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咨询室里,没有一件事仅仅是单纯的事实,无数信息从沈钦的一举一动中被释放出来,而刘瑕几乎被那庞大的洪流哽住,那笑容中所透出的满足与欣喜就像是一双手,掐住了她的咽喉:对于叶楚浩辰和欧阳迈来说,生活终究是幸福的,困扰他们的仅仅只是这么一个问题,但,对于沈钦来说呢?童年时代缺失父亲陪伴,仅仅是他所有那些问题中最为轻微的一个,可被她当作是敲门砖的一个——而这样的他,还会为叶楚浩辰和欧阳迈的光明前景,如此满足,如此幸福。

你总说我温柔,刘瑕想,但其实,沈先生,和我相比,你才是真正温柔。

这个事实,让她的呼吸稍微停顿了数秒——说来也的确令人费解,她脸上也许还流露出了什么别的情绪,让沈钦顾盼过来的眼神微微一顿,笑容渐渐加深,琥珀色的瞳仁有点像猫,指尖微微带了泥迹,在脸颊上留下一点痕迹,用自己都尚未意识到的专注和坦然凝视着她,而他的双眼所携带着的情感,正因为他的自我封闭而显得更珍贵的情感……

刘瑕轻轻地咳嗽了几声:下班后,中央空调定时关闭,室内的温度似乎是有些过高了,她的双颊感受到一点温热——她别开了脸。

沈钦那头又传来了轻轻的笑声——轻到几乎能被风声混淆,在她能听清以前就消失无踪,但他的声音却要比今晚的任何时候都从容与温和。

“你看,我是对的。”他说,降E调回荡起来,“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询师。”

“当然,你也是对的——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匮乏到了我甚至没什么好说的程度,”沈钦说,他的手指又开始在连栅栏中来回滑动,刘瑕垂下双眼,和他一起望着修长的指尖,徐徐地划过一条又一条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种幻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小男孩,孤身走过这荆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间发起勇敢的探索。“从我有记忆以来,他就从来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远远少于小迈曾得到的,因为小迈还会为父爱的匮乏而愤怒,但对我来说,我从来都没有一点和他有关的记忆,没有记忆,就不会有渴望,也不会有缺失的遗憾,这种需求,压根就并不存在。”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时间,对滨海集团来说非常关键,他永远都在路上,”沈钦的语调冷静得让刘瑕几乎有些意外,“这也是他和我母亲关系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当时他们是这么和我说的,但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我知道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已经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了。我父亲从来没喜欢过我母亲,我母亲也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的确在想,他对我那么不关心,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不论在离婚前还是离婚后,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什么来自他的温情,我的生命里就像是从来都没有爸爸这个角色,当然我知道他是我父亲,但我们之间并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时候我们见上一面,然后他就会被各式各样的电话叫走。他不知道我生过几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养,他回来看到很吃惊,他当然不知道我上几年级,也不知道我都在学校里都干了什么……其实这点还是蛮不错的,因为见了面他也不会因为那些事骂我,我们偶尔见一次面,也没什么话说,他会给我一点钱……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并不缺钱。”

“到了国外以后,我们的接触就更少了,几乎接近于零——我有钱,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祖父给我设立了信托基金,不管怎么说,钱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么顽劣的学生,而且我的监护权给了我母亲,所以他当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联系我了,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忙——他和他喜欢的人生的小孩也没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国外,和他好像也没见过几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种并不怎么在乎亲子交流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他和祖父很像,觉得儿子天生就该听老子的话,结果他回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样。”

“他有时候会对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让我读商科,让我回国参加什么什么晚宴,让我去机场接个人,让我照顾一些故旧的小孩……我怎么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我发火——我们好像没熟到那个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没有时间,也就这么搁着了。每年我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让助理给我送点礼物,这就是我们长期以来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给我办点什么事,他也不阻止。这就是我们在我回国前的全部交集,当然啦,现在因为祖父想把1800亿给我,所以我们的关系应该亲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钦闷声笑了起来,他的手指终于划过了护城河上的小桥。

