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要选妇科?”

岳归洋一愣,继而将座椅转向窗口。

“因为一个人,一件事。”他说。

中卷--2

照顾妈妈的间隙,她从当归那儿借来了《中医基础理论》,准备从零开始自学中医。

完全不一样的两个系统,导致黎糯看了几章阴阴阳阳就昏了头。对于一个被细胞分子洗过脑的纯西医学生而言,那些阴阳五行、虚实表里更像是什么邪教组织发表的言论。

问西医转中医的岳归洋,亦有同感。

不过看他手到擒来的望闻问切,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生的影子真是荡然无存,倒是多了几分岳老的韵味。

变身岳医生时候的岳归洋,比平时冷漠,不常笑,话也不多,但是客客气气的态度和上佳的疗效,使得他在病人中的口碑颇好。

黎糯和他开玩笑说:“病人们要知道你平时一副吊儿郎当样,估计玻璃心要碎一地了吧。”

“工作状态嘛,正常的,多数医生都这样。”他倒挺不屑,道:“再说天天这么多人围着你嗡嗡转,笑得出才怪。”

“我最佩服你对付更年期综合症阿姨们的那套。”她说,“你怎么可以做到耐心听讲的?一个也就算了,一个接一个,还时不时几个一起讲,脑回路都要错乱了简直。”

“要我教你诀窍么?”

他笑得眯起眼,对她勾勾手指,小声说:“绝对不能机密外泄哦!”

“一定!”她信誓旦旦。

“诀窍就是…背站名。”

“哈?”什么玩意儿?

岳归洋坐直身板,一本正经地教她:“如果你觉得被人说教受不了,可以找条地铁,开始背站名。像我吧,比较习惯背四号线:宜山路、体育馆、体育场、东安路、大木桥路…”

黎糯三滴汗,心想您真是会挑,十多条地铁线路独独挑中了环线,循环往复的,果然适合应对更年期阿姨们的围攻。

“当然这还不够,”他补充道:“背站名讲究速度,要做到每站报二至三秒,过了五六站,还得点下头或者摇下头,好让人家以为你在认真倾听…”

“…”

黎糯费了好大劲才把“误人子弟”四个字憋下肚子。

“那啥,当归哥哥,请问你读书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么…”她边擦汗边问。

“差不多吧,”他笑,“我这辈子也就高三发奋图强了一下,才能考进C大。进了大学继续混吃等死,直到遇见了一个人后才…”

话语被生生截断。

人生就是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使人长大,一个人的离去使人成熟。如果他们恰巧是同一个人,那就会在全身最柔软的心底形成一道钝刀割裂伤。

一如他的伤,白驹过隙,仍不肯结疤。

岳归洋最近愁眉不展,估计还是那青年科研基金项目在实验阶段受了阻,作为负责人,压力空前。

黎糯有些担心,便自作主张邀请了“外援”前来解救水深火热中的岳主任。

他起初半信半疑。他也当过实习生,深知一个小小实习生的交际圈无非是实习同学、基地医生和个别带教,能认识些什么厉害人物。

没想到她还挺有本事,把轮转科室带教的带教的带教给搬了出来。

这位“外援”不是别人,正是号称C大医学院“标书女王”兼“科研女神”的田佳酿。

在血液科时,田佳酿是黎糯那一组的副主任,其下还有住院和主治,并不算是她正式的带教老师。但由于一同搭过好几个夜班,聊下来还较为投机,便走近了些。

直到她妈妈罹患绝症的消息传来,田佳酿主动引荐,一来二去,两人发现她们不仅都生长在单亲家庭,且性格和喜好也比较接近,于是乎,成了对方最近联系人名单里的常客。

可在田佳酿翩翩抵达前一刻,她才回想起来,他们是大学同学的事情。

见面相谈的地方选在鲁迅公园附近的咖啡厅。

周五的晚上,客人济济,大多都是周围商务楼内的白领聚在一起聊天以排解一周的压力。黎糯预定的位置略靠中央,被一桌桌相聊甚欢的顾客包围,然而异常安静。

安静得诡异。

“黎糯说你青年基金项目出了点问题。”还是田佳酿先开了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岳归洋沉默了片刻,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

“你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他重复了一遍。

黎糯有些莫名,莫名于他的答非所问。

悄悄侧头看他,却见他抿着双唇,神情紧绷,仿佛在刻意压制着什么。

一个陌生的岳归洋。

“哦…”田佳酿微微一笑,“有一段时间了,比黄芪早一年回的上海。”

他抬起手,端起杯子猛地灌了一口咖啡。

“为什么…”

“这和你的课题没有关系吧,老同学。”她也喝了口咖啡,轻巧地拿起,优雅地放下。

“你应该跟我说一下的。”他低语。

田佳酿一愣,然后僵硬地扯起嘴角,“然后呢?”

