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班其他班的兄弟们明白了他们之间未发生些什么,只是关系令人眼红得近,以至让他转交的情书越收越多。他仍不厚道地私吞了,以前因为懒,现在因为私心。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几乎从秋天延伸至冬天。煎熬了一段时间,不幸发烧卧倒。

实在坚持不了,便回家躺平,以各种姿势苟延残喘着背书。

某个双休日的晚上,大门响起了门铃声。他没在意,窝在自己房里继续晕晕乎乎。

阿姨敲敲门,告知他,是他的同学前来探病。

来人正是田佳酿。

她从门口探出头,显得有些拘束。

“你…怎么来了?”他的确不解,但心中意外升起一股暖意。

“哦,”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她的脸红扑扑,解释道:“我来监督你。看得怎么样?”

岳归洋突然感觉到:明显的,她在说谎。

见他无端笑起来,一副没心没肺。她一怔,说了声:“看来你安然无恙,那我走了。别再挂课,拜托。”

话音未落,起身欲离开。

他猛地从床上跳下地,拦在她面前。

略带讶异地对视了片刻后,他佯装哭丧着脸,点点自己额头:“我病重着呢,不信你摸摸看。”

她真的伸出手试了试他的体温。

嗯,确实病着。

近年底,爷爷身为名医何等繁忙,父母身居高官应付应酬,弟弟去了美国,大叔叔阿姨英年离世,小叔叔阿姨带着妹妹常年住在外头。

偌大的岳家花园,除了他和住家阿姨,再无他人。

养尊处优的岳家大少爷,多的是压力,少的是实质上的关怀。他的无奈没人会懂。

那一刹那,他感谢,幸好有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往回缩了缩,纹丝不动。

“就当是病人任性的请求,让我抱一会儿。”他说。

他们蓦然相拥。虽然她的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放下,又不清楚该放在哪儿。

身体接触后的两人,个把月内没说过一句话。

寒假前,班里组织去体验试运营没多久的一号线,从起点站徐家汇上车,到终点站锦江乐园下车,然后自由活动。

她自然和女生们坐在一起,对面的位置被一群狼抢占。

这其中,他嬉皮笑脸地和同学乱侃,眼梢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差不多二十年前,锦江乐园那块偏僻着,除去乐园,放眼周围荒凉一片。

她没随大部队,而是一个人留在地铁站附近随便晃晃。

岳归洋跟了过去,她便走开。他又跟上,她再走开。好似一个在追,一个在逃。

几番下来,已远离了集中地,来到一片更荒无人烟的地方。

视野范围内只有几条马路和数个同时开工中的建筑工地。碰上新扩的路,连信号灯都没正式运行。

他欲跑去十字路口对过,可横里突然冒出一辆土方车。

岳归洋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啊”地叫出声。

待车驶离,他无碍,倒是她在那头一脸惊恐。

他突然大笑,朝她喊道:“田佳酿,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听着!”

“我喜欢你!”

“做我女朋友!”

她羞得一跺脚,背身接着往前走。

看她不答应,他继续叫:“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田佳酿!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

最终她停下了脚步,轻声回答:“好。”

“什么?我听不见!”

转回身,眉眼绽放:“我说,好!”

那个冬日,她的笑容,温暖了世界,温暖了他。

他的活动范围不在闵行,十几年后因公事重回记忆中告白的地方,却再不见萧瑟的十字路口,而是鳞次栉比的住宅区。

物是人非。

是的,就像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她。

愿你的笑容,温暖如初(下)

十几年后重逢,是一种百般讽刺的状态。

“再见,岳教授。”

“再见,田教授。”

三号线虹口足球场站,她回家,他回医院。

方向相反的站台,又是一个夏天。

她的家在锦江乐园附近,火车站下换一号线。他大概能猜到她为什么会买在那块离一附院遥远无比的地方。

他这边的列车先行进站。

田佳酿终于舒了口气。无意间抬头,却见他仍站在对面,仿佛她不走,他便可以站到海枯石烂。

他一直认为,她比他更适合穿白大褂。

实习期间,只要田佳酿参加的比赛,无论是技能、问诊、急救、英语,她所代表的队伍都稳拿第一。这样的优秀学生,理所当然以第一名的成绩保研。

在那个手写病史的年代,她会兢兢业业地日复一日完成自己的,再把两人份的作业做完。等月底岳归洋准备疯狂补抄时,她笑盈盈地摸出来,说:“来,小弟弟,姐姐给你。”

于临床,她同样榜样得令人发指。据说她转大内的时候,被比她年资高的硕博甚至带教尊称为“低钾女王”——她总能考虑到不常见的鉴别诊断,尤其擅长揪电解质紊乱。

九十年代的本科生比较稀少,但能留在附属医院也没那么容易,大概只有她能做到让几位大主任不约而同向教办提出“希望她毕业后留我们科”。

他们曾经天真地暗自偷乐:班对,又是同一系统的战友,天作之合。

岳归洋的命运是决定好了的:西医转中医,继承名号。

唯有出国才可能争取到自由。

而她一心选产科,因为她死于羊水栓塞的妈妈,那是她的心结。

“和我一起出国吧,去找我弟弟,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三番五次地恳求她。

田佳酿是个主见非常强的女生,他们之间历来由她说了算。

她的回答是:“我不出国。”

“为什么?”