“我其实并不觉得他是个坏人,他伤害了我,这就像是……你不会去怨恨一个死人,”他深思地说,“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你真的就不会感到遗憾,你会发展出一种和谐的生态系统,这里只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询师怎么说,父子关系不是我的心结,我不觉得他给我带来过什么挫折,只有……只有那么一次。”

降E调沉了下去,“有一次我从学校里出来去买外设,在Downtown吃饭的时候,我旁边坐了一对父子,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胖胖的老爸,皮带勒在肚皮下面,他儿子和我一样大,满脸青春痘,没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个窝囊废。他们应该不住在一起,离婚了,妈妈拿到了监护权,老生常谈,父亲定期来和儿子吃顿饭。整顿饭儿子都在抱怨他们的橄榄球校队,联赛成绩一团糟,四分卫就是个Bully王,他被盯上了,损失了两个BP机……他爸爸越听越不耐烦,而我坐在旁边,就看着他越来越差的脸色——很奇怪我当时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这一直都不是我的强项,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皱眉和叹气,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亚当真是个该死的弱鸡,我开了这么久的车来听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该他妈的怎么教他才好,他真让人烦躁’。”

“不是什么完美的父子,他们都是Loser,收入不好,开的车好烂,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钦的声调在一瞬间闪过轻微的颤抖,回忆中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让他畏缩,“Shit,我好羡慕亚当,至少他爸还会开两百英里来听他抱怨——至少他还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间知道你其实是个残障人士,亚当和他爸爸所有过的那些东西,虽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们有过的那些东西,你从来没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残障人士一样,一出生你就没有,纯粹的几率问题,你甚至不知道该去找谁抱怨,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他对另外的子女也没有特别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国外,很少和他联系,因为时差,也因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声音有些沉闷,“那一次我有想过问他,为什么要生我,如果他这么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问不出口,后来,没过几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残障人士一样,如果你从不曾拥有,这真的不会太让你痛苦。”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他抽出手耸了耸肩,摊手露出洒脱的笑容——

“——哎呀!”

但这帅气一幕,在他带出一大把沙子,把张暖刚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渍后顿时黯然失色。沈钦连忙遮住脏手,囧囧地递来‘求别吐槽’的眼神,四处顾盼寻找纸巾,一如既往,他装逼的企图又一次失败得浑然天成。

刘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冲动,给他送上一张湿纸巾,她的视线不经意地落到沈钦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开去。

那当然是一双很漂亮的手,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沈钦的双手,修长、白皙、灵巧——随着倾身的动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节同样白皙的手臂(沈钦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肤捂得这么白),以及腕间的红痕。

疤痕还很新,略有突起,暗红色,不像是陈年旧伤……她不是疤痕鉴定专家,只能大略猜测,这伤口的历史,应该是半年到一年之间。

从审美来看,疤痕有时也有种异样的美感,尤其沈钦的皮肤还很白皙,这种对比强烈的画面似乎有种魔力,能够攫去观看者的呼吸,刘瑕就觉得鼻子有点塞,她深呼吸了几下,都还有轻微缺氧的眩晕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满了,她的体力也许有些跟不上。

这轻微的失常,已惹来沈钦的注意,他一边擦手一边投过疑问的眼神,“?”

刘瑕随意搪塞,“你的手实在太漂亮了,刚才摊手的英姿整个把我帅到,简直呼吸都因此困难。”

说出口她就有轻微的后悔——这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并不合时宜。

果然,沈钦怔了一下,双颊因此腾地烧红——他现在又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个纯真而可爱的沈钦,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为一句暧昧而害羞得燃烧起来,眼神四处躲闪,刚才还很自然的对视,现在已完全破灭,刘瑕只能愕然地望着这个手足无措的人慌乱地左顾右盼,最后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标准坐姿:双手扶在膝盖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着自己的手看。

“呃……”连声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鸣,‘呃’了半天,沈钦手一翻,还是电子音出马,*谢谢夸奖……*

