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分泌科的医生在第二天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虽然围攻他们的问题只有一个。

“你们科昨天的值班医生是谁?”

问到小马哥,他莫名心头一紧:“就一实习同学。怎么了?闯什么大祸了?”

“人家可能和外三岳主任的关系不一般哦。”问的人对他窃窃私语。

“不可能吧。”他脱口而出。

别人神秘地笑笑,又问:“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他回想了一下,答道:“平平凡凡,朴朴素素,简简单单。性格挺好的,要说特别么,额,长得像袁湘琴…”

与此同时,我们的“袁湘琴”同学在外二C2的办公室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一附院普外二科即肝胆胰外科共占两层楼,四个病区。黎糯所在的C2第四病区主要为胆道外科。

果然如前辈们说的那样,到C楼上班,永远没有老师存在。早上风一般地查完房,所有人便上了台,仅住院总兼教学干事离开前搭理了她,抛下一句话和一本书:“同学,把新病人收了,把这本书看了,十点钟去C24帮忙。”

她一看手表,干这些事只给了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

硬着头皮撸袖管开工。一小时内收掉十一个新病人,病历卡和资料被她层层垒起,埋没了黄志强的《当代胆道外科学》。

十点准时上楼,却见胆外和肝外的人半数都挤在11房,她甚至在人群中看到了被分去C2三病区胰外的盛青阳。

“什么情况?”她小声问他。

“住院总让我来开开眼界,说是个工程浩大的手术。”他答。

暗自数了数人数,她直担心会缺氧,纳闷道:“为什么不去示教手术室?”

“那边被外一抢去了…”

他们正说着话,带教看到了她。

“我们组的同学过来。”招手,吩咐:“洗手,上台。”

黎糯在外二上的第一个手术便是“工程浩大”的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性切除术及肝动脉切除重建术。

主刀杜主任,而立又六,为外二副主任、副教授、C大癌症诊疗中心肝胆组副组长,与外三岳主任及神外封主任合称“一附院哈佛三刀客”。不过即便杜主任不可一世,全院上下唯独只买一个人的面子——岳芪洋。谁叫只有他是哈佛正宗的临床MD,且又经历了美国名院长达七年的住院医师培训,全身上下淌满人类现代医学至高点的血液。

话说回来,比起某位冷医生,杜主任态度实在随和许多。虽同样不苟言笑,但他乐于将自己所学教给学生,从下刀到缝合,能讲解的都会讲解一遍。

“肝门部胆管癌根治术我一般习惯做屋顶式切口。”

用手术刀比划了两下,边说边划开皮肤:“什么叫屋顶式切口呢?就是先从右侧肋缘下做斜切口,拉到腹中线,再往上延伸至剑突,半个屋顶就成了,剩下半个就是再向下划到左侧肋缘下。这样的切口有什么好处呢?肯定是为了让术野更清楚咯。”

“好,打开腹腔完毕。接下来开始探查,这里提醒大家切莫忘记一点,在局部探查前必须得走一遍全腹探查。为什么呢?因为汇合部瘤体往往比较小,在淤胆的情况下极易被漏诊,那就惨了,不得不再来次‘二进宫’。”

“来吧,第一步,打开肝门板…”

黎糯站在三助的位置,被主刀和器械护士夹在中间。

因为人矮,垫了一个脚垫才到台上其他几位医生的肩膀水平,得向前努力垫脚伸头才能看清腹腔。偏偏旁边还挡着个自动拉钩,稍一转侧就是万分的不舒服。

这位置实际可有可无,传递器械的活儿护士姐姐一定会给身为主治的二助,她么最多拉个把小钩吸个把小血,后也由于不熟练动作慢被二助剥夺了权利。现在,她只需看杜主任不急不慢地做,听杜主任不急不缓地讲。

起初还全神贯注的,渐渐愈来愈力不从心。

抬头看钟,下午过半。她想到自己早饭没来得及吃,七点多就开始跑东跑西换药,又耗费了不少口舌收病人,午饭泡了汤,晚饭估计也黄了。再加上身后被一大群男人包围,空气稀薄。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发抖。

黎糯把腹部紧贴于手术床以寻找支点,强撑着听身边的杜主任讲手术重点。

“这步就叫局部切除,是任何形式根治肝门胆管癌不可缺少的基础部分。它主要有哪些适应症呢?比如局限在肝管汇合部或者肝总管的胆管癌,也就是Bismuth I型和II型。还有比如分化比较好的如乳|头状癌,并且没有侵犯到肝脏和尾状叶…”

她依稀听到人群中忽然有人毕恭毕敬地称呼着一声声“岳主任”,想回头,却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老师老师!”盛青阳连忙叫道:“三助倒了!”

