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钦还算有点良心,抬起沾了虾米碎的脸看她,“那你——”

“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刘瑕指了下餐桌上的麦片,“吃这个就行了。”

“……那你特意回家吃晚饭?”沈钦有点疑惑,“我还以为你不会做饭,你自己的三餐基本都外食解决。”

“不啊,我做的饭非常好吃。”刘瑕指出显而易见的事实,“但我一般不太为自己做饭。”

沈钦轻点头,脸上表情明显有三段式变化:噢,这样——等等!——所以说——

几乎是一瞬间,他的脸被红潮淹没,残余的赌气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堤防,只起到最微弱的抵抗作用,就被喜翻了心的甜蜜冲毁,执筷的手都在轻微的颤抖,看起来让人为他担心,怕他欢喜到恐慌发作——或是更糟,真正地心脏病发作。

刘瑕把手撑上桌面时,几乎有点逗小动物的良心不安感,这主要是因为她从这行为中感到的愉快——但她仍坚持撑住下巴,用超梦幻的姿势对沈钦抛个媚眼(在做饭时一心二用地回忆着过往的电视剧学来的),声音柔柔的,“特意为你做的饭,好吃吗?”

沈钦的脸真的在往下滴血——一个人的皮肤只能承受这么多红了,这是他过热卡机的一个有力征兆,他的颤抖已加重到帕金森患者的程度,这让刘瑕真正开始有点不安:她好像真的逗得有点太过分,沈钦别是被玩坏了吧……

桌椅摩擦声起,沈钦先生在如此剧烈的情绪洪流跟前,选择了他最习惯的应对方式——呲溜一声,躲到桌子底下,缩成了一个害羞的小角。

刘瑕想想,索性起身收拾碗筷,给他留出一些时间平复,她其实有轻微后悔:给沈钦做饭说是一时兴起,其实基于她的猜测——沈钦应该没怎么吃过亲人亲自给做的饭,不管为什么生气,这顿饭应该都是挺有效的安抚,至于之后的行为,则属于全然的自由发挥,或者说根本就是不受控的行为,她应该猜到沈钦肯定处理不了这么直接的信号,那干嘛还要撩他?

最近的工作的确安排得有点过满,她一边洗碗一边反省,是不是该适当地休息一下了?

从厨房出来,刘瑕确实感到有点饥饿了,她看看表,咽下一声叹息——晚餐看来只能吃点面包了事——蹲下身隔着一层桌子腿面对沈钦。

“好点没?”

那团叫做沈钦的球动弹一下,一个头冒出来,轻轻的点了点,又摇一摇。

“……处理不了。”一张红通通的脸冒出来,沈钦语调是嗫嚅,但眼睛亮得就像是着了火,他就这样亮晶晶地看着她,双眼写满坦诚又透明的情绪。“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刘瑕微讶。

“……幸福……”

“……刘小姐……我现在……真的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第38章家常菜家常菜

“这是我第一次吃到……”

*让我搜索一下这个该怎么说,不是由专业人士给你提供,你不需要付钱的饭食叫做——*

“家常菜,这是你第一次吃到家常菜?”

“嗯。”沈钦还有点如梦似幻,没从High劲上下来。“以前从来没吃过这种——家、常、菜……”

他咀嚼这个单词,就像是含着一枚糖,越舔越有味道,眼睛弯弯的,眼神追着刘瑕看,就好像她比那块糖还要甜,嘴里的话却是自言自语,“家常菜、家常菜……这个词怎么这么好听?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早知道他在网上是个话痨,但刘瑕也没料到这种无限Loop的风格落到现实里会如此魔性,她对擦肩而过的小区住户投以抱歉的笑容,不过貌似在意的人不多——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沈钦并没带口罩,连鸭舌帽都被推高,而这又的确是个十分看脸的世界。

“那你从小到大吃的都是什么?”刘瑕一路和他闲聊,走到车门口,她打开驾驶座先坐进去,沈钦继续往前走,先拉开后座门,犹豫一下又站定。“怎么了?”