“不谢不谢……”刘瑕呆呆地说,她意识到今天的课程似乎还没结束——沈钦谈了父亲,这是很不错的进展,还有诸多谜团未解,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优先考虑的是,他似乎已对她‘情根深种’,如果不尽快做出引导和分辨,后续会更加麻烦。

“但其实,有些缺憾,即使你没意识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单刀直入,这是唯一的办法,“它依然会影响到你的人生轨迹,就像是你在网络上的胡作非为,可以归纳为多年前的空白,这段经历的缺失现在也还在影响你的心态——钦钦,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她亲昵的称呼,让沈钦的肩膀又屈了一点:这是很好玩的现象,他喜欢她,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但她的每一丝亲密的表示,都会让他不自在得从头到脚满是烧红,被人殴打都没这么惨过。

刘瑕不再进逼,她停下来,耐心地等待沈钦缓过这口气,这个问题真的太私密了,也许用文字聊天效果会更好——她担心沈钦羞到恐慌发作。

“……你……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钦有点结巴,全身上下都在轻微颤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长的时间才说出这句话——但他毕竟还是说出来了,并且还把头抬了起来,勉强和刘瑕对视,刘瑕甚至能听到他牙关轻颤的声音。这让她再次微讶:和之前几次不自觉的、经诱导的对视相比,现在的对视明显是在沈钦的意识之中,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不小的一步。

“我有个理论,也许能够解释,”她把声音放得更柔软,“我们可以一起来探讨探讨——之前你说,在意识层面,你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残障’,对于父亲你并没有情感需求,这也许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不渴望有个‘父亲式角色’,就像是叶楚浩辰对你的崇拜一样,你也渴望有个人能指导你、教育你、治愈你,甚至于说是拯救你。这种潜意识的饥渴,是一种你无法抗拒的需求,你无法不去满足。这是一条不容辩驳的基本公理,否则,你和我都不会坐在这里——那些真正没有动力‘填饱’潜意识的人,他们大部分真的就都死了。”

对于刘瑕来说,这是一条她极为熟悉的定理——这世上并不存在‘行尸走肉’,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他们都有自救的动力,都有被治愈的潜质,因为真正没有希望的人,最终都会死,生理上,心理上,那个清醒、思索的头脑都会消失。心理咨询师的手术虽然并不见血,但一个个案例却都通向生命的根源,她见过太多太多的临床案例,读过太多太多又轻又沉重的报道,见过太多已被判了死刑的病患,对生死,她实在已经并不在乎。

——但她眼前还在不断浮现沈钦的手腕,白皙的腕间一道暗红色的凸起,像是血液凝固在上面,这画面有种魔性,在她脑中萦绕不去——

“所以,你依然是想要填补这片空白的,”她摇掉干扰,“只是,也许你无法对自己正面承认这一点,也许你不喜欢心理咨询,也许承认自己需要‘父爱’会带来惶恐与不安——但,这欲望依然潜藏在你的意识深处,它在这里受到封堵,就换一张面孔,从那里凸显出来。你想要一个人,在某个领域有权威地位,可以给你帮助、指导,让你在心灵上有所依靠,你感受到的那份想要靠近我的欲望,正是因为,我代表了你的希望。”

沈钦已经不再害羞颤抖,他静静地聆听刘瑕的分析,俊脸微侧,他又是那个忧郁的、神秘的沈钦了,注视她的双眼中仿佛写满千言万语,只是她尚且缺少解读的密钥——

刘瑕轻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从沈钦的反应就能看得出来,这个理论业已完全失败,甚至无法对他造成最轻微的振动。要么就是她完全猜错,要么就是沈钦出于某种原因,对于这样的说法极为反抗,根本拒绝承认有这样的可能性。她无法判断是哪一种——这世上大部分人对她来说,都是一本打开的、读烂的书,但沈钦则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谜,刘瑕再一次意识到,有太多关于他的事,她还不知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默然对视,信息通过表情无声地交流,刘瑕略带无奈的微笑,沈钦眼神中的笑意与悠远。在这一刻,所有的交流障碍似乎都不再存在,没有恐慌与羞怯,他们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藩篱坐在这里,不是咨询师与患者,不是客户与服务方,不是心理侦探与天才黑客,就只是她和沈钦,男人与女人,所有的外在特征全都剥除,只余下最后的性征。