聚精会神的医生们方意识到台上少了个人,杜主任一回头却见到了岳芪洋。

“你们继续,我带她去休息室,不妨碍你们。”他说完,抱起黎糯,转身离开。

待她悠悠转醒,天色已黑。打量四周,是一般休息室。

呆呆回想了片刻,猛地捂脸自责加惊恐:完了完了糗大了,外科实习第一天竟然晕台。

等双手放下,眼前出现了一瓶葡萄糖注射液,500毫升的那种。

岳芪洋在她身边坐下,撬了糖水的密封盖,递给她:“给,百分之五的糖水。”

她有些错愕:“手术室流行喝这个?”

“你不是低血糖晕倒了么。”他说。

黎糯表情一滞,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还是再去开瓶百分之十的比较好。”他自言自语道。

“不用不用,”她直摇头,“现在没什么了,百分之五的补补即可。”

急忙接过塑料瓶,仰头喝了一口。额,还好,味道有点儿甜。

“你这是下台了么?”她问。

岳芪洋指指墙上的挂钟:“你觉得呢?”

“天啊!”黎糯差点连人带瓶摔到地上。

晚上十点?这么说她晕了台以后就坐在人来人往的休息室把差不多平常一天的睡眠时间都完成了?

头越埋越低,脸越涨越红,真是丢人丢到无限大…

“要送你回家吗?”岳芪洋问。

她点点头,一想,又摇摇头:“我新病人的首程一个都没写…”

“好,那我陪你。”他平淡的说道。

黎糯实在没勇气在外二值班医生和夜班护士的眼皮底下让岳芪洋陪在办公室里干活,便偷偷溜回C2,抱了一叠病历卡,又从最边缘的楼梯悄悄爬到C3。

外三今天的一班和二班医生都是胃外的,多数时候在C5。她仍不放心,滴溜溜打探了半晌,终于敲开了C3二班值班室的门。

岳芪洋自觉地让出台式电脑,翻开自己的笔记本,顺便问她:“想吃什么?”

都这个点了哪儿还有外卖?哦,对了,她忽然欣喜若狂:“医院门口的麻辣烫!”

“麻辣烫?”他重复了一遍,像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嗯!”她的眼睛晶晶发亮,“我手机里有外卖单哦,其他科值班夜宵经常叫的。”

“这个不干净,换一个。”他说。

“哦…”悻悻地转回电脑前。

可是,仍旧不死心,又返身,撒娇道:“黄芪哥哥,我们就吃麻辣烫好不?我想吃嘛。”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似惊,似喜,似如梦初醒。

“好不好嘛。”看来对症,接着上药。

果然,他扛不住,同意了:“好吧。”

黎糯欢欣鼓舞,暂时不管什么首程住院的,翻出手机里的菜单,蹦到他身边:“看看,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话刚出口被她打断:“不可以。”

最终屈服于强势的淫威,在她鄙视的眼光中,他点了一堆“草”。

外三的值班室,和所有外科的一样,烟味浸到墙壁里,空气中,麻辣烫辛香扑鼻的味道也无法掩盖。

大口吃肉的黎糯对小口吃“草”的岳芪洋无法忍耐,最后咬了口玉米肠,把自己的那碗换给他。

“你又不是和尚,吃这么素干嘛?”

他瞅着面前满是荤菜的碗,迟迟没有下筷。

“快吃吧,不补充肉类小心手术开不动。”她嚼着“草”说道。

岳芪洋啼笑皆非:“我不是你,不会晕台。”

黎糯瞬间被击中,愤恨地放下碗欲放弃食物面壁思过。

不料被不明物体绊了一跤,幸好有他眼明手快地拉住。

“谢谢。”她惊魂未定地道谢。

但是岳芪洋没有松手。

对上他的眼眸,也许是因为镜片的反光,她突然觉得他的双眼刹那间波光流转。

而后,毫无预兆的,被他轻轻拥入了怀中。

33、中卷--12

黎糯家境贫寒,小的时候妈妈很少替她买玩具,但越穷越讲究自尊,于是妈妈一直教导她不要乱收“不义之财”。有次隔壁阿姨家的儿子去嘉年华玩,在游艺项目中砸到了个比她人还高的唐老鸭送她,她喜出望外,可不得不碍于不远处妈妈的警告眼神,只稍稍倚靠了一下唐老鸭,连手都没敢环上去。

此时此刻,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个拥抱太突然,她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甚至怀疑起它的真实性。

可确实样样都是货真价实的:岳芪洋、手术室绿色短袖、他胸口平稳的心跳、她背后温热的双手。

怔愣了片刻后,忽又生出了种失而复得的动容,便将自己绷着的神经放松,同时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淌,他们仍保持着一个动作。

黎糯渐渐哭笑不得,听着耳畔他均匀的呼吸声,想:大哥,你不会是睡着了吧…

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背脊:“说话。”