“坐在后座,我就看不到你了……”沈钦说,眼神还粘在她脸上,好像被502胶住,“……我想要看你。”

“……喂,别这么恋爱脑啊……”

刘瑕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她有过很多追求者,这话不假,但像沈钦这样直接的那还是第一个。话又说回来,一个不带口罩都不敢在白天现身人前的家伙,现在会为了她,从后座挪移到前座?

恋爱这档子事的威力,也的确是有点太大了吧——虽然就只是一个座次的区别,但在心理学上,这已是个不大不小的进步。在这之前,沈钦选择的都是驾驶座背后的位置,配合上不透光的车膜,在那里他几乎看不到前窗,心理上和外界的隔绝也最强。而前座则不同,世界几乎是扑面而来,只有一层玻璃遮挡,这对于一个社交恐惧症、‘屋外’恐惧症的障碍者来说,并不是容易的挑战……

不过从沈钦的表情来看,他似乎根本都没注意到外界,眼神始终就胶在她身上,整个行车过程的挑战,仅仅给他造成了轻微的犹豫,片刻后,开门上车一气呵成,他就这样坐到了副驾驶座上,幽亮真诚又热烈的双眼,继续对着刘瑕放电,把他的所有情感都坦白地诉说出来。

刘瑕无奈,“我脸上有花吗?”

她的声音不再平板,语调也多了几分……她不知该怎么去形容的感觉,但刘瑕并不把这视为一种失败——换做任何一个女生,恐怕都很难不融化在沈钦的眼神里。“哪有这样一直盯着人看的……你这样看,我怎么开车?”

“没关系,有自动驾驶。”

“那也没有这样看的,凝视是很大的压力源啊。”

“不要紧,你自己说的,你不是一般人。”某人的嘴皮子现在可溜了。

“……”确然,刘瑕不是一般人,若她是,现在可能已发生车祸,但她一样也有情绪,也一样会受到沈钦那澎湃而浓烈的感情影响……如果用想要逃跑,来形容她现在的感觉,那似乎很懦弱,但不管怎么说……“所以,没吃过家常菜,你从小到大都吃的什么,猪食吗?”

“不是哦。”沈钦的情绪并未如她预料的一样,被过去的回忆影响,“小时候我爸妈几乎从不在家,每天保姆都带我去松月楼吃饭,如果不去,他们给我送来。”

松月楼是沪上知名的富豪餐厅,一样也是滨海地产旗下的企业,看来也承包了沈家家庭聚餐的菜色。刘瑕只能点头。“那出国以后呢?”

“靠外卖活。不过我不爱吃西餐,太油腻,后期就在网上定那种素食外卖。很想吃肉了,再定一份最大号的烤肋骨,一天一根,一份啃一周。感恩节定一份火鸡,一个人可以吃两周,有时候也挺想吃某道具体菜色的,但又没有朋友,不能去对方家里叨扰,就请外卖餐厅到家里来做。”

沈钦说,语调没半点低沉,“说起来好像挺可怜的,但现在觉得是我的运气。”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就能把‘您已解锁家庭手制饭菜’的成就留给你啊。”

沈钦就这样噙着大大的笑容,庆幸的、窃喜的看着她,这是甜言蜜语,但又不是——刘瑕熟知男女之间的交往密码,在追求期间的甜言蜜语,可视为是男方的一种礼貌性谎言,不论男女双方对此都是心中有数。但沈钦此时此刻只是在表达自己的心情而已,他和之前相比的种种异常,也只是因为这种喜悦冲破了他的情绪藩篱,占据了主导地位,他所说的每句话都在表达真实的想法,“……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幸运。”

……刘瑕在心里叫停,有一万种理由让她不要做出更多的积极回应:沈钦的恋慕,就像是老房子着火,火势蔓延的速度几乎无法控制。而这还是在她几乎没给什么积极回应的情况下的速度,如果她给了积极回应呢?他若投入太多感情,只怕等到最终认知到事实的那天,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现在有多喜悦,届时就会有多痛苦。

沈钦根本没明白她心里的挣扎,也不在乎她迟延的回应,凝视依旧,笑容依旧。

“……只是一碗面而已,”过了数十秒,车厢里响起了刘瑕的声音,几乎可说是有点狼狈。“喜欢的话,下次再做给你吃……”

“Yeah!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这世上最好吃,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住嘴啦,这Rap并不好听好吗!”

