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扭头就走,一口气冲进电梯里,还能感觉到加速的心跳。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感觉。

回科时,田佳酿正在和病人家属谈话,桌子上一大袋必胜客原封不动。

“辛苦你了,”看到黎糯回来,她说,“还有我们刚收了个加9,淋巴瘤待排,你先去看一下吧。”

新病人加9床,是个和黎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两人直叹有缘。可是她的情况却不容乐观:发热、乏力、三系进行性减少、颈部及腋下有两枚无痛性浅表淋巴结进行性肿大。

女孩的父亲把黎糯拉到一边,问她:“医生,门诊医生说我家孩子可能得的是淋巴瘤,倒底是坏的好的?治的了吗?”

“我们下午就做淋巴结穿刺活检,等结果出来就能确诊了。”她叹口气,答道。

收完新病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她就听到了田佳酿愉快的说话声。

而接下去的二十分钟里,黎糯真心觉得自己像枚巨大的电灯泡,同时深刻悔恨自己中了田姑娘的“美人计”,说不定之后每个班都会撞上前来探班的岳芪洋。

她一个人坐在电脑前码首程,而他们两个就在前面的桌子旁相谈甚欢,从共同的朋友到交叉的课题,从实验的模型到统计的方法。

如此健谈的岳芪洋她只见过一次,而这次,似乎更加意趣相投。

她心里莫名升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她完全吃不下披萨。

这还是大家嘴里沉默寡言的冷医生吗?

他怎么可以和田佳酿有那么多共同语言聊?

还特意抽出宝贵的休息时间跑上来吃饭?

听起来还不是第一次?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憋了一会儿,她忽的拍案而起,扔下写了一半的现病史,愤愤然去楼梯间怒啃鸡翅。

原来喜欢一个人,还会有这种感觉。

加9床那天下午做的淋巴结穿刺活检,一周后出了病理报告:高危非霍奇金淋巴瘤确诊。

女孩的父母了解情况后,当场接受不了。黎糯于心不忍,离开谈话室时悄悄留下了包纸巾。

事后家属表示舍不得女儿,毕竟还这么年轻,希望医生尽全力治疗。可惜天意弄人,在跟着田佳酿值到第三个班时,患者猝死。

深夜,她默默在办公室里写着死亡病例讨论,边写边抹泪。

这时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抬头一看,竟然是女孩的父亲。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他说,“谢谢。”

她差点嚎啕大哭。

第二天出了夜休,变成兔子的黎糯觉得心里着实堵得慌,便约樊师伦出去玩。

这厮最近恋情告吹,心情同样低落。两个郁闷的人对饮了一下午咖啡,都快喝出胃穿孔了,还没想好去哪里放松心情。最后脑子一抽,决定去占卜馆算塔罗牌。

相比于樊师伦的热衷,她纯粹觉得新奇,不懂大阿卡那小阿卡那什么的,也不信随机抽几张牌就可以知晓未来。

信疑参半地坐下后,神秘打扮的占卜师看过她抽的牌,告诉她,最近家人可能会有不顺,让她小心。

她想了想,也许指的是前不久心梗的岳老,便赞同地点点头,可转身就忘了一干二净。

直到回宿舍的路上接到了一个电话。

自母女大吵一架后几个月不曾有联系的妈妈的电话。

上卷--16

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请了假,出现在岳归洋所供职的Y医院。

“出什么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门诊,从病房一路跑下楼去见她。

黎糯什么也没说,塞给他一叠化验单、CT片子和影像报告。

岳归洋狐疑地接过,先埋头端详化验,眉头一拧,再举起片子对光查看,然后脸色越来越凝重,并再次核对了患者名字。

“你妈妈?”

她垂头不语,双眼通红。

“从这些报告看来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准备了么?”