“然后我就…”

“当归,”她打断了他的话,眼眸定定望向他,道:“不用然后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好了,我们说课题。究竟哪个阶段出了问题?”话题回到原点,田佳酿重又问他。

“哦,”他也回过神,说,“我先介绍下这次课题的大致情况。主要研究内容么就是宣郁通经汤治疗子宫内膜异位症的机制…”

黎糯被方才欲语还休的场面冷到,之后又对他们你来我往的课题一知半解,便独自走出咖啡厅吹吹风。

时间飞逝,春末夏已至。一个月的事假即将结束,妈妈的病情在岳老的中药干预下进展变缓,那个人去了云南也有一个多月之久。

她仰头看天,穿过高架和轻轨,灰蓝色的天空没有星星。

不知道彩云之南的地方,天空是什么样子的。

打开手机,翻到那天在城隍庙拍的合影。每天她都会做这个动作,每次见到他挺拔的侧影、英气的脸庞和柔情的眼神,她的心就不由自主的乱跳。

黎糯苦笑,看来有些东西越想斩断,就越是无法斩断。

岳归洋和田佳酿聊了很久,等到他们走出咖啡厅,黎糯已经无聊地蹲在角落画圈圈了。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问岳归洋:“这个外援怎么样?”

他笑:“一如既往的好。”

然后又说:“糯米,陪哥哥去喝一杯吧,哥哥给你讲故事听。”

她觉着今天他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不忍推辞,便先回家安顿好了妈妈,接着前往C大本部附近的小饭店陪岳归洋同志小酌。

走进饭店,他已经叫了几个小菜,开喝啤酒。

黎糯见他喝酒,是有些惊奇的,至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喝酒的岳归洋。

“很奇怪么?”他看出了她的纳闷。

“没,怕你伤身。”她说。

“一年就喝一两回,伤不了身。”他笑了笑,“在家里不喝,工作时不喝,吾等妇科男儿连科室年夜饭都基本不喝。上次酩酊大醉,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大概还是失了这辈子唯一一次恋的时候吧。”

黎糯明白了,他所要讲的“故事”大概关于那个嫁了人生了娃的前女友。

岳归洋忽又问她:“糯米,能帮人处且帮人是你与生俱来的吗?”

“是吧。”

“跟单亲家庭有关吗?”

她想了想,说:“可能有点关系吧。毕竟单亲家庭的孩子懂事的多,艰难经历得多,而且或多或少受过别人帮助,所以容易导致看谁都像姐姐看弟弟,看不过去了自然就会出手相助。”

他点头,说道:“其实我们这辈岳家三个孩子,尤其是我和黄芪,都是在爷爷和我爸妈的调|教下长大的,所以有挺多相似点,就连看人的眼光也差不了多少,只是他苦吃的比我多,故比我心理更阴暗些。”

“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你是最有可能住进他心里的人吗?那是有原因的。”

她心下不由一紧,紧跟着问:“什么原因?”

“我知道学校要他教你们医学英语,因为他实在是合适不过的人选,他帮你们上了第一次课回来,就和我说,他见到了黎叔叔的女儿。我明知故问,问他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他只说了一句:‘长大了’。你也知道我这弟弟是何等的冷漠,对全世界都漠不关心似的,但他的确在意你,也一定会在意你。不仅因为你们是同一场事故最大的受害者,还因为之后的生活环境把你们打造成了相似的人,相似到即使在街头走失,也能立即找到的,这世上的另一个自己。”

岳归洋顿了顿,接着讲道:“这是第一。还有第二,我不是说我们看人眼光差不多么,我喜欢的人也有着与你相似的性格,且她和黄芪同样处得很好。”

由于酒精的作用,岳归洋接下去的“故事”讲得断断续续,但是,已经够黎糯胆战心惊了。

她叫了车把他载回家后,急忙给岳苓洋拨电话。

茯苓又在值班,沙哑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倦意。

“茯苓,你知道当归当年的女朋友是谁吗?”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名字不知道,”茯苓说,“不过整个经过知道个大概。”

应黎糯固执的请求,岳苓洋无奈地讲了一个俗套而简短的经过。

无非是同班同学,情投意合,后来由于什么事情分了手,女生出了国,读硕读博,嫁了人,生没生孩子有待查证,后来被首都的A大医学院三附院请了回来,专职搞科研。

“人家的确比我哥强多了,硕博都在JHU医学院念的,全美第二啊,望洋兴叹的录取率,实属牛叉。据说还是个美女,我都觉得她被我们A大挖回来可惜了,当然,配我哥个不求上进分子更可惜。”茯苓补充道。

随着岳苓洋的讲述,黎糯更加心惊肉跳,她想起了田佳酿那华丽又复杂的简历:C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学士,约翰霍普金斯大学(JHU)MPH及医疗管理MBA,公共卫生Ph.D。毕业后于JHU老年病研究所从事科研工作,后应A大医学院三附院邀请回国,一年后又因备受母校C大医学院一附院血液内科大主任青睐,以特殊人才引进一附院,受邀出任血液内科副主任一职及一附院内科分组科研总干事,主持并统筹全院各大内科的科研工作。