“啊……真的不好听吗……”*失落*

“……你唱你唱……随便唱……”

#

“来了啊。”

已经是晚上八点,派出所内依然热闹非凡——散落在S市的上百处派出所要比什么剧场都精彩,随便一间接警室都浸透了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缩影,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人的S市,这些投影唯一的交点也许就在派出所,落网的小偷、吵架的邻里、口角的夫妻,还有声称见鬼的市民与声称可以抓鬼的江湖大师,那一整条走廊就是人间烟火。在刘瑕眼里,这是一整条走廊的上好论文素材。

当然,她和沈钦也是素材中的一份子——当他们推门而入时,一整条走廊有短暂的安静,小偷、妓女,普通市民……都暂且停下了热烈讨论的话题,眼神全聚集过来,片刻后才恢复正常,到了办公室里这一切又重演一遍,连景云的眼神,都在沈钦脸上停留了好几秒,这才向刘瑕招呼,“晚饭吃了吧?”

“刘小姐给我煮了面!”某个人今天表现得非常活跃,似乎压根没意识到办公室内几名女警都在或明或暗地盯着他看,竟还玩起抢答。

连景云又看他几眼,嘴角抽抽,冲刘瑕递来一个眼神,刘瑕对他摊摊手,“虾米,这面里,你没加料吧?沈先生瞳孔放大,双颊绯红……我看,最好还是去做个尿检谨慎些。”

“就加了金钩海米和春笋、蘑菇——说不定他是对笋过敏。”刘瑕分送连景云和沈钦两个大白眼。

“也说不定是蘑菇里混杂了毒菇呢?”沈钦嘟起嘴,连景云哈哈笑,“好了好了,闲话不说,来这里过一下案情吧,年玉——”

“来了来了。”祈年玉赶快恢复正常——刚他还微开着嘴,痴痴地盯着沈钦看呢。“咳咳,沈哥,先表达下我对你的崇拜之情,简直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您给我们的资料太管用了,刚我们分析了事发前好几个月的卫星图像——”

事发突然,没什么PPT可用,派出所也没有投影仪,一行人都凑在电脑前听祈年玉介绍。“李金生经营的这个水电站,人员其实还是比较简单的,因为对文化水平、沟通能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李金生本人又以说方言为主,所以聘用的基本都是十里八乡的住户,上班需要穿制服,从卫星图像来看,基本上水电站在这几个月内,除了员工以外并没有外人出入,当然这也正常,毕竟是电站,安全方面还是有讲究的。”

“刚留在那边的几个兄弟打来电话,从配电箱附近的土地上提取到了多枚足印,所以从目前掌握到的情况来看,可以肯定的事实是,有人从小配电箱这里翻上了二楼,以及整个爆炸事故的起火点就在二楼的大配电箱上。两个事实之间似乎有一定的联系,但证据链还有所缺失。”

“我们刚电话询问了李金生,根据他的回忆,起火那天没有员工无故缺勤,也没有员工上过二楼,所以几乎可以排除掉因劳资矛盾产生的内外勾结、放火报复的可能。毕竟电站起火极为危险,一旦爆炸,厂房里的员工生还可能极低。自然而然的,这也就扩大了我们的怀疑范围——不是内部矛盾导致的放火报复,那就肯定是外部矛盾了。而且这矛盾还不仅仅是李金生一个人的矛盾,这厂里的10名员工都有可能在外结仇,导致对方报复。”

“但根据我们向乡派出所和村支书了解到的情况,不论是李金生还是他的员工都没有仇家,平时过着普通的生活,和乡邻基本没有太大的纷争——这也是这个案件的难点所在,调查范围极广阔,且没有什么有力的线索。”祈年玉关掉了卫星图像软件,看向刘瑕,几乎所有人的眼神,都和他一起,落到了刘瑕身上。“刘姐,心理学在这个案件上,能不能起到什么帮助作用呢?”

