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位于C24的四大普外以及骨科和烧伤,除了烧伤科有一名女医生,其他均是清一色的汉子,而妇产科的女医生们又习惯于从靠近B楼的楼梯上24层,所以当明显不像实习生的林主任出现在C24的时候还是引起了众人的讶异。

她问麻醉师打听外三的手术室是哪几间,得到答案后便直接走向目的地。

显然,外三的人是知道她要来这件事的,以至于他们得到消息后一下子从几个房内同时走出几位二助,见了她都纷纷称呼道:“师母好。”

黎糯蓦地想起,五附院的儿科林主任是外三王主任的夫人,就是内分泌大主任所认可的那唯一一对“真爱”。

和丈夫的手下们寒暄了片刻,林主任看到岳芪洋结束了手术,正从16房内走出来。

“小岳。”她喊住他。

外三半数医生并没有当过王主任的学生,只是应着科里的习惯:大主任就是所有人的老师,大主任的夫人便是所有人的师母。

于是他也称呼道:“师母您好。”

林主任微一颔首,说道:“我知道老王想让你替他开,但他一直觉得在科里的一些事情上有些对不住你,不好意思跟你开口。”

岳芪洋摇了摇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想拜托你,老王的这个手术,还请你做主刀。”

林主任说罢,向他一个九十度鞠躬。

在场的人都有些震惊。外三的人震惊的是师母竟然亲自鞠躬拜托岳芪洋,其它人震惊的则是:外三王主任生了什么病?

每年春末的时候一附院都会进行职工体检,到每年夏初的时候职工们就会听到消息说,XX科的XXX生坏毛病了。

而根据佚名人士以往的统计所得,发现大家都喜欢得自己科的疾病。就如之前连续三年,胸心外科的副主任罹患肺癌、甲乳外的大主任得了甲状腺癌、五官科的大主任则查出鼻窦癌。

这次还没到体检的时候,王主任自觉大便性状改变,就去自己科的门诊做了个肠镜。岳芪洋当时的脸色就变了,让主任自己看过图片,两人都觉得直肠里多出来的那块肉,实在不像好东西。

遂让病理科加急做了冰冻,报告示:(直肠肿块)高级别上皮内瘤变,粘腺下层疑有浸润。

必须手术,当务之急。

王主任心中的最佳主刀人选是岳芪洋,但他觉得自己有愧于他。

在C3肠外,分为三组,人人心中都清楚中组梁主任是“亲生的”,后组康主任是“亲戚家的”,唯前组岳主任是“外头的”。

王主任早年是C大正统的本加硕,工作后去新加坡进的修,在他这年龄层已属佼佼者。后在外三肠外坐上正位之后,必然会把自己门下优秀的学生留下,比如梁主任。放眼中组,整一组不仅都是他的学生,且都有过在亚洲各国留学的背景,故也被称作“亚洲组”。

后组康主任的老板是外三前一任大主任,组内医生们也都出自其他几位主任的师门,王主任虽然不如器重自己的学生一样器重他们,但也碍于老同事的面子不会对他们怎么样。因他们都曾留学于欧洲,故也叫做“欧洲组”。

只有前组,几乎都不是毕业于C大,有协和的,有A大的,有Z大的,也有岳芪洋这种美帝培养出来的。所以哪怕他们背后都有美国名校的博士学位证书,在C大系统的一附院,仍旧会被嫉妒、被排挤。

是人皆有私心,王主任已算大肚的了,但仍会不自觉地把加倍的床位往前组头上加,也会把一些“烂摊子”、疑难复杂的、可能会惹上官司的病人统统扔到前组。

而事到如今,欲求人,自然为难。

只是王主任多虑了,岳芪洋不是会勾心斗角的主,即使林主任不出面拜托他,他一样会接手。

王主任的手术插台加在第二天,前一天晚上,岳芪洋一直呆呆地坐在书房里。

黎糯很担心,眼看时间已晚,便叫他睡觉。

“我还想查些资料。”他说,声音沙哑,好似力不从心。

她无奈,使出杀手锏,撒娇。

“陪我去睡觉好不好嘛…”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随她去了卧室。

他们同居已有一段日子,说来旁人肯定不相信,这是他们第一次同床。

待他躺了上来,黎糯才开始暗叫不对劲。

却被他看破了,疲惫地甩了一句:“放心,我现在没这力气,也没这心情。”

大窘,她呵呵笑了两下,蒙头缩进被窝。

岳芪洋拉过她的手,望着天花板,道:“主任生病,不知怎的我却非常不安。”

“为什么?”

