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指指心电监护的屏幕,所幸生命体征尚平稳。

岳老见她到来,稍稍抬起补着液的手,示意她走近。

“怎么会这样…”黎糯轻轻摩挲岳老的手,脑海中不住闪现这近二十年来老人家像亲孙女般待她的点点滴滴,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

一个熟悉的笑容,岳老说:“黎糯啊,看来你临床锻炼得还不够。你看看他们…”

相比她的兵荒马乱,岳家那三位临床老将虽神情凝重,但显然淡定得多。

人群中走来一位心内科医生,交代岳老:“岳老先生,那么我们马上去做PCI了,我们的大主任已经在导管室等候。您放心,我们医院的心内科是全上海最好的,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所以肯定不会有问题。”

“请问哪位是直系家属?签一下手术同意书。”他问。

岳归洋答道:“我父母在欧洲旅游,小伯伯小伯母都在外省开会,同意书就由我们三个孙辈签好了。”

“可以。哪位?”

“黄芪,”岳老开口,“你签。”

岳芪洋一愣,看了一眼岳归洋,得到首肯后,接过了同意书。

“岳主任,风险和并发症什么的相信你非常了解。那支架…”

“全进口,药物涂层。”他果断回答,同时签完了所有名字。

他们四个人护送岳老的平车去往胸心大楼即B楼的导管室。

狭窄的平车上上下下放置了急救与监护两用的除颤仪、抢救箱、输液架和氧气枕头。岳老瞅着这些装备,默默摇头:“给别人看了大半辈子的病,现在终于轮到自己了。”

“爷爷你别说话。”岳归洋叮嘱道。

“对了,还要谢谢你呢当归,”岳老恍若未闻,“要不是你今天休息在家,要不是你给我塞了一大把阿司匹林和波立维,估计现在我已经去找老二他们了…”

岳苓洋急了,“爷爷你能别使劲别说话了吗?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

“好,好。”病人终于乖乖地闭上嘴。

2号导管室门口候着一附院心内科的大主任,也是中国心血管内科的权威之一,以及方才让他们签同意书的那位医生。

一见岳老送到,大主任忙上前安抚他:“老岳啊,放宽心,我帮你做,没事的。”

“是啊,兄弟,事到如今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呢?”岳老无奈笑道。

“两位岳主任要旁观么?”另一位医生问岳芪洋和岳归洋。

“要!”征求的是两个人的意见,结果四个人异口同声回答。

提问者有些无措,岳老替他安排道:“茯苓,你今天值班吧?不能脱岗,快回去。黄芪和黎糯,岳家续香火的任务在你们肩上,不准吃辐射,不许踏进导管室半步。”

于是,最后只有岳归洋穿上铅衣入内陪同,岳苓洋回岗,而黎糯和岳芪洋则面对面坐在门口等候。

等候的时间总显得异常漫长。

黎糯越是想镇定,越是不安,越是不断回忆岳老的好,泪珠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滚落。

掉一颗,抹一把,抹一把,再掉一颗,手忙脚乱。

眼前突然从天而降一包医用纱布。

她抬头,岳芪洋站在自己面前,背着光,身躯挡住了自窗口|射进的午后阳光。

“你是家属,更是医生,别忘了医生最基本的素养:Aequanimitas。”

不知是被他冰冷的气质冻到,还是受他强大到叫人安心的气场感染,她的心情瞬间舒缓了许多,楞楞地点点头,有些惊讶地接过纱布。

他做了个“擦”的动作,又坐回对侧座椅上。

瞧着这极富外科特色的“手帕”,黎糯忽然很想笑,最终没忍住,盈盈地向对面的人说了声:“谢谢。”

岳老当晚住进了CCU,由飞机赶回来的小儿媳和岳家保姆陪着。

黎糯晚上八点左右离开了病房,方一踏出胸心大楼,就接到了岳苓洋的电话,然后二十分钟后晃着碗麻辣烫又出现在了内科大楼A楼11病区血液科医生办公室。

“送一收一,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太谢谢你了!”茯苓见到黎糯像见到救命稻草般扑了上来。

黎糯看看尚空着一半的首程,问她:“就你一个人吗?”

“是啊,我上头就直接二班了。二班么,你懂的,像黄芪这种常蹲办公室自己码病史的二班简直比三条腿的蛤蟆都稀少,一般二班外科的只管开刀、内科的只有紧急情况才现身。”持职业医师证书的基地医生是苦逼一线的新生主力军,茯苓泪崩。

“爷爷现在没事了吧?”边舀起半块日本豆腐,边问她。

“嗯,装了三个支架,现在精神不错。”她说。

茯苓忽的凑近,小声问:“嫂嫂,你跟我哥没问题吧?”