“你要相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刘小姐。”

“但我能肯定,我喜欢你,绝不是因为我的潜意识需要一个父亲类角色,也不是因为我想要一个人来让我改变。父亲式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人填补,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对自己的生活相当的满意。”

“如果我在认识你以后,有了不小的变化,主要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现状让我痛苦,而是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改变的需求。”

低沉的声音在房间回荡,她成了目光的俘虏,在声音与眼神的牢笼中无处可躲。他的话像是烙铁,烧得发烫,从耳朵钻进心里,热成了内心宇宙的一场浩劫。

“我想要和你走在一起,我想要做你的男友,我想要对另一个人说,我喜欢你,我想要在他面前抬头挺胸。你的出现,让那些从不曾有过的需求成为需求,让‘正常’成为我的需求,并不是因为改变喜欢你,而是因为喜欢你,让我改变。”

“你……能相信我吗?刘小姐?”

刘瑕望着沈钦和他背后的寒城,轻轻吁出一口气。

事实俱在,怎能不信?

“我明白了,沈先生。只是……这个事实,也会给我们带来一系列全新的问题。”

沈钦做了个疑问的表情,他们从交流的高峰回落,后天带给他的枷锁逐一复现,情感带来的牵绊,经历造成的障碍——所有种种心魔尽数归位,他又成了那个青涩的、稚气的沈钦,在恋爱里不知所措,先就带了三分的慌乱,任何一点动静,都让他如惊弓之鸟,过度反应。

“你觉得我漂亮吗?”但刘瑕并没有嘲笑他的心情,他的窘态并没能取悦到她,尽管这追求者的窘态,一向能让被追的人觉得很可爱。

“……我不知道?”沈钦说,他越来越慌了,脸颊重新爬上红晕。

刘瑕不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因为我……我以前从来没留意过别人的长相,”沈钦的语速变得很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答案背后隐藏的危险,“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从来没觉得别人好看,漂亮是个比较级……我觉得你很漂亮!”

最后一句话,他答得少见的铿锵有力,一听就知道不是真心。刘瑕又觉得沉重又觉得好笑,“《勾女宝典》里的标准答案,是吧?”

*……^_^嘿嘿……*

“我很漂亮。”刘瑕告诉沈钦,“这不是自夸,是客观的认知,很多人都觉得我和一个女明星长得很像。”

*你当然非常漂亮!*

“同时我也很优秀,这一点你很清楚,毕竟,我最详尽的那份简历就是你给我制作的。”刘瑕说,“想想看,一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会有多少个追求者——但同时,告诉你另一件事:我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

*太好了!这么一来,我就是你的初恋了!*

……刘瑕送去两个白眼,沈钦也不再开玩笑,他垂下头看着手机,似乎在思索刘瑕这句话的分量——一个又漂亮又优秀的女孩子,有那么多追求者,其中自然不乏经验丰富、才貌相当之辈,但她从来没谈过恋爱。

“刘小姐……”越想越开始慌了,沈钦抬起头,小狗眼神再现,“那……我该怎么办啊?”

追求、死心,然后退回到自己的孤独堡垒里去,躲在房间里哭到世界尽头呗……因为爱情而生的改变,自然也会因为爱情的破灭而退回原状,这有什么好疑惑的?