“每年都有同事查出绝症或英年猝死。我怕,他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她心无由来一颤,然后向他身边移去,躲进他的怀里。

“不会的。”说着紧紧抱住他。

他侧身将她搂实,头搁在她的长发上。

“囡囡,就算真有这一天,也请你不要离开我。”

37、中卷--16

囡囡,是上海父母对女儿的一种爱称,很普遍,但在她记忆里只有爸爸这么叫过她。

她曾经暗暗地决定,一定要给未来的孩子起三个头的名字,这样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直接唤TA的名,才不会像她一样——所有人都是连名带姓“黎糯黎糯”地喊她。

就在几秒之前,他居然叫她“囡囡”。

黎糯有那么一瞬间恍惚,然后不争气地流下眼泪,印在了深陷的怀抱中。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密密箍着她的人此刻已然安睡,从她的头顶传来深浅均匀的呼吸声。

被他抱得有些窒息,她不安分地挣扎了两下,不愧是整天干着开刀这种体力活的人,双臂纹丝不动。再次挣扎,勉强脱了身。

想起手机还没充电,她坐起身,正欲钻出被窝,却被他一把拖了回去。

“我去充电…”以为他没睡沉,她下意识地解释道。

床上的人没有醒,也没有放手。

她又爬到他的身边,低声耳语:“我去充电,就一会会儿,马上回来。”

依旧不放。

黎糯无奈,只好放弃手机,乖乖钻回被窝。

黑暗中岳芪洋的睡颜很温和,与平日医院里的冷医生判若两人。

狭长的眼睛闭成两条细长的黑线,缀着短而密的睫毛。嘴角也放松起来,泛起自然的弧度。

她发现她特别喜欢比他稍稍睡高一点点,带些俯视。因为这个角度,他看起来有些像睡梦中被妈妈擅自剪了睫毛的婴儿。

想凑上去往他脸上啄一口,不料忽然被对方一揽而过。

这一揽,他的脸贴到了她的前胸。

黎糯本能地僵直了身子,但瞅瞅许久未踏实睡过觉的人,没敢动弹。

每个男人内心都是个孩子,他们哪怕外表再坚硬,也会在爱的人面前释放原貌。

更何况,还是个缺乏家庭温暖的孩子。

她俯身搂住了他,抚过他有些刺手的短发,在他耳畔轻吟了句:“乖宝宝,做个好梦哦。”

他有没有做好梦她不得而知,不过当早上的闹钟把她吵醒的时候,看到先一步坐在床边的他,脸颊居然有一丝红晕…

由于保持了整晚拥抱的姿势,手臂略僵硬。黎糯笨笨地挪到他身后,猛地蹿起来拍他:“喂!你在想什么呐脸都红了。”

他一惊,忙说:“没有…”

“骗人。”她吃吃地笑,故意向他腿间的方向看去:“你该不会…嗯?”

岳芪洋迅速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返回来,忽的把自己的脸挨过来,和她的只剩五厘米。

“我要真想怎么你,你有意见?”

某人被当头一棒,意淫了一下下,瞬间小脸烧得通红通红。

额,她,似乎,好像,哎,当然没意见…

这下,换成他摆出了副正儿八经的嘴脸:“实习同学,脑子里不干不净的东西少想想,得空多看看书,别连手术衣也穿不来,酮症医嘱也开不来,啊?”

什么叫抓蛇反被蛇咬,就是如此。

早上这么闹了一出,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虽然黎糯同学心有不甘,以至去医院的一路上都没怎么睬他,但她仍旧感受的到。

然而一到医院,他又变身回冷医生。

大外的医生们习惯一早上班前先去C23更衣室换上手术室统一着装,再套件白大褂作外出衣,然后到处晃荡。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位于底楼深处的医务人员专用电梯,适逢外科和麻醉科的上班高峰,电梯挤得满满当当,全体直上C23。

黎糯被推到最角落,是个听八卦不会被发现的最佳位置。

可这间电梯,异常安静。在这十几二十个人中,敢和岳芪洋搭话也就麻醉科大主任一人。

“小岳,老王插在上午九点第一台是吧?”他问。

“是。”

“哎,可怜老王连五十都没到…”他叹了口气,说:“靠你啦,我们全力配合。”

“好。”

谈话即刻结束。

直到电梯门打开,乘客们都识相得让主任们先行一步,待岳芪洋走出去的一刹那,她仿佛听到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实习生自然跟在最后面,且需要压胸牌才能进更衣室。她磨磨蹭蹭地接过衣服,回头,他正在服务台的另一侧核对当日手术安排表。

黎糯清了清嗓子,引起他的注意。

然后她绽放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双手用力一握,用口型做了句“加油!”