刘瑕不露难色。

“除了那两个重伤号,剩下的员工都带过来。”她说。“让我看看他们的步态再说。”

第39章坏学生和班长

“快问快答,在无法和对方交谈的情况下,想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做法是什么?”刘瑕问,眼神依然锁着讯问室。

一面玻璃隔开了两个热闹的世界,讯问室里,李金生和他的员工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们说的是苏北方言,和沪语有一定区别,村支书在讯问室门口小声地做着翻译,帮助他们和警员沟通。单向透视玻璃后,一帮警察手里拿着小本本,虔诚地听刘老师上课,祈年玉一开始就公然打开手机对准刘瑕,“张老师说让我录回去,他也跟着学。”

“观察。”稀稀拉拉的回答声在房间各处响起,连景云声音最大,“冷读。”

“错,是看档案。”刘瑕说,“其次是询问他的亲人,观察是最后的手段,如果对他的生活环境、成长经历有过了解,观察得出的所有信息都只是猜测,很难得到证实。”

‘学员’们不禁为她的回答发出轻笑,刘瑕回头看了墙角一眼,不易察觉地一皱眉——沈钦在角落里坐着,帽子又压低下来,但这仍无法阻止女警们川流不息地前来给他上茶、倒水、放果盘,这群中年内勤女警也许是全世界最彪悍的存在,任何人的皱眉和叹气都只能激起一阵饶有兴味的笑声。沈钦的肩膀被她们越看越塌,现在已经完全埋到了屏幕后,而这份羞怯惹来的当然是更高的兴趣。

连景云冲她使了个眼色,刘瑕考虑一下,对他微微摇摇头。

“话又说回来了,在任何时候,对话交流都是最好的沟通渠道。为什么在这个案子里要放弃对涉案人员的直接交流呢?因为交流得到的信息未必有效,对我们来说只是一种干扰。——对李金生和他的员工来说,电厂爆炸,如果是一起安全生产事故这是最有利的,因为保险能包赔很大一部分。如果是由仇人蓄意破坏产生的事故,保险赔付的金额会大幅下降,所以从金钱上来讲,他们并不希望警方调查出什么结果,反而更希望就按安全生产事故来定案,在这样的情况下,受害人反而成为了我们的阻力。所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问题,如果不能对话交流,那么观察什么最能观察出一个人的性格?表情?谈吐?走路的姿态?”

“答案当然是三者皆是,但在这个案子里我们选择表情和步态结合,因为这个案子的目标相当明确,我们要筛选出一些易于和他人结仇的员工做重点调查。而步态分析在这样的情况里非常好用,这也是常见的冷读技巧之一,被FBI普遍应用于刑事侦破。”

“什么样的人易于和他人结仇呢?”刘瑕指向玻璃,“3号显然不是,注意看他行走的姿势,左顾右盼,脚步拖沓,这样的人不讨喜,性格优柔,但并不凶狠,他会和人发生矛盾,但并不可能走到制造爆炸这一步,因为他身材瘦小,任何人和他产生矛盾都不会不敢于当面解决,而纵火、制造爆炸实际上是一种压力转嫁的行为,犯人受到极大的压力,但又无法面对面地讨回公道,所以只能选择纵火来释放心中的怨恨。”

“那我们要找的是身材高大、性格强势的人。”连景云立刻说道,“比如说四号,他的站姿给我就留下很深的印象:站得很端正,给人感觉性格沉稳,现在走起路来也非常干净利索,这种人不好糊弄,做他的仇人肯定压力很大。”

刘瑕对连景云当然特别客气——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冲他笑着点点头,“说得很对,四号应该有过军旅经历,步履整齐,双手摆动的幅度相当接近,这都是过去生活留下的痕迹。但他的个性依然和我们要找的人并不太接近,充其量也就是比三号更多些可能。——四号的意志力和组织力、自我约束能力都很强,这样的人在生活中很少会蛮不讲理地欺压平民,这也是军人的特征,可以想象军人之间存在欺凌现象,但很难看到军人和平民发生这种类型的冲突,这主要是因为军民关系一直都是重点,内部的打架事件影响还好啊,一旦牵扯到当地居民这就是大事了。”

“但四号应该已经退伍了吧?”有人唱反调了——是临时被抽调来帮忙的新手。“退伍后就是平民了不是?”