按捺下对这个棘手问题的忧虑,刘瑕轻轻吐出一口气,摇掉再度袭上的杂念。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之后再一起探讨。”她说,“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这是一个含糊不清,但总体而言偏向积极的信号,沈钦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欣喜雀跃毫无掩饰,简单地说就是喜翻了心。刘瑕忍住摇头的冲动,站起身走向房门。

“呃,去哪里?”某条好烦好烦的小狗还没反应过来,但不妨碍他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的脚步,就像是在她身上黏了个磁铁。

“你忘记你是来干嘛的了?”刘瑕说,她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手表,“现在都已经八点多了,大哥。”

不再去想沈钦这个大难题,她抿嘴笑笑,涌起对虐菜的期待感。“在所有人都等睡着以前,让我们给你三叔一点表演的时间——我倒也很想知道,他说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第33章追求者

不知是否商人本色,24号别墅定下的约会,并没有明确的时间:说了是晚上,晚上几点到,就看刘瑕的诚意了。真想做沈家媳妇,应不晚于下午四点到场,陪侍晚餐是分内事,即使摆点知识分子的小清高,长辈有请,六七点晚饭后当口过去候着,也是应有的礼貌。

刘瑕和沈钦开到别墅前时正好是晚上九点半,以沈老先生的年纪来说,这已是他的就寝时间——刘瑕甚至还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在被小迈调教过一番后,又因为沈钦装逼失败的举动而染上了点点泥渍。不过她并不太在意,至少,这多半应有助于让沈家人认清现实,不再一头热地把她和沈钦想成一对。

“你要先上三楼吗?”

大门是虚掩的,一楼小厅的灯还开着,隐约可听到人声,刘瑕在玄关站住脚,侧头冲楼梯方向扬了扬,她觉得今天的外出对沈钦来说已经够多了。

“……我和你一起进去。”沈钦的人声回答总是要慢半拍,就像是每一次开口都要突破一次障碍,但他的态度并不犹豫——他甚至还非常小幅度地移动了几步,把刘瑕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算是什么?想在沈家人面前保护她吗?因为男人要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因为沈家的麻烦,其实归根到底还是他为她惹出来的?

刘瑕的眼神掉到他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看沈钦的脸,会加剧他的紧张,但对他视而不见也不太好,所以她一般都会找个靠近肢体边缘的点来安放目光,这是她最新中意的凝视点,自一小时以前开始得宠。

不是受过观察,也许很难看得出来,他修长而苍白的手指的确在轻轻的颤抖,又很快被紧握成拳。刘瑕有种无语的感觉,就仿佛一个满级大号被新手村玩家护在身后,他们不仅在技能和操作上有极大的差距,就连战意都有天壤之别,大号攒了多个战吼Buff,新手的Debuff一大堆,整个战意根本就是负的,却还要勉强自己走在她身前。

从各方面来看,最合适的做法都是她闪到前面,快刀斩乱麻地把所有问题解决:在沈钦身上安放太多压力根本毫无意义,基本上,连景云一个人的怒火他都处理不了,更别说沈家这地狱模式了。这个解决方案清清楚楚地躺在她脑海里——最优解。刘瑕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跟在他后面,以无比秀气的步伐往前进——沈钦走路的速度,可贴切(但粗俗地)比喻为下体扭伤患者,真的就只能这么快,再大一点就扯着蛋了。

好吧好吧,她息事宁人地与理性和解: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也好,为自己的麻烦负责也好,正是因为他是这么的惧怕和紧张,却还要咽下一切、克服一切,这种巨大的勇气——

“钦钦!”最先发现他们的永远都是保姆,“哎呀,还有刘小姐,你们回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家里人等你们半天了——”

招呼是招呼‘快进来’,但沈钦当真走进起居室时,她的脚步还是顿住一秒,才匆匆去给他们搬椅子。沈大姑姑很惊喜地站起来,“哎哟,钦钦——”

一屋子人都看过来,老先生反应最大,茶杯险些没拿稳——但很快又把持住,掀掀眉毛,语气不冷不热,“不是下午就出去接人了?——家里还准备了你们的晚饭。”

沈家第三代都没现身,第二代几房倒应该都有人来,在一屋子中老年人里,沈钦自然就显得格外锋锐,进了屋以后他反倒自如起来,沉默也无法削弱他的魅力,他的鸭舌帽和棒球衫,优雅又俊美的外形构成独特风度,让他在老先生跟前都不失主动。——保姆搬了两张圆凳来,他都要先过一遍,把一张圆凳,搬在略后,指定刘瑕入座。