“额…”姐姐你的话题也太跳跃了。

“我听说这科有个副主任跟黄芪走得挺近。”

“男的?”

“…女的。”茯苓抹汗,“男的就没必要提醒你了。”

“叫田佳酿,你听说过没?”

田佳酿?不是一附院三块门面中唯一的女将么?

黎糯若有所思地点头,随后笑道:“不急,反正我下个月就来这里,到时容我慢慢查。”

上卷--13

她没想到仅仅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又看到了这个名字。

在一附院职工食堂的楼梯转角,有一面由四块白板拼成的巨大告知牌,又被分为五栏,分别张贴医务部、护理部、医技部、各科研所以及后勤等部门的通知。黎糯觉得想出把板竖在此处的人真心缺德,因为众所周知,食堂是每日本院职工流动人数最多之地,可轻而易举的起到“丑事传万里”的效果。

当然,立板的初衷也许更倾向于宣扬“好事”,例如今天张贴出的《20XX年度C大医学院新聘副教授公示名单》。

下面第一行就写着:

姓名:田佳酿;性别:女;年龄:35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副主任医师。

而接着又紧跟着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姓名:李务傥;性别:男;年龄:34岁;学习经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宾夕法尼亚大学生物医学硕士,生物医学Ph.D;现任职务:C大医学院一附院心血管内科副主任医师。

围观者对这张名单议论纷纷。

“田姑娘不愧是‘标书女王’,升得够快。”

“那是,人家去年又中了俩国家自然基金,你没看血液科现在市级以下的课题都懒得申请了么?这中标率,啧啧,不升才怪!”

“风流哥也势头不弱嘛!”

“说明跟对人的重要性,更何况还是竞争惨烈的胸心楼,不过胸心内外仍旧占了名单的半壁江山。”

“今年各大普外怎么如此萎靡?”

“是啊!连岳芪洋的名字都没见着。”

“就是就是,我们都以为他稳上副高。”

“他后台应该很强硬啊,业务水平又一流,科研也不差。”

“岳芪洋毕竟还年轻了几岁,再加上连支边支灾的活儿也没出过。”

“估计是大普外又加了病区,手术量翻了翻,没空科研了。”

“换作我是冷医生绝对憋出抑郁症,手术加台也开不完,还有压死人的课题,升不上还带不了学生供使唤。”

“难道不是因为他投诉率太高了?”

人群中忽然“哄”的一下笑开。

黎糯站在其中,却生出一种局外人的感觉。

她扭身下楼,心头竟然泛起一丝不爽,为了从天亮站到天亮、边灌红牛边含麝香保心丸还得加台、永远没有休息的他。

岳老从CCU转至特需病房十天后,在举家陪同下康复出院。

出院前,他坐在特需病房的真皮沙发上对众位子孙感慨:“我,这次侥幸逃过一劫,愈加想珍惜天伦之乐。所以你们,最近这段日子天天晚上到岳家花园报道,再晚也得来。”

偏偏还祸不单行。教办老师同一天宣布道:“为夯实我班同学理论基础,故恢复周考制度,于每周五下午进行。考试分三场,内容主要为临床问诊、体格检查和内外妇儿理论考,皆为双语。”

黎糯同学泪如雨下…

她的生活陷入了早中班——去岳家——复习——中夜班的死循环。

昨天的中夜班成了诡异的“胸心外科专场”,TAAD、Boerhaave综合症、外伤性血气胸扎堆前来,以至于最后主管病房的一班不得不场外求援,拉自己科室的博士半夜来顶班,自己则和二班、备班、二备全上了手术台。

黎糯在凌晨四点的时候再次被支援到C24,随后整整照了十个小时的无影灯,下台时差点五体投地。

出休后回寝室,来不及睡觉,泡了两杯黑咖啡复习备考,结果越喝越困,耷拉在书本上流了一页的咖啡色哈喇子。

等她醒来,夜色正浓,一看手机,已过七点。

她猛地跳起来,抓了外套就往医院门口的车站冲。

上海的七点,适逢大堵,千里车队,红灯万里,公交车遥不见影。她盘算着能否打到车,边往路口方向走。

身旁忽然有辆轿车冲着她鸣笛,她瞥了一眼,没留意。待她站定,车行驶至她面前,又按了一下喇叭。

黎糯纳闷,绕到车身之后,继续伸手拦出租。

轿车执拗地又倒回她面前,继而摇下车窗。

居然是岳芪洋!

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有些不太真切,有些小鹿乱撞。

偷偷瞄一眼双臂环抱于胸前等着红灯的那个人,有诸多疑问想请教,却不敢开口。

比如,请问您的车什么时候变成了黑色帕萨特?