连景云的一群小伙伴立刻齐刷刷扭过头,怜悯地望着他,就连沈钦都从屏幕后面露出脸,赏他一个同情的白眼。

“对,但他受过的训练还在影响他的步态,是不是?”刘瑕笑笑,“人类是一种富有表达性的动物,我们在非洲草原上需要靠协作来活下去。在语言没被发明出来的漫长时间里,我们靠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传递信息、表达自我,体味、表情、肢体语言、步态,这些沟通渠道几乎比语言更重要,因为人类几乎从学会语言的那天起就学会了说谎,这是文明进步的标志。但这些本能还留存在野蛮时代,那时候信息流通的低效和谬误就可能造成种族的灭绝,所以,这些无声的语言几乎从不说谎。”

“说回四号,他走路像个军人,那么做事也就还会像个军人,即使是做坏事都会做成军人的样子,你可以想象一群军人有组织地去和当地的黑社会打群架,甚至说和一群精壮乡民争水,甚至是屠杀平民,但你很难想象他们殴打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残,对不对?这就是军人的社会角色,像四号这样的人,他即使结仇也只会和一些旗鼓相当的人结仇,而不会欺压式地去虐待什么弱势群体,给对方施压,而我们要找的是一个会这样做的人。”

“这样的人应该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肩膀动作很大,有较明显的扭胯动作,但脚又抬得比一般人稍高。”刘瑕一边说一边走近玻璃窗,双眼仿若红外摄像机,扫视着室内轮流来回走动的受害人,“不必符合全部特征,只要大部分合得上就可以了……笑声洪亮,但眼神稍有闪烁……8号、10号,他们俩是最符合的人选。”

一群趴在玻璃上的警察循声都望了过去,“是有点像,不过个子都不高啊……”

“江浙人,谅解一下。”刘瑕说,“注意脚步动作和眼神,还有,在刚才的对话里,8号和10号表现得最为活跃,和老板李金生的互动也最多——这位女士。”

她转身走向沈钦,对第三次端来茶杯的女警扬起眉毛,“你对这个案子也有兴趣吗?”

一屋子人顿时又都分神,跟着刘瑕一起看向女警,营造出无声的压力——

“没有啊。”女警察明显是个90后,现在的小姑娘多厉害?受千夫所指也丝毫不落下风,针锋相对,也挑了挑右边眉毛,“我对办案人员有兴趣,看不出来吗?”

“要看不出来还挺难。”刘瑕扫视她:长相不错,内勤警,自尊心、好胜心强,家境应该蛮好,幼稚,好胜心掩盖的是自卑感,对工作状况不满,对自己的能力怀有疑虑……

她轻摇头,遏制住这几乎是本能的分析,暗自告诫自己: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很容易就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必须小心一些。

“我也相信,你确实表露了自己的兴趣——但现在我们正在办案,所以——”她对小姑娘露出歉意的笑容,压制住语气中原本隐隐可闻的轻蔑。“方便的话,您可以等稍后再来表达情绪吗?”

她和小女警对视片刻,门口传来响亮的咳嗽声,终于有人在门外喊,“肖静,你组撒啊?办公室来人了!”

肖静的眼神落到沈钦身上,后者忙于把自己伪装成墙纸,她跺跺脚,哼了一声,甩手走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还帮了他们一个忙——把门给摔上了。刘瑕对沈钦说,“8号和10号的资料给我看看——”

十多个人要轮流走一周,耗费时间不小,每一轮能观察到的东西也不够多,警察们见八卦已经结束,又转头回去做作业,刘瑕递给沈钦一张纸,让他擦擦额前汗迹,她放轻声音,“要不要回车上?反正你也能远程办公。”

沈钦仿若刚跑过马拉松,一身都是被蒸出的皂香味道,脸通红的,但手很稳定,没有颤抖,精神状态也不错,他摇摇头,*我要在这里。*

*这是李家村的帮扶派出所,景云没什么人脉,维护不了你,慢点门一开,你照样要被围观。*

*我知道,*沈钦也转为打字,不再是电子音,*但没关系……她们没有恶意,我可以慢慢习惯。——我们这样是在说悄悄话吗?好好玩,有点回到学校的感觉。*

两个人眼神交错,又看看玻璃那面热闹的巡回游行,这边贴在玻璃上大呼小叫的一帮好学生,再看看彼此,都笑了。沈钦的笑兴奋窃喜,刘瑕的笑无奈又有点被逗乐,*这是什么,学生和老师说悄悄话?即使在学校也没有这种事吧。*