所有人交换眼色,老先生唇角浮上微笑,但仍维持那虚伪的不悦,质问悬在空中,等他回答。

“……去之前不知道,她傍晚还有个咨询。”

低而醇厚的声音,短短一句话,说之前还习惯屏了几秒,但已足以让老先生眉毛第三次挑起,沈鸿讶异投过目光——这一刻,沈钦和刘瑕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意料外的进展,让情绪应激浮现,刘瑕没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眼风扫过,将整个厅堂尽收心底。

泡茶盘一角已堆了两泡茶叶,三先生塌在太师椅里,翘着脚玩手机,一看就是等出真火,已经完全放飞自我,不管自己在老父眼中的形象。大姑姑脸上带了迟疑的惊喜:侄子有所改善,她应该高兴的,这句话重音要读在‘应该’上……

老先生的喜悦,已突破八十年城府,他放下茶杯的手如沈钦片刻以前,有轻微颤抖,双眼盯牢沈钦,一刻舍不得移开,像是要把这正常的孙子烙在心底,沈鸿的欣喜要更含蓄,不脱严父那永远的轻微失望——沈钦做得不好,他失望,‘生儿不肖’,迷途知返他更是要失望,‘看你从前做的好事’。至于沈家其余几房,数小时的等待,并不至于影响他们的心情,微笑中半带恼火,半含窃喜,这点她进门就看出来了,沈钦石破天惊的几个音节,倒让他们猝不及防,纷纷露出猜忌。

数秒时间,够她对沈家更加深了解,也够老先生找回矜持,他咳嗽一声,收住局势——但没收住对刘瑕送来的温煦眼神:就算她是数十年来第一个让老先生等这么久的人,又如何?沈钦这飞速进展的病情,已足够让老爷子对她特别款待。

“刘小姐。”他顿顿,给刘瑕留出纠正的缺口——‘老先生,你叫我小瑕就可以了’。

“老先生,”刘瑕从善如流地切入,双眼扫过二先生,三太太、四先生四太太,大姑姑二姑姑,有一种恶劣冲动,让她想顺着老先生的潜台词往下说,但终于忍住,“先和您道歉,本以为来得及的,但咨询出了点状况,拖了一点时间。”

“不要紧。”老先生似也在浏览子女们的表情,他笑一笑,瞥刘瑕一眼,眼神闪闪,仿佛要把她头颅都看透,刘瑕的不配合,似影响不到他心情。“本来就是我们沈家做得不足,给你增添了麻烦——今天请你过来,就是想就这件事,给你个交代。”

他的眼神调向三先生,气势变冷。“老三。”

三先生在看守所里似乎是吃了一点苦头的,至少他有意让别人相信这点,站起来脚步都一拖一拖,走到刘瑕身前,看侄子不让开,一咬牙,就这样鞠躬下去,“刘小姐,我……我有眼无珠,不识真龙——我沈汉一辈子做上海滩的地头蛇,横行霸道年纪都活在狗身上,楞没认过耸,今朝在你身上破例,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

“老三,这说的什么话,道歉也没点诚意的。”

“钦钦,你让开点呀,怎么好受叔叔的鞠躬礼!”

“哎哟,哎哟。”

房间里一时充满声音,沈钦把脸扭开,手还拦在刘瑕前面,刘瑕云淡风轻挥挥手,不介意三先生半软半硬的服软。“三先生言重,我没权没势,你不和我找后帐就是我的福气了,又谈何‘我不和你计较’?”