“哦。”他幡然醒悟般地答道。

很好,看来没睡着。

黎糯抬起头,见他居然蹙着眉,神色略显苦恼,然后像做了个重大决定似的抿了下唇。

“你知道的,我无论学什么都很快。”他说。

“哦…”她莫名。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包括谈恋爱。”

黎糯瞅着他一副正色庄容的模样,半天没反应过来。顿悟后不住捂嘴开始笑,实在忍不了,“噗嗤”一声,又钻回他的怀里。

已经笑到崩溃的她嗔怪道:“你可以啊,要表白好好表,干嘛这么搞笑。还冷医生类,你就是个冷面谐星。”

岳芪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愈发用力地搂紧她。

打破如此温馨场景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挣脱出来,下意识飞快地坐到电脑前的椅子上,抽出一本患者病历,摆出半夜加班写首程的架势。

他回望了她一眼,便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线值班的实习同学,焦急万分地汇报道:“岳老师,C3二病区X床便血,二班说您还在医院,所以想请您去看看。”

岳芪洋表情一凛,二话不说跟着值班医生出门。

随着“砰”的关门声,黎糯松了口气,看来她方才默念十遍“我是空气”的咒语暂时起效。

想起几分钟前的那幕,兀自傻呵呵笑了一会儿,然后勒令自己收心!工作工作!

马力全开码着病史,她感慨,怪不得大家都说外科大楼都快成肿瘤大楼了。自己收了十一个病人,各个是恶病。

胆囊癌、胆管癌、肝门部胆管癌、肝实质占位、后腹膜转移、胰头体病变、胰头十二指肠切除术、肝外胆管切除及相应肝叶切除与肝胆管空肠吻合术、左半肝切除术及右侧肝胆管空肠吻合术…

雪白的病历本,上面满是一个个残酷的字眼。

她不禁忆起她的妈妈,和那段绝望的时光,反倒有一丝羡慕起他们来。好歹他们发现得不算晚,还有手术的机会,而她妈妈,只有活活等死一条路。

至今她闭上眼,妈妈临死前被病魔生生折磨的景象仍然十分清晰,那痛到麻木僵硬的脸庞和无力虚软的呻|吟声只怕会永远铭刻于心。

医患沟通讲求换位思考,的确只有自己成了病人家属,才能体会到就医的艰难和困苦,而这正是行医时所来不及考虑的东西。

岳芪洋回来时见她对着光标在发呆,走近一看,她写了一半的那份病史的主人被诊断为“肝门部胆管癌,胰头占位,阻塞性黄疸”,而年龄,和她妈妈恰巧同岁。

黎糯感到有人轻抚了几下她的头,打乱了她的长发。

木木转身,见是他,忙问道:“便血的病人怎么样了?”

“虚惊。做了个肛|门镜检,内痔出血。”他答。

看她缓了神,他拖过二班值班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到她身边,嘱咐道:“要觉得累了,去下铺躺一会儿。”

她扫了一眼下铺:“那你怎么办?”

“还有上铺。”

外科值班室向来以凌乱不堪著称,无论是一班的,还是二班的,简直就是寝室清洁评比最佳的反面教材。

外三也未能幸免,哪怕这是他们肠外新挪没多久的地儿,却已沉淀了一股烟草味。一张上下铺,下铺尚且能入目,至于那上铺,就是个黑洞。那上面到底扔了些什么鬼东西,恐怕连扔的人也不清楚。

她随意放眼一望,瞧见不少速溶咖啡、红牛、力保健、泡面、薄荷糖、专业杂志、鬼画符的笔记本…这些都还算正常,她还看到了乱七八糟一叠片子,从骨折到脑梗应有尽有,更有甚者,床上赫然躺着几张病人的死亡病例讨论…

“你确定那上面能睡人?”她一脸惊悚。

他也默默回头瞥了一眼,遂放弃:“没事,我还要查资料。”

黎糯暗自心疼,凑近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文献。

“这是什么?”她问。

“DA VINCI STM surgical robot system的最新手术资料。”

“就是外三和外二联合要做的那个手术?”她恍然大悟。

“嗯。”

她试着翻了两页,额,大部分没看懂。

“看不懂…”她抱怨道。

“没指望你看懂。”他倒也直截了当。

顿感自己渺小无能,问:“你们要做肠癌肝转移?”

“对,病变肠断切除加肝内广泛转移灶精准切除。”他滑动触摸板,给她看各类手术统计数目表,“目前全世界才做了两例。”

黎糯肃然起敬:“什么时候做?”

“在找合适的病例,找到就开始。”

“哇!”她鼓掌,笑道:“我家黄芪真是人才啊!”

岳芪洋似乎红了一下脸,咳了两声,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