额,这次,她貌似做错事了…

中卷--3

黎糯同学成功捅了岳归洋感情史的篓子之后,经过深思熟虑,觉得也没低头认罪的必要。

反正一方始终没把“故事”的女主角点名道姓地讲出来,而另一方则更是一副没关没系的态度。

也是,田佳酿都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天岳苓洋在电话的最后告知她 :“他们的事不该来问我,应该去问黄芪,他甚至比当归本人都了解那女生之后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个令她五味杂陈的名字,她的小小八卦心随之即灭。

黎妈妈的病情全凭中药维系着,可即使是岳老的药方,也只能对症治疗,无法减缓肿瘤生长的迅猛势头。

恶性肿瘤骨转移的后期,会引发持续的难以忍受的疼痛,这也是肿瘤科病房里阵阵呻|吟声不觉于耳的原因之一。

她一直认为,她的妈妈是这世上她所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她哪怕发着四十度的高烧,也会不吭一声,从厂里骑自行车回家;哪怕摔倒在地膝盖里磕满了小碎石,也不会去医院,自己消毒、自己挑出石头、自己包扎;哪怕年纪轻轻送走了丈夫和双亲,也没有流过眼泪,而是努力地过好接下去的日子。

黎糯觉得,其实妈妈比自己更适合做医生。

然而坚强如她,还是受不住病痛无尽的煎熬。由于肠梗阻不断在加剧,进食非常困难,中药喝一碗吐半碗,整个人瘦到皮包骨头,皮肤萎黄。只消一眼,就理解了书上所说的,典型的“恶液质”。而用麻醉卡配的透皮贴已起不到止痛的作用,接下去唯有注射吗啡才可能起效。

必须再次住院治疗,刻不容缓。

于是又是在岳归洋的帮助下,妈妈住回了Y医院的肿瘤科。

是日,主治医生明确告诉黎糯:“务必做好思想准备,这次进来可能就出不去了。”

六月光景,气温已蹿升至三十度之上。大中午的,尚着长袖的黎糯被烤得下意识伸长舌头散热。

她也不想这种时候往室外跑,可脱的了身的机会实在难得。妈妈在吗啡的作用下几天来终于首次合上眼,她得趁这空档去次一附院。

回医院一为交上上月拖欠的病史作业,二为再请一个月事假。

教办位于A楼4楼,等电梯太麻烦,便直接走上去。

由于黎糯本就在班级里担任些职务,且又是实习小组的组长,和教办里的大部分老师都认识,他们过问了她妈妈的情况,俱表示非常惋惜。

自己班的临床辅导员正在会议中,她自来熟地拖了张凳子坐在办公桌旁。坐着坐着,连日陪夜的疲劳激发,伏倒于桌上睡了起来。

直到电脑传来“叮”的一下将她吵醒。

她朦胧地抬起头,惺忪的眼睛看到了屏幕上弹出来的一条OA信息。

“紧急增派援滇人员报名工作即时起正式启动。请各位科主任协调好科内各项事宜,于今日五点前将后备名单上交至A24院办。总名额为10人,以中级职称以上临床医生优先。”

黎糯一愣,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为什么要增派?还要十个人?那岳芪洋他们干嘛去了?

身边的老师们不住交头接耳:“也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

“没有…”

“不会吧,要他们出了事我们医院损失也太大了。”

“我也想去,但人家不要。”

“你个搞行政的去做什么?组织抢险救灾么?”

她的大脑顿时如千百钟齐鸣,猛然“嗡”的一声。

不管不顾地冲进老师们中间,问他们:“云南那边出什么事了?”

老师们愕然地看向披头散发的黎糯,有些不明所以为何一个实习生要紧张成这样。

有人调出了更早时候的一条OA通知给她看。

“接当地政府急电,暂驻扎XX县的我院援滇二组今晨五时遭遇山体滑坡,援建点房屋被掩埋,有无人员伤亡目前未知,当地政府已启动应急预案,尽全力确保医务工作者人生安全。故我院决定今日内完成招募增派援滇人员事宜以协助当地抢险和救治,请静待通知。并附我院援滇二组成员名单:组长:普外三科副主任岳芪洋…”

她突然觉得,缤纷的世界就这样暗了下去,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Y医院。

走到住院楼前,停下脚步,不自觉伸手摸摸脸,湿漉漉一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

黎糯也不清楚,约莫看了那条OA之后,就失控地跑出了教办,失控地哭了起来。

再仔细一瞧,原本要交的十份病史还在手里握着,被她东抹西抹,蓝黑色的笔迹洇开不少,一团糟。

这样的状态没法回病房面对妈妈,于是她转身,去了住院楼边的小花园。

所有人都说她开朗,其实她只是怕冷场。所有人都说她乐观,只有她知道自己是只鸵鸟,不愿面对悲伤,遂编织个美好的笼子让自己住进去。

就像现在,她只能主观地相信岳芪洋没事。

嗯,一定没事,默念一百遍没事就真的没事了。

可是念了五十遍,还是住了口。

她胡乱地从包里掏出手机,对着键盘一阵狂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