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糯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去外三,到底该哭还该笑。

每月第一周的周五是交班的日子,年轻的白大褂们在楼宇电梯中迁徙。她倒方便得很,带着一脸笑嘻嘻爬一层楼,迎头撞见的是与自己同班的上个月轮外三的同学,行尸走肉般的一张脸孔。

“糯米!!!”同学见她像见了妈,简直用的是扑的。

“那个,我来交班…”

“我知道!”同学双眼发亮,激动难耐,只差捧起她的脸啵上两下。

“…你是被虐得有多惨…”她汗颜。

“哎,往事莫再提。”把黎糯一把按到电脑前,“反正你从外二过来的吧?你懂的。好好享受吧,我会在影像中心缅怀你的。”

这话说的,搞得她顿时浮现起了同学们给她烧香的即视感…

粗粗浏览过了系统里的病区全貌,似乎觉得五颜六色的方块比几个月前看到得更多。

鼠标拉到最后,有些晕了,遂问同学:“外三竟然可以加床加到+25?外二也不过加到+17而已…”

“哦,”还是过来人比较淡定,“正常,上个月还有+29来着,据说这还不算最高纪录。”

“…”震惊到了,“我想问,他们睡哪儿…”

“喏,你对面,走廊上。还有的么,怕被别人抢在前头,砸钱先挂张床。”

黎糯再次开拓眼界:这是手术科室啊上帝,一个床位到底要抢手成怎样,才能做到如风湿科打易塞普一样往死里挂床的节奏?

难怪岳芪洋几乎日日回家都在零点以后,如果再去趟实验室的话,在家只能睡个把小时就得起身。她哀叹,真是劳命伤身。

交完班的这天,暂时没事。她去了趟岳家花园,奉岳老之命搬了一大堆强身健体的药材回来。转念一想,不能白白放着,便又去买了只鸽子,给岳主任补补。

等他回来,汤早就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她重用小火温过,然后端去献宝。

“岳老师,我下周一正式进外三。”冲着他忙碌的背影,她调皮地笑道,还微微鞠了一躬,“如有不足,请多指教哦。”

“好。分组的事归毛毛管,到时你问他。”某人居然俨然一副老师的口吻。

期期艾艾挪到他身边:“不能主动跟你吗?”

他停下手头的活儿:“可以,但怕你的水平不够,会拖我们组后腿。”

黎糯“砰”地把汤碗放下,斗志昂扬:“说吧,要什么水平!”

岳芪洋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转身从橱里抽出一本厚实的,包着书皮的书籍。

“记熟整本书。”

“好。”

她以为是类似外二扔给她的那本《当代胆道外科学》之类的专科用书,结果一翻开,傻了眼。

“解剖?”

“嗯。”

“为什么要记解剖?”

“当然,所有外科的基础。”他查着文献,一边回答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抽走了她手里的那本,替换了一本较轻的,关键是,那是中文的。

“算了,你就看这本吧,太深奥的怕你接受不了。”某人轻描淡写地甩了一句。

“靠!”黎糯真怒了,又抢夺回来,“你等着,我背给你看!”

这一背,直至鸡鸣。

后来两个人都在书房睡着了,一个趴在桌上,一个窝在沙发里,那碗汤他也没来得及喝。

“要不你当早饭喝了?”她疼惜那些听说挺贵重的药材。

岳芪洋接过,用勺子舀了几下,挑出一块东西,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

“鹿茸。”

“哦,怎么了?”

“功效补肾阳、益精血,可治肾阳虚衰、精血不足疾病。”看她仍一脸茫然,遂挑明道:“比如,阳痿。”

再仔细辨认,汤里的药材大多都是补药,不是补气就是补阳,真不知道他家爷爷按的是什么心。

黎糯的脸色微变,蓦地红了起来。偏他还不识相地抓过她的手,问:“你确定,让我现在,把它喝了?”

“额,别。”她忙触电般地缩回手,立马捧着碗就闪,走了几步,愤然回头,“身为老师,不许调戏学生。”

然后边走边后悔当初的中医基础没好好学。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没文化真可怕?