“美国顶尖的医学院一般都没有全奖,我拿不出留学的钱,也不能把爸爸一个人放在家里。”

事关经济亲情,超出了二十三岁的岳归洋的能力范围,他愣愣地“哦”了一下。

他们并没吵架,却掀起一场冷战。

毕业分手族,总是由于种种现实的壁垒选择了退缩。向面包屈服,丢掉曾视为一切的鲜花。

冷战期间,他正转着大外。昏天黑地的生活,加上落后的通讯,找到他难过登天。

某次值班,在台上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继续,直至月亮升起。

他眼冒金星地跌回办公室,却看到她等在那里,趴在桌上盯着窗外的漆黑,仿佛原地静坐了很久很久。

见他出现,她忙像只小兔子般蹦到他身边。

“我跟你出国,申请了JHU的公卫,导师说有项目,可以给全奖。”

“那你的保研名额呢?”

“放弃呗。”她甩甩头,笑道:“当然你更重要咯。”

“真的?”他欣喜若狂,差点把她抱起来转圈。

她吃吃地笑:“岳归洋,你真像个孩子。”

是夜,在空无一人的寝室,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人。

年底,毕业考前夕。

她突然把他拖去了佘山,毫无预兆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询问她理由。

“这辈子没见过山,想看看而已。”她答。

说是这么说,可她仿佛冲着天主教堂一处而去。

那天,风很大,没什么游客。

她定定望向正前方的耶稣,眼神虚无软弱。

“我和你说过吧,以后想生个女儿,好好疼她。”

不疑有他,他点头:“我知道。”

“如果你是她的爸爸,能做到这点吗?”

岳归洋当下“咯噔”一记,似乎体会出了她的话中之话,沉默。

果然,之后家中引起轩然大波。

身为局长的爸爸骂出了最狠的话:“你必须为年少轻狂买单,一刀两断,还是断绝关系,二选一。”

他挣扎了许久,自私地选择了自己。

原本以为将揪心的话讲出口会如何残酷,而她只是默默转过了身。

“你想清楚了?你知道我的脾气,放弃了一次,就不会给第二次机会。”

他沉痛地发誓:“等我自力更生了,我会娶你,生个可爱的女儿,给你幸福。”

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懂。

以为“自力更生”是件随着年纪增长即可得到的事情,以为“娶你”是个网住人心的用语,以为“幸福”是个垂手可得的字眼,以为一切终会水到渠成。

一年后,他听去了美国的同学无意中说起,她结婚了,嫁给了投资移民过去的富家子弟,两人仅仅认识了一周。

他告诉自己,连打听她消息的资格都没有,心如止水吧。

医学院和中医学院,两个学校离得非常近,有从前仍旧本校读研的同学找他吃饭,发现他仿佛脱胎换骨,比大一时更沉沦,甚至过犹不及,抽烟喝酒全能。

如果不是不久后接到了弟弟的一席电话,他一定继续行尸走肉下去。

岳芪洋隔着太平洋和大片的美国土地,不急不慢地说:“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你别发表评论。”

亲爱的弟弟几年不见长成了小大人,他笑:“好啊。”

当他干巴巴地陈述完,他遵守约定没有发表评论,确切说,是太过震惊无法评论。

医学院雅典娜,出人意料地延毕了半年,同学们只听闻是因为身体原因。他亦诧异,人流不需要休这么久。

原来如此。

当晚,他找爷爷认真谈了谈:“宫外孕至一侧输卵管切除,对侧剥离,再怀孕会很难吗?”

“比常人难。但若好好调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岳老如是回答。

他不语,半晌后抬首:“爷爷,帮我一次,转中医妇科吧。”

老人家不解:“这么突然…为何?”

“因为我的一句话断送了一条生命,我要用余生赎罪。”

这些年,他们自然没有联系,天各一方。

岳芪洋会不经意地透露些她的近况给他。她果然朝着女神的方向一发不可收拾,其中咽下了多少血、泪和汗他不敢去想。

所幸他悟性不错,拜世家子弟所赐,全国一流的妇科名家能跟的全跟了一遍,逐渐成长。

年前成功聘上了中级,主任赞许地表扬他:“小岳不愧为岳家后人啊,恭喜你能独当一面、自力更生了。”

自力更生。

这个成语如同匕首扎得他遍体鳞伤。

除夕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着礼花炮竹无节制地嘈杂,他发了封邮件给她。

“新年快乐。”

“我好想你,你在哪里。”

最终第一封点下发送,第二封留在了草稿箱中。

没想到几分钟后她便回了信,其内容更像是风马牛不相及。

“Give without sparing.”

“Forgive without punishing.”

“promise,but forgetting.”

以上三条,她以为自己都能做到。

所以她才会对重逢的他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羡慕黄芪和糯米,从互不关心,至反目成仇,共同经历了生离死别,尝遍了困苦艰辛,走到了生死相许。

他那永远扑克脸的弟弟尽然在婚礼上笑了起来,明晃晃的,把他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们所举行婚礼的酒店赠送了一夜客房,但他们明显更倾向于回到自己的婚房,便把房卡交给了跑前跑后忙碌了一天的岳归洋。

没过多久,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却是同样惊讶万分的田佳酿。

她折回来是因为新娘拜托她来拿下东西,如此情景,他们何曾不明白这是他们特别附赠的机会。

“我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