*不是学生和老师,*沈钦的脸忽然又红了——他就像是浪尖的弄潮儿,受汹涌澎湃的情绪支配,在喝high了的大无畏,眼里只有一个你,以及自我意识强烈,重新害羞和畏缩之间来回飘忽,很难说下一刻的落脚点在哪。就象现在,憋红了脸,眼神飘忽,鼓了半天的劲,最后憋出来的大招和之前High起来时随口的剖白压根都没法相比,*是……是偷偷……恋爱的班长和坏学生。*

谁是坏学生,谁是班长,谁在偷偷恋爱啦,刘瑕涌起一阵强烈的无奈:沈钦说完了就羞得又变成墙纸,只敢从长长的睫毛下偷窥她——他的特殊情况,让她实在很难拿捏好和他相处的分寸。

“……总之,先把8号和10号的资料给我。”她不再打字,转开话题。

沈钦从墙上一点点把自己剥下来,盘起手,眼神主动来找刘瑕,刘瑕和他对视一会,先闪开眼神,她有点不舒服,轻轻咳嗽两声,“沈先生?”

沈钦在键盘上按了几下,两份电子档案出现在屏幕上,但在刘瑕能看清楚之前,又被他按掉,他从鸭舌帽底下斜飞着眉毛看她,嘴角勾起一点,一手按在键盘上不松。刘瑕冲他拧起眉,但攻势未奏效,便伸手作势要拍掉沈钦作怪的手。

沈钦冲她亮出白牙——现在她终于能把他每次在网上烦她时的表情具象化了,他松开手,档案回到页面上——但在最终清晰的瞬间,又被流窜到键盘另一端的手指按住冻结,沈钦的笑容变得更大,坏丝丝的神烦欠揍落实到表情上就是这样,就差没和表情包一样附注几个大字:我就是喜欢你不爽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样子。

刘瑕发出低吼,其实有点笑场的危险,手又追过去打,沈钦偷偷摸摸地发出轻笑——

“虾米,8号和10号的资料看了没有?”连景云的声音忽然出现,“我们都觉得3号也挺接近你说的那种步态的,你要不要再看看?”

两个人都跳了一下,有点开小差被抓包的惶然,沈钦手指松开,刘瑕匆匆扫一眼,把两人的资料尽收眼底——这分析推理的部分其实半点不复杂,耗费心力的程度,远远低于和沈钦的过招。

“3号那么走路是因为腿有问题,”她走到玻璃前,“刚才进门以前他在揉膝盖,高抬脚是韧带扭伤后的自然表现……这应该是在爆炸中受的轻伤。”

她点点8号,“李云生,从他开始问吧,10号吴满福可以押后。”

“为什么?”刚那名干警又有问题了。“吴满福体型相对更大,按说他的‘嫌疑’应该更高啊?”

“郑警,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其实这个案件,除了私仇报复以外,还有一种更有可能的动机——仇富,想必你也知道,这是一种在农村高发的案件类型,一家发家之后,招致其余村民的眼红,养鱼的被人在鱼塘下毒,开农家乐的门口被人倒垃圾……李金生靠这个电站,家境也算是殷实,仇富其实并不是个荒谬的理由,但郑警,你猜,为什么没人把这个可能拿到台面上考虑?”刘瑕瞥他一眼,语气轻飘飘的,祈年玉给连景云龇牙咧嘴地做表情,一帮小伙伴面现OS:‘终于’,‘刚运气好,被你逃掉了,现在又来取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郑警察后退一步,期期艾艾,刘瑕没提高声音,但他已被她无形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呃,这,这个……”

刘瑕注视郑警察片刻:她知道,自己多少有点拿他撒气的味道,但并不是太在乎,“因为这个村叫李家村,村里80%以上的村民都姓李,李金生就是村支书的侄子,在李家村,谁敢弄姓李的产业?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吴满福的嫌疑更低了吧?”

郑警察还在吭吭哧哧,连景云出来缓颊,“因为吴满福是村里的外来户?”