点头,又摇头。

岳归洋行医多年但并不善安慰,只会伸手不断轻拍她的肩头。

“可是,这不是找黄芪帮忙更妥当…”他小声说。

“我喜欢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带着浓重的鼻音低语,“我想你会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违的来自妈妈的电话。

“黎糯,我在你们医院附近,见一面吧。”妈妈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有什么事吗?”她还在回寝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嗯,有件事,得告诉你一下。”妈妈说。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之前的过节让她们相对无言了很久。

“有什么事?”黎糯提醒道。

“哦,”妈妈如梦初醒,“就是前阵子我肚子一直隐痛,便去医院看病。”

“嗯。”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想拿来给你看看。”

“哦。”

说着,妈妈递过了检查结果。

黎糯漫不经心地翻过几张,可看到肿瘤标志物时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强CT的报告,顿时惊慌地站了起来,纸张随之洒了一地。

藤制的椅子因猛然移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引起室内顾客的回头侧目。

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彻底手足无措。

黎妈妈弯下腰捡起四散的报告,施施然坐回座椅,无可奈何地笑道:“医生说了,大概还有半年的时间。”

几小时前占仆师的话语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说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顺。她没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几小时后就噩梦成真。

原来这才是所谓的不顺——胰尾肿瘤伴结肠转移。

岳归洋先带她去找了他们医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摇头,说:“大家都是医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开刀已经没有太大意义。“

黎糯又去咨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师,同样表示:“化疗、靶向、中药都可以,但是开刀没有意义,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术。”

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医院,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给学生上医患沟通的讲座,重中之重无非八个字:设身处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们一直觉得,这讲座形同虚设:你的命总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艺术,结果根本不会有所改变。

于是她也曾直言不讳地对家属说过:熬不过今晚,或者,没有治疗意义。

而今天风水轮流转到的是自己的妈妈。

干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连缓刑都没有。

内科大楼十四层是阶梯教室,平时人迹稀少。

黎糯神游般飘回血液科,再飘上楼,抱着片子蜷缩着蹲坐在角落里。

从她知道妈妈出事后,几乎没怎么合过眼。上网、找专家,得到的结论无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烂的《内科学》书上一样。

闭上眼睛,脑袋里昏昏沉沉,无数被剪辑过的片段纷纷向她砸来。

癌症之王,根治术,干预措施,吉西他滨,5-Fu,替吉奥,奥沙利铂,埃罗替尼,爱必妥,阿瓦斯汀,放疗,细胞因子,生物制剂,五年生存率低于5%…

妈妈的笑脸在咖啡厅昏暗的背景和断续的音乐中摇曳:“太贵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钱,哪怕是岳家。我不希望你在他们家抬不起头。”

“我现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难过。”

“四十六岁,可以了,活够了。”

头上被轻轻拍了一下,她睁开朦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酿。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后与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听说了你妈妈的事,”田佳酿莞尔道,“我有些羡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点值得她羡慕。

“你起码还有个妈妈,而我连妈妈都没有。”她兀自边笑边说。

“我可怜的妈妈,在生我的那天,死于羊水栓塞。她没有看到我,我亦没有见过她,她成了照片里的人。随着渐渐长大,我发现我和她愈来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亲戚说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后来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带去偏远的农村看神婆,神婆见了我十分惊恐,说我身上同时存在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的灵魂,是个妖孽,并发动在场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泼粪水。”

“我吓哭了,然后神婆说我一哭我妈妈的灵魂就不见了。我不信这些鬼鬼神神,但那时,我突然觉得有种温暖将我包拢,陌生又熟悉的,从未有过的温暖。我忽然心有灵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妈妈,舍不得我受伤,特别是因她而受伤。”

“所以长大后,我特别想要个女儿,然后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长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妈妈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为她如此难过,如此不堪重负。”田佳酿揽过她的肩头,轻抚她的后背。

“我很后悔。”黎糯泣不成声,“我知道她这辈子全都为了我,再不择手段也希望我成龙成凤。我却轻易地践踏了她的自尊心,并且不闻不问了好几个月。“

“其实我很后怕,我妈真的非常狠心,对我狠,对自己更狠,她若想隐瞒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发讣告给我。她提前告诉我,是担心我这个心理承受力极差的女儿一下子扛不住。”