又比如,请问您今天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因此才搭理我?

还有,您能不能开一下您的尊口?

方才他摇下车窗露出一个侧脸,黎糯惊异地看他,还没开口问是可以搭车的意思吗,他便沉默地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只是轿车半晌没有开动,所以她才厚着脸皮蹭上了车。

黎糯听岳归洋说过,半数的医生有“下班沉默症”,她不知道这是否能套用在岳芪洋的头上。

岳老见他们一同前来,非常欣喜。由于岳家大多数人晚餐已用过,爷爷特意嘱咐保姆再烧些馄饨让他俩垫垫饥。

他们面对面坐在厨房内小方桌的两侧,第一次单独两个人用餐。

可惜没等她咽下几口,岳芪洋早就把一碗馄饨连汤带水都倒下了肚。这不禁让她想起了手术室过餐食堂里那些站着吞饭的汉子们,默默加快了自己的饭速。

其实他们也没在岳家逗留多久,大家毕竟都是忙人。而岳老也不强求他们留宿,老人家只想看到子孙们每天出现在他面前,哪怕一秒钟,足矣。

以为黎糯和岳芪洋同住的岳老目送他们上车、系保险带、驶出岳家大门。

可是老天啊,她真的很想跳车而逃!

因为他又换回了那辆骚包跑车…

岳芪洋出身名医世家,家财万贯,却秉承着知识分子家庭的低调为人,不喜张狂,不爱露富。跑车是岳老赠给他的完成外科医生专科培训的奖励,他决不会让它驶进医院大门,即使外科大楼地下停车场是有目共睹的豪车遍地。他仍旧开着自己赚来的黑色帕萨特,大众的,够大众。

当然在院外,那是另一回事。

抑或是黎糯乘跑车有了经验,又或许是她实在太累了,她竟然渐渐觉着强烈的“推背感”没那么令人作呕,吵闹的引擎声也逐渐虚浮,眼前的世界正在变形,然后头一歪,睡着了。

待她再次睁开双眼,周围是一副宁静寂寥的夜景。

岳芪洋又擅自将车开去了郊外,停在来往车速飞快的国道旁一丛不起眼的小树林里,真是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坐于驾驶位中,双手交握,默默注视前方。黎糯随他的视线看去,透过萧肃交叉的枝丫,只能见到穿梭的车影和亮晃晃的路灯。

黎糯本想跟着静默,终告失败。

谁叫她怕冷场。

“额…”

她的声音划破宁静。

“那个…副高的事你不要介意…”

话已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这貌似就是传说中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岳芪洋缓慢回头,狭长漆黑的眼眸直直盯着她看。

黎糯觉得自己背脊骨在冒汗,开始没话找话:“真的不要介意,你还年轻嘛,今年升不上还有明年,来日方长。”

“真的!你看最年轻的李务傥也有34岁呢,你才32岁…”

“大家都知道你手术太多,科研来不及…”

“其实我也觉得你不升谁升,你可是泱泱大外三公认的第一把刀啊,还是正宗哈佛临床的MD啊,放眼国内才几个人有你这张文凭!”

“高评委的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黎糯讲着讲着,从劝慰变成了气鼓鼓的仗义执言。

不过她闭嘴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冷场。

他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在狭小的空间内,黎糯下意识地往车门挪了挪。

略带尴尬的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包含了为他打抱不平的幽怨,胡乱劝说的后悔,还有小女生的羞涩。

而他的眼神,少了一份冷医生的凌厉,淡淡的,难以捉摸的,又是平静无波澜的。

诡异的气氛在他转头看向前方时结束。

“谢谢。”岳芪洋低沉的声音少许沙哑。

“嗯?”她没反应过来。

“你是唯一一个安慰我的人。”他说,“所以,谢谢。”

黎糯一愣,突然如临大赦般热泪盈眶,心底萌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悸动。

“不客气,你要有什么不顺可以和我说说,我乐意奉陪。”

医院是一个缩小的封建社会,她懂。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说到底,这毕竟还是个个人英雄主义的社会,人人攀爬,人人自危。

他这次晋升落马,有多少人心底在笑,又有几个人真心为他难过,聪明如岳芪洋怎会不明白。只是他心力交瘁,工作科研教学连轴转,连关心的力气都没有。但他十分清楚,多少句笑里藏刀的“没关系”,不如一个小小实习生一句稚嫩的打抱不平。

“你不介意陪我在这里多坐会儿吧?”他问。

冬天萧瑟的树林里,他仰头合上眼,连续工作三十七小时后久违地合上了眼。

上卷--14

没等到岳芪洋第二次“教导”她的机会,半个月后,她接过盛青阳的班,去了急诊内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