今晨外三第一台手术,阵容堪称壮观。

王主任已于两日前入住特需病房做术前准备。这位头顶FACS会员、欧洲消化外科学会会员、CSCO常委、中华外科学会胃肠组组长、国家自然基金医学科学部评审成员、全国百强名医等一大堆光环的业界名人,住个院,市级校级院级领导全体出动。

要想谁替他开刀不就是一张嘴的问题?可他偏偏钦点了岳芪洋。

岳芪洋一下子被推上风口浪尖。开好则已,开不好,这辈子都别想抬头了。

不过王主任毕竟是过来人,拒绝开放示教手术室,笑称自己不想被当成活标本,其实暗中也在给自己科的新秀减压。

可惜协商下来的结果也没好到哪儿去:王主任迫于软磨硬泡,接受了在休息室和C24全层同步播放腹腔镜下图像的提议。

既然患者同意了,又是内部开放,主刀、一助、二助自然不能说什么。但众人皆知,此等压力,又哪会比示教手术小。

因手术的一助和二助分别由梁主任和康主任担任,所以肠外其它房间的第一台皆停台。这本和外二没什么关系,但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杜主任便把11房的第一台手术时间后移了三小时。

黎糯不敢去16房叨扰岳芪洋,在C24转了一圈,准备下楼。途径休息室的时候,却见到了埋头坐在里面的林主任。

想了想,她还是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林主任当然不记得她,略惊讶,而后许是猜到了是教过的学生,遂笑着颔首:“你好。”

“那个,您可以去16房看看的。”她磕磕绊绊地说道。

“没关系,这儿不是有现场直播么。反正到要看实物标本的时候,他们会来叫我的。”

她似乎比黎糯还镇定。

“您…不担心?”她有些讶异,林主任又没见过岳芪洋的手术,就不担心他手里的本事么。

她摇头,继续笑道:“老王他在外头挺凶的,专挑手下医生的毛病,好似讲句表扬的话会掉块肉一般。但他在家里可不是这幅模样,甚至还会跟我忏悔,比如今天又把哪几医生骂了一通有些后悔之类的。”

“我一直说,这世上大概也就我能容忍你的脾气,要我是你同事,绝对反目成仇。他生病,我比他还急,但谈到手术的问题时,他让我别插手,说主刀已有人选,我只要负责术后护理即可。我知道,他的眼光很叼,不会平白无故地看中谁,而如果看中了,那医生一定是块宝。他既然如此相信小岳,可以把自己的命交给他,那我还担心什么。”

看着林主任淡淡的笑容,她方深刻地体会到,真正的夫妻应该是这样的:相知、信任、依靠、包容。

身后休息室里的电视机蓦地开启,呈黑屏状态,背景音是细碎的交流声。

时钟指向九点整,背景音逐渐安静。

接着响起了一个男声:“Laparoscopically-assisted radical resection for rectal

carcinoma”,顿了顿,又改成了中文:“腹腔镜下直肠癌根治术。”

是岳芪洋。不知是因电子设备的扩音还是压力的缘故,声音比以往的更低沉。

“手术刀。”

“打洞。”

“打气,压力维持13mmHg。”

“探查。”

屏幕晃了一阵,突地亮了。

休息室内不知何时进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占满了沙发。但没有人在交谈,视线紧随腹腔镜的镜头移动。她觉得,就好像回到了以前课上观摩手术录像的时光。

手术仍在有序地进行中。

“超声刀。”

“游离肠系膜下血管根部。”

“找到左输尿管。”

“夹闭肠系膜下动、静脉。”

“切断。”

“局部预防性止血完成。”

“清淋。”

屏幕中只剩下仪器嗡嗡作响的声音,还有稳妥的镜头,以及手起刀落。

休息室内不住有人惊叹:“动作好快!”

片刻后,清扫淋巴结结束。

“EondoGIA。”

“切除直肠下段。”

“保护切口。”

“残端吻合。”

“恢复部分供血。”

“二次探查。”

“打气。”

“冲洗。”

“引流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