笨”了。小黎糯曾经为这事倍感烦心,问妈妈,妈妈无视她;问小樊师伦,小樊师伦端详了她半晌,冒出了一句极其深奥的话:“笨,是一种感觉。”

随着年纪慢慢长大,她依旧“笨”且聪明着,渐渐也就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对脑袋开的玩笑,坦然接受,并且当作了自我开刷的段子。谁说反差不是一种魅力呢?

出租车上,樊师伦再次仔细端详了她一阵,长叹口气,道:“我觉得吧,你那两只眼睛是越长越开了…”

然后自然,迎来一番狂殴。

出租车从市区出发,上高架转高速,夜深人静时才到他外婆家。

樊师伦的外婆家和黎糯的外婆家情况相似——上海郊区土生土长的农民家庭,各生了个没什么文化但如花似玉的女儿,跟了知识分子的老公,成了C大教职员工的家属。

当然,工人阶级老大哥的年代,“臭老九”的教师远不及现在的地位,所以黎糯的外婆曾经对她父母的婚事百般阻扰。而书香门第出身的祖父母也同样对只识五谷杂粮不知四书五经的农家媳妇看不顺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帮派。同样属于C大的家属小区,居民们尤其是女性居民们,会自觉地将自己划入不同的组别,出身相似的樊家和黎家自然走得近。

黎糯认为,这也是她和樊师伦两小无猜的缘由之一。

她自小便是学习委员,这职位有个苦差事,就是得负责早自习领读中英文课文,顺便把调皮捣蛋者的大名记下来交给班主任。

班里最调皮的家伙偏还长着张最损的嘴,只要黎糯一记他的名字,他就开始带领半个班级起哄喊她“乡下人”。每当她气不过的时候,只有樊师伦会站出来,大吼一声:“乡下人怎么了!你乡下有地吗?!”

事后,黎糯期期艾艾地对樊师伦说:“乡下的地是归我两个舅舅的…”

樊师伦直翻白眼:“他们连田都没见过还会分的清归谁?”

如今,黎糯外公外婆已去世,白墙黛瓦的农村房拆迁换成了千篇一律的公寓,而樊师伦外婆家也已被列入拆迁名单。

他外婆失明多年,听闻黎糯要来,特意没睡,蹭去手上的灰在她脸上摸了一阵,道:“这真是小糯米么?完全变样了啊。”

她笑答:“外婆,是我。”

外婆忽然很欣慰地拍拍她的头,说:“听伦伦讲,你结婚了啊?你要知道外婆以前可担心了呢,长这么笨的姑娘会不会没人要。”

“…”

“为什么你外婆看不见还知道我长得笨…”她问樊师伦。

某人早笑得五体投地:“所以我说,笨,是一种感觉。”

上卷--9

其实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进入了阵发性考试、持久性通宵的大三后,黎糯她们的日子已完全沦落为硕大一张考试安排表。

考完了药理考功能,考完了病生考伦理,考完了寄生虫考诊断,放了短短三周的寒假,然后接着来,考完了统计考影像,考完了肿瘤和内上外上,再扔个重磅联考,大三一年也就这么过了。

这一年,对她来说,总算相安无事。

她仍旧窝她的寝室,仍旧泡她的通宵教室,仍旧笑得嘻嘻哈哈,仍旧在个人资料表格婚姻情况一栏悄悄地勾上“未婚”。

当然寒假过节的时候,她必须拜访两个家。

她问岳归洋要了岳芪洋的手机号,希望能在亲戚长辈面前做做样子,于是发了条短信给他:岳老师您好,关于春节期间走亲访友的问题,您能抽空和我商量一下吗?谢谢!

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倒是岳归洋比较关心他们,问她:“怎么演戏你们商量好了么?”

“没…嘤嘤嘤…”黎糯哭。

“黄芪这小子又不理人了?”