听话听音,刘瑕把猜疑摆在面上,三先生倒尴尬起来——他这种人,也有点无赖的诚实,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发什么誓,但就是不往下说,冲刘瑕痞笑。刘瑕觉得这一幕很适合放到弹幕网站,往他脸上加个弹幕:等爷回来了,你小样就知道什么叫做计较。

屋内气氛有点僵,沈钦抬起头挑高鸭舌帽,灼灼盯着自己的三叔,老先生看孙子看得如痴如醉,根本不调和气氛,沈鸿做了个要开口的样子,没人给他接盘,连老先生都不睬他,他只好自己说出来。“刘小姐,其实你来得也是正好——老三被调到澳大利亚负责分部开拓,之前几小时,我们也没白等,正好几个兄弟姐妹给他送送行。”

“噢。”刘瑕说,眼神和沈鸿碰一下,沈鸿对她微露苦笑——抛开沈钦和他的故事不提,他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眉目颇可传情,弹幕写三个字:‘配合我!’“去几年啊?”

“几年!”三先生弹起来,语调扬得高高的,“几年?”

看来,老先生之前未对此发话,沈鸿不说话了,扭头去看老先生,刘瑕眼神跟过去。

老先生咳嗽一声,“去到有结果为止。”

他没说结果是什么,不过屋里人也都用不着他问,三先生肩膀塌下来,在父亲跟前还有点娇劲儿,“爸!”

其余几个兄弟姐妹都在摇头叹气,沈鸿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弟弟说情,“爸,这个……”

“再装就过了,大哥!”四先生忍无可忍。

“好了好了,爸爸跟前闹什么呢!”大姑姑做和事佬。

又是一阵轻微的混乱,几个二代都是叹气、翻白眼,这一幕换身衣着可移植到《东北一家人》里,情绪上一模一样:老背晦的大家长一定要把手里这套房给大孙子,盖房时都出过力的大婶子二叔不乐意了,就在那互相使眼色,憋着劲想闹,又怕自己闹起来就成了倒霉催的老三,倒便宜了哥几个,气生得畏首畏尾,一股窝囊糟心劲。

“爸什么爸。”老先生没给三儿子留情面,“想回来也可以,回来了,你就不再是滨海的人,你怎么样,和我没关系。”

做拆迁的,通吃黑白两道,留下的恩怨那都是后台顶着。三先生就和所有含冤忠臣一样,呕心沥血地喊,“爸!您怎么这样!我做那些事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

他一指刘瑕——都这样了,当然更不怕放飞自我,索性撕了个痛快,“您别被这个小狐狸精迷了魂了我和您说!这小贱人不是什么好货色,心思好深好深的晓得伐!她无父无母是孤儿出身,大学四年电脑手机一个没落下,毕业后说留学就留学,大学同学都传开了,我今天倒是撕破脸问你了刘瑕,你说,你自己讲,你大学时候是不是被人包养!”

讲到最后,他又得意起来,看刘瑕微瞪双眼的愕然,三先生满脸绝境反杀打脸的爽感,“哼!敬酒不吃你吃罚酒,我早说什么?就你这样还进沈家的门?也就好梦里想想!”

大姑姑响亮地抽口凉气,“老三,你——你——钦钦——爸——”

屋内气氛有些凝住,老先生没反应,一双眼盯稳刘瑕,沈鸿手有点抖,双眼紧迫在儿子和刘瑕脸上打了几转,这才释然,二先生四先生小姑姑表情各异,刘瑕的眼神在他们脸上流过,又回到三先生身上——他就像是个卖力演出的相声演员,绷足劲抛了个大梗出来,所有看客全都木然,虽然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慢慢地自己泄了气,就是还吊在半空一时半会下不来。

沈钦已经不再瞪三叔了,又低下头看膝盖,他始终还不是那么适应这样明亮嘈杂的环境——当然,他的叔叔婶婶因此而来的反应也在刘瑕的观察中,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很难说是因为什么情绪,刘瑕的眼神最终落到他身上,有些拿不准——

*噗*

她的手机振了下,*o(*≧▽≦)ツ,滚来滚去!o(*≧▽≦)ツ┏━┓拍桌子!*

接下来是一连串狂笑的表情,刘瑕匆匆掠过,倒是把她也看笑了:好吧,可以理解,三先生这杀手锏也太特么反高潮了。

“这,就是三先生您说的秘密?”看在沈鸿频频使眼色份上,她开口了。“咳嗯,是这样的,三先生,奖学金这个名词,您听说过的吧——当然啦,出国留学是很贵,哈佛的学费更是很贵的,我晓得,你们圈子里的小孩,去上哈佛是要花一笔的。但我申请的是哈佛的直博学位,本身就自带全奖——”