不过岳芪洋在黎糯面前当然是位优秀老师,优秀到把本该毛毛负责的入科宣教也一并带入。地点么,捂脸,是在正式入科前一夜的床上。然而姿势略怪异: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奋笔疾书…

“我们科么,在C楼占两层楼,四个病区。楼下C3第一、二病区为肠道外科,楼上C5第三、四病区是胃外科。另外在日间病房有一间外三专用的大病房,收住放化疗的病人。原本介入科也有领地,现在直接划给他们了。”

“我们的任务呢?”黎糯同学提问。

“和你在外二差不多。主要一天的活儿就是早上跟着床位医生先巡视一圈,换药,正式查房,处理医嘱,上台,出入院。日间的病人由留观负责,但你得跑去了解一下刻下一般情况。”

“常见病有?”

“恶性肿瘤为主,良性为辅。其他么,穿孔、出血、破裂、扭转、梗阻等等,也有外伤。”

“值班呢?”

“统值。”

“交班呢?”

“平时楼上楼下分开交班,没关系,碰到大交班得全背。还有之后的大查房要背自己床位上患者的现病史,记住,如果家属要求隐瞒病史的,自行把现病史翻成英文,且不能报诊断,只说TMN分期。”

黎糯同学颤抖了下,接着问:“那万一人家精通英文呢…”

“翻拉丁。”

她想骂人,鬼才翻译得出来。

“另外我们科的传统喜欢提问题,难易度视主任们当日心情而定。”

“该不会你也会提吧…“

“当然。”

某位同学随即丢了笔记,连笔都没放下,就往老师怀里钻。

“那至少,你得饶了我吧?”

“不行。”

“怎么才行?”

“容我慢慢想。”他倒是舒服地拥住她,懒洋洋地敷衍道。

外三正式上班的第一天,周一,大交班。

犹如《白色巨塔》中的场景重现,所有隶属于外三的在院的医生均必须出席,难得一见的全家福。

目睹盛况才知道医院这地方等级观念非同一般:最前头的是大主任,后跟各位主任医师,接着有一干副主任,然后其次是主治、住院、进修、规陪、本科室硕博士、实习。

黎糯和盛青阳自然站在队伍最后面,向前眺望,白花花一大片白大褂,颇为壮观。

果然和他说的一样,大家全部用背的…遇上不知病情的患者,翻成英文也就罢了,还有一些她愣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们在说什么?”盛青阳悄悄问她,看来他也好不到哪儿去。

“难道是拉丁?”她也不确定。

话音未落,被身边一位白大褂打断,带着鄙视的语气:“是德语。”

那人还补充说:“今天谅你们是第一天报道,床位还没分,但好好学着点,以后汇报病史就是你们实习生的事。”

他们对看一眼,哭丧着脸,唯唯诺诺地点头。

直到所有病区转完,回到办公室,她才知道,原来这位一出口就起到惊吓作用的老师就是大家口中的毛毛。

毛毛是整个外三的教学干事,属于C3前组,岳芪洋的手下。他刚规陪合格没多久,主治考过了还没聘上,全当住院使。

黎糯瞅了他半晌,也没研究出这名高高壮壮的男子和一个宠物似的名字有什么关联。要么,大概人家本就姓毛。

于是举手:“毛老师,我申请去C3前组可以吗?”

话一出口,全体静音,甚至包括方踏入办公室的岳芪洋。

接着爆发出哄堂大笑。

毛毛在一片笑声中撇了撇嘴,不屑道:“我组不要女生,还长得这么矮。”

43、下卷--2

堂堂一米又六二,很矮么!?

虽然她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没坐过第二排以后的位置。

虽然她知道自己上台拉个钩必须得衬脚垫。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寝室里被划分到“矮冬瓜组”。

虽然她知道自己的头顶只挨到岳芪洋肩膀的高度。

但是!我矮我丑我不聪明,所有我的弱点,我只允许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调侃。

这位同志你算哪根葱?

黎糯同学深深地震怒了,双眼瞪鞋血血红,故作淡定的表情下埋藏着能量暗涌的核反应堆。

“咳咳,”盛青阳别过脸来,小声对她说:“组长你好歹有点常识再开口嘛,连我都知道外三毛毛姓尤好吗。”

杀气瞬间消散,她一愣:“尤?哪个尤?”