“是啊,配戏的演员罢工我也没有办法呀…”

末了,两人俱一声叹息。

春节长假门诊停诊四天,岳归洋终于有了宝贵的休息,不过他还得值一个病房的二线班。为了充当临时演员陪黎糯演戏,他特意把年三十的班换到了年初三。

黎糯无限感激,便又请他搓了顿鳝丝面加辣酱加咸菜肉丝,不过这次多了一个人同行。

岳家的小孙女岳苓洋今年即将从A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八年制毕业,年初回的上海,刚过了一附院规陪招录的笔试,听闻有免费的面可以坑,即时赶到。

黎糯看着对面两位扫荡面条的同志,心里默骂“坑子兄妹”一万遍…

茯苓自面碗中抬头:“嫂嫂,你怎么不吃?”

黎糯被一声“嫂嫂”惊得,一口咸菜堵在喉咙口,吞之不下,吐之不出。

当归笑道:“茯苓你就别损糯米了,你看她那个脸色…”

“再说你比糯米大五岁呢,叫着好奇怪。”当归不怕死地又加了句。

“靠!”茯苓顿时拍案而起,发飙,“你以为我不想结婚吗?不想吗?不想吗?谁当初让我去念八年制的啊?你问问哪个男人要女博士啊啊啊!”

这桌的噪音引起了面馆里满满当当顾客的强烈围观。

众人皆瞅她一眼,默默回头,继续吃面。

“你看看你看看,都回头了哝!”茯苓沮丧而坐。

当归抹汗:“那个…你放心…你的举动…实在不像女博士…”

“少安慰我,”茯苓撇嘴,又问黎糯:“糯米你说说,你要是男人你会娶女博士么?”

黎糯滴汗,心想当归那哪是安慰你,边咧咧嘴答道:“我是无所谓啦,反正你是小博啦…”

此话成功揭开茯苓的第二道伤疤,于是她又开始哀嚎:“葬送了整个青春还只是个小博,规陪还要和研究生一样转两年,什么世道啊…”

岳归洋和黎糯同时弃碗出逃,他们得出结论:二十六岁+医学博士+剩女疯子。

年三十晚上是岳家家宴,雷打不动。

岳老和伯父伯母们见黎糯一人前来,不免惊讶。

“黄芪今天值班…”她略生硬地解释道。

“哎,值班就没办法了嘛,我年初三也要值班呢。”当归接的特顺溜。

茯苓也附和道:“就是就是,天大地大,值班最大,你们懂的。”

很好,鳝丝面加辣酱加咸菜肉丝果然没有没白喂。

岳家的餐厅摆放着巨大圆桌,岳老坐头座,众人依长幼顺序自岳老身边坐下。

岳老右手边坐着长子暨岳归洋父亲,年前刚满届卸任的市卫生局局长及长媳,原市妇联办公室主任;他们的旁边坐着小儿子暨岳苓洋父亲,现任C大二附院院长及小媳妇,C大附中校长。岳老的左手边空着两个位置,是留给英年早逝的二子和二媳妇暨岳芪洋父母的,两人生前均为C大遗传学系教授。

黎糯就坐于两个空位边,昭示着她二子家媳妇的身份,岳归洋和岳苓洋则与她隔开了一个缺席的岳芪洋的位置。

其实黎糯和岳芪洋如何会成婚的前因后果在岳家不是秘密,他们心知肚明强扭的瓜不甜,所以也一直没有长辈过问他们新婚生活的情况。就因这点,黎糯算是大松一口气。

席间,不同于平时,岳老基本没参与什么话题,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主心骨没了声音,其他人自然也无法放开。

“哎,”老人家叹道,“没想到我有名有利就是没有福气,年夜饭全家人一个桌子都坐不满,香火不济。”

一句话让大快朵颐的子子孙孙全都放筷沉默。

大伯直接把岳老的言下之意翻译了出来:“当归,茯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结婚?尤其是你,当归,你还想不想结婚?”