三先生脸红脖子粗,“哦哟,上个哈佛了不起得很了!我今天不和你讲奖学金,我就说一件事——按照美国规定,心理咨询师是要有一定督导时数的,国内这边的而且不算——国内这边我都不和你说了,你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做了多少小时的督导?按美国物价,你全奖够付督导费?人家正经学生哪一个不是工作以后慢慢攒督导时数的?你简历上倒是好,一毕业就写了几百小时的督导费,就不讲你在国内那些临床时数——这都是要花钱买的好伐!没有这些临床时数你怎么申请上哈佛那个,那个临床心理学的博士?你的博士难道不是花钱买出来的?你怎么付的钱,你自己讲,你自己讲呀!”

刘瑕微微眯眼,双眼锁定三先生,但表情不动声色,她举起手做安抚状,“三先生,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三先生气咻咻的平静下来,颇有点委屈,“看伐!收了钱去国外玩玩不好吗?侬啊偏要把事情弄成这样,大家都不好看!”

“三先生,你听我把话说完。”刘瑕把他当咨询者看,她好脾气,“刚才那个奖学金的话,还没讲完的。”

她手机狂震,沈钦一直在发狂笑和舔屏表情给她,刘瑕憋着不去看手机,免得笑场。“——你说得对,督导费确实很贵,心理咨询师那都是用钱砸出来的。我的学校奖学金,的确覆盖不了这部分花销啊。”

刘瑕停顿一下,有点恶劣地制造悬念,“但……我好歹也是在P大拿国家奖学金的成绩,有几个企业慈善奖学金,难道很奇怪吗?”

三先生‘呃’一声,一脚踏空,沈钦肩膀的颤抖变得更明显。

“从我入读P大到博士毕业,九年间一直承蒙颍川科技照顾,他们给我的慈善奖学金,足够我支付督导费用。我记得颍川慈善基金会每年都会公布受助人列表,我想,我的名字还在往年受助人列表里,您可以随时去查的。”刘瑕瞥了沈钦一眼,再戳下他的软肋,免得他得意忘形,“我记得,沈钦先生和我初次交谈时,给我发来的简历上,也注明了这份荣誉。”

她的气定神闲,其实已是最好背书,三先生从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沈钦开始咳嗽,刘瑕忍得住怼他一下的冲动,忍不住笑,“再怎么说,也是P大的学生,都考得上P大,还要被包……三先生,您平时对这名校文化,了解得恐怕还少了点……”

“好了,老三,还不回来坐好。”沈鸿大概窃喜够了,又开始找补他的长兄风范,也为三先生保留一点颜面,“还嫌不够丢人?”

三先生这个人,见风使舵一向是专长,风头过去了他不至于拉不下脸,反杀失败被抽耳光,他尾巴一夹灰溜溜就要转身撤退,刘瑕脸上还笑,眼神转利。

“……所以,我就特别好奇。”她声音始终拖着,沈鸿说完了她继续往下说,“推理过程我就不说了,这件事,绝对不是您自己能想到去调查——三先生,是谁,告诉您这件事的?”

屋内一下静下来,刘瑕跟着三先生的眼神往前看——这一瞬间的反应是最直接、最无法作伪的——

她的眼神,和二先生碰了碰,二先生平静地回视他,刘瑕眯眯眼,冲他微微点点头。

三先生还不服气,“我自己查的不行啊?”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刘瑕笑笑,本来不愿再穷追猛打,看三先生不依不饶的,只好圆一句,“知识决定眼界,工作决定思维模式,三先生,你一个做拆迁的不想着肉体上消灭敌人,挖我黑历史干嘛?”

三先生无话可说,一跺脚开始撒泼了,“爸!你看她这个样!没进门就这么寸长辈,进了门她还不得上天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