“尤物的尤。”

“…”

在她短暂的人生中,于别人的名字上犯过错误,记得已有两次。

高中时代的数学老师,因为外表返祖,便被同学取了外号叫“元谋人”。叫多叫顺了,有次午休时大家在教室里偷看高达,让坐在窗口的她把风,睡眼朦胧间只见老师已悄然而至,忙不迭地起身大叫了一声“元老师来了”…于是,放学后黎糯同学被请去办公室报到了一回。

第二个,就是无辜的樊师伦。人家的名字其实挺有意义的:伦理学老师的儿子。他们做过一段时间同桌,她上课分心神游至他写着名字的练习本上,忽然发觉他的名字别有一番韵味,待下课铃一响即刻指着他大笑“原来你叫烦死人诶”…名字的主人当场黑脸,虽然迫于她的淫威被她沿用到了现在。

今天,是第三次。

再望一眼面前的魁梧身形,哪怕她理亏在先,可仍旧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发笑。

这身材这长相,和“毛毛”没半毛钱关系,和“尤物”,更不搭界。

他们这次一起转到外三的实习生,正巧八年制轮空,除了黎糯和盛青阳,只剩下档次比他们高一级的规陪医生一名以及本科室硕博士。

此时其他人员已分配完毕,唯独留下了黎糯。

毛毛意味不明地看着她:“那你,该怎么办呢?”

报道不到几小时就捅了老师篓子的人心虚地闭嘴,静待发配。

或者说,她满心等待着岳芪洋发话。

他的确准备张口了,不料,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批学生中唯一的女孩子嘛,我要了。”

循着声音望向门口,那里一秒钟前出现了一条人影,随意地倚在门框上。其一手抱着粉红色的chart本,一手提着,额,一打造瘘袋…

她又下意识转去岳芪洋的方向,见他愣了愣,然后闭上嘴。

“那你就跟着梁主任吧。”毛毛点点头,嘱咐她道,而后似乎心有不甘地加了一句:“旁边的男生,那你去C5。”

黎糯和盛青阳同时翻了个白眼:这厮长得还挺男人,内心怎就如此小鸡肚肠呢!本来盛青阳放楼下正好一人对一组,他被拉上去,无论楼上还是楼下都变成了两人对三组。

看来教学干事是要让他们不得好死,偏偏他们只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份。

她顿时想起了一个成语——尤物移人。

“尤”的是他,“移”的是他们…

分组完毕的同时立刻开工。

梁主任第一个消失,接着是岳芪洋,只有毛毛脚已经跨出办公室,还在对里面的学生交代着:“给你们一小时,把换药和出入院搞定,九点务必出现在手术室。小盛去12房,小黎15房,小郑16房。”

小郑即分在岳芪洋组的规陪医生,他尚未毕业仍在念书时黎糯就认得他,这会儿正和她背对背而坐,手忙脚乱地就地解决新病人。

“糯米,你们收了几个?”

“收七出九,你们呢?”

“收九出七…”

两人俱一声叹息。

“叹什么叹,要不是我主动留下,你们还要把后组的活儿也分了。”说话的学长是外三的研究生,老板是楼上的,好心呆在了楼下。

“学长,你为何要留下?”楼上人手也急缺。

“这个么,”他嘿嘿笑了笑,“因为唯一的女生在楼下。”

黎糯不寒而栗,不知道何时自己变得如此抢手:“额?这算什么理由?”

“我们科的花边新闻你们没听说过?”

“什么?”他俩倒是都没听说过。

“我们科有个老师喜欢对轮转过来的女生下手…”学长说。

“…”

“我可警告过你了啊黎糯同学,别最后还是忍不住醉倒温柔乡啊。”学长又说。

“…”

这不明摆着,指主动收了她的梁主任么。敢情人家学长不请自来是为了看八卦的…

她忽生一丝愤慨,那岳芪洋他不就是送羊入虎口的帮凶了?

正恨恨地掏出手机准备责怪他,不想他已发了两条短信过来。

第一条,一个字:哎。

第二条,一句话:我会盯紧梁主任的,你不许变心。

字里行间的无可奈何劲,仿佛映出了他蹙着眉笃笃原地打转的样子,让她不住想笑。

她在C24肠外的手术室逗留了一天,发现他们病房最主要的三名副主任拥有着完全不同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