茯苓回答得极其爽快:“想结婚,没对象,没时间,靠你们介绍了。”

而岳归洋,收了笑脸,无言了许久,摇头。

“为什么?”大伯厉声问道,多年局长的气势一下迸发。

“没时间…”

“没时间?你是忘不掉那个女的吧?”

“不是…”

“我看你就是!你记住,人家早就忘了你结婚去了,现在孩子都应该很大了,就你还像傻子一样在这里空等!”

岳归洋霍的站起身,顿了顿,用尽量缓和的语气说道:“我结婚的事情请您不要再管。”

说罢转身离去。

岳老眼看好好的年夜饭被小辈搞到气氛不佳,叹了口气,也提早歇息去了。

繁忙的岳家人难得凑在一起吃顿饭,终闹得不欢而散。最后餐厅里只剩了黎糯和岳苓洋,她们俱有些怔楞,沉静于巨大的震惊中。

只不过茯苓震惊的是:她哥岳归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爸,今天居然敢和他爸唱反调!

而黎糯震惊的是:一直以来笑着陪在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的岳归洋,居然有她完全不知道的情伤?

可怜岳归洋本只是想当帮助黎糯的临时演员,不想出其不意成了主角。

侥幸逃脱一关,还有一关。而且黎糯知道,自己家这关更难过。

她妈妈叫上了黎家、娘家能叫上的所有亲戚,在家附近最高档的酒店布下宴席。她这么大手笔说来也可以理解,自女儿三岁开始守寡,近二十年来所受的冷嘲热讽、艰辛困苦、遗忘忽视,一笔一笔她都记着。现如今女儿高嫁,正是扬眉吐气的大好机会,为何不珍惜?

人都有双势利眼。想当初黎妈妈给黎糯过十周岁生日,亲戚只来了零星几个;到了黎糯的“金榜题名宴”,来了两桌;而今天,则是几乎全齐的五桌…

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把毕生努力的赌注压在女儿身上,幸好,她赢了。

黎糯不知道妈妈请了这么多人,结果一到酒店,直接瞠目结舌。

而黎妈妈一见黎糯只身前来,脸上的笑意冷了一半。

“黄芪呢?”她问。

“哦…他值班…”老梗。

“岳老说昨天年三十黄芪值班,今天年初一你说他还在值班?”妈妈冷笑。

黎糯慌了,随口扯了个谎:“额…他还没出休…”

黎妈妈一把抓过她,抛下客人,把她拖到了厕所,劈头盖脸斥责起来。

“你知道我今天请这么多亲戚的目的吗?你忘了他们这么多年来是怎么看我们的?我是让你带岳芪洋来出口气的,不是让你一个人来丢人现眼的!”

黎糯倍受打击,原来她一个人去是丢人现眼。

“人家要见的是岳芪洋,谁要见你?我不管你们之间究竟有没有感情,你没把他一起带来就是你没出息,连个男人都笼络不了!”

奉命成婚的她怨气爆发,低声反驳:“谁叫我不像你…”

“你说什么?”黎妈妈的语气降到冰点,“你再说一遍试试?”

黎糯也恼了,好气又好笑地说:“怎么?你做的出我还说不出?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谁都知道你貌美如花搞定个厂长小菜一碟…”

话音未落,黎妈妈“啪”地轮了她一巴掌。

她们所处酒店的公共女厕,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客人纷纷停下脚步投来好奇的目光。

被打的脸面灼热疼痛,从而带出了眼泪。她捂住脸,恼羞成怒,咬牙笑:“你关心的从来只有你自己,可惜你没读过几年书出息不起来,便把所有压力扔给我…”

又是“啪”的一下,另外半面脸也被扫了一巴掌。

头被打得生疼,越是疼,她越是要说:“被我说中了?你让我一步步跟着岳芪洋的步伐走,然后强行把我嫁给他,为的不就是你的虚荣心?为的不就是你能扬眉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