“妈妈不会怪你的。”田佳酿说,“而你现在必须振作起来。该上的治疗必须得上,倾家荡产也得上。”

“现在有什么症状吗?”她问。

“因为肿瘤在胰尾部,黄疸比较轻微。”黎糯认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隐痛时作,但没到打止痛针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极差,近几个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结肠转移,所以肠梗阻的症状在加重。”

田佳酿眉头微蹙,说:“这样吧,住院营养支持,胆肠吻合已经来不及了,只能造瘘。”

“上次我们值班来吃饭的那位医生你没忘记吧?”她问,“我带你去找他。”

兜兜转转,还是得找岳芪洋。

黎糯未曾没有想到过他,只是她仍旧不敢。

因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不敢。

因为他的心太遥远,所以不敢。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小树林夜夜独处的时光就如南柯一梦,手一抓,就没了影儿。

田佳酿直接带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开的医生办公室、值班室、会议室、谈话室,似乎深邃得遥不见底。

问过护士台,得知岳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酿拉着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进去打声招呼。”田佳酿吩咐道。

说完,敲门,推门而入。

“黄芪,我…”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室内沉默了几秒,以至于门外的黎糯以为里面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进了门。

二班值班室仅仅放置着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张木桌,以及饮水机、脸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内一如所有外科,凌乱得不堪。电脑摊在床上,上铺尽是些被单被套,桌上横七竖八扔着饮料罐头、一次性筷子、泡面空碗。

岳芪洋倚靠于桌前,只着一身短袖手术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从手术室拖下来的。虽说楼内打着暖空调,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湿又冷。而他右侧,那张还算整洁的下铺上,坐着另一个人。

岳归洋看到推门而入的田佳酿,惊讶地从床上站起身。而几乎同时,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们的沉默最后被黎糯的闯入打破。

田佳酿第一个反应过来,对岳归洋笑道:“好久不见,老同学。”

岳归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见。”

她随即从岳归洋身上移开视线,直直看向岳芪洋,说:“黄芪,我手下小同学的妈妈得了胰腺癌,我大概问了下病情,现在可能要做造瘘。”

田佳酿指指身后的黎糯,道:“具体情况你再问问她,看看你能不能帮下忙。”

说完,回头嘱咐黎糯:“那你再和岳主任说说情况。你放心,岳主任绝对是现在我国肠道外科的领军人物。科里还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离开后,岳归洋终于缓过了神,对黎糯笑笑,又对岳芪洋笑笑,“那你们好好聊聊,我也得回医院了。”

整个值班室,只剩下了他们两个。随着岳归洋的关门声,室内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为什么,医院里的岳芪洋总是格外的拒人千里。

“我拒绝。”

还没等她开口,他直接扼杀了她的希望。

上卷--17

犹如突然之间骨鲠于喉,她愣得忘了言语。

“为什么…”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是。”

他边说边迈步往值班室门口走,打开门,倚在门边。

逐客的架势。

“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没有意义。

岳芪洋打断了她的提问:“根据胰腺癌结肠转移的临床经验,从出现肠梗阻症状到完全梗阻大约需要进展半年,而病人预计存活期为半年。”

“可是…”

“没有意义的手术我不会接手。”

见来者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自顾自甩手出了门。

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加了一句:“要我做也可以,挂门诊,排半年队。”

最后那句话,成功刺激到了她。

黎糯是个激不得的主,别看她平时像只嘻嘻哈哈的绵羊,一受刺激就会变身成狼人。

小的时候,她是个没威慑力的学习委员。她上讲台领读,底下的同学特别是男生,开小差的开小差,讲话的讲话,或者把好好的课文读得阴阳怪气,总之人人都可以欺负她。她一直笑笑,读好自己的,随人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