“李家村有80%以上的住户姓李,余下的20%住户里,15%姓赵,5%才是杂姓。”刘瑕说,她还不放过郑警察,“其实,郑警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李家村是你们派出所帮扶的对象啊。”

连景云响亮地咳嗽一声,冲她夸张地使眼色,刘瑕撇一下嘴角,“同样道理,4号梁安也因此被排除,他和吴满福一样,都是迁来不满20年的杂户。按照我国农村的普遍生态,属于金字塔的最底层,即使个体再优秀,最多也仅能保持自己不受欺负,想要欺负别人,纯属痴人说梦。”

她的眼神重新回到镜子上,“而虽然村支书表示过,这十多名村民都是‘普通人’,而且他并没说谎,但要看到的是,李家村是个能把信号基站打出存的村子,考虑到该村从解放初年延续到今,多次频发的械斗传统,李姓占绝对优势的事实,我想,村支书的普通标准,恐怕和我们大有不同……有很大可能,李云生,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屋内一片寂静,镜子后,一群人还在来回绕圈,让场面有丝滑稽——郑警察不再是压力的中心,他大松一口气,情绪又有些复杂,羞辱、怨恨中参杂着放松、后怕、自愧不如……他退一步想往角落里站站,但刘瑕忽然又看了他一眼,他情不自禁,猛地立正站好,力图从她的眼神中捉摸出进一步指示。——左看右看一番,忽然明白过来,快步走到门边,把肖静的小脑袋塞出去,低声呵斥几句,把门关好,回来忐忑迎上刘瑕眼神——

刘瑕没搭理他,但唇边飘渺浮上一点笑意,肩线悄然松弛。郑警察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左看看右看看,自觉融入感增强,也不再计较门户之见,上前几步和连景云攀谈起来,“小连,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这一次过来给我们送功劳,必须得请你吃饭啊……”

第40章一颗尖叫的球

“大哥,我这是受害者吧,咋还把我审上了呢?”

“和我有仇?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决定了审讯重点目标,但也不能让人白跑一趟,按照刘瑕排出的嫌疑轻重,警察们分领对手,各自捉对厮杀,审讯室都不够用,临时征用了休息间、办公室,搞得整间派出所都沉浸在浓浓的疑惑之中。李云生们这回非常不理解:不就是电站年久失修了吗,怎么还查上案子了?

“首先,李哥——不介意我这么叫您吧?”刘瑕是带着一脸笑容进去的,开口还有些北方腔调,“先给您吃颗定心丸——不管怎么说,保险公司肯定是会赔钱的,您不必担心拿不到赔偿。”

李云生表情顿时一松,原本对在一起互相拨弄的手指也放开了,他的苏北口音很重。“那就好——我也不是那么看重钱的人,小姑娘,但是医院里躺的也是自家人,保险公司能赔那是最好。——那你们警察还问我们干嘛呀?不是都有人包赔了吗?”

“在事故调查中,发现了一些新情况……”刘瑕把发现脚印的事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李云生听得一惊一乍,“哎有这事?没有,没有,那绝对不是我们自己踩的,我们没事都很少去那个院子。”

“所以这就得找你们了解情况了不是?”刘瑕拿手搓了一下鼻子,手指举在空中找纸,还是李云生给她抽了一张,“谢谢大哥了啊——我们就怕这是有人在找事,这次没得逞,下次还会再来弄,所以得找你们了解一下情况。你觉得这事要是别人有意干的,那得是谁干的?”

这一张纸,把李云生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他也更放松下来,和刘瑕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就像是聊闲天,“想不出来……谁和我们有这深仇大恨?而且这也不是他说破坏就能破坏的啊,配电箱那要是不懂的人去碰,一下被电流打死的都有,得是懂行的人才能弄吧……不过我就说怪了,上个月检修的时候根本没检查出什么问题,好端端怎么就烧起来。马了个……”

他看了刘瑕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把脏话咽下去,“但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人——本村都是亲戚,谁会和金生过不去?再说村里懂点电工的基本都在站里上班了,就有点偷鸡摸狗的也不能上来就玩命吧?炸死我们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站里每年都给村委分钱,村里修路什么的没少拿,关系都挺好的……”

“会不会是邻村别的水电站……”

“这……没有吧,我们的电专卖给国家电网,发多少都买,不抢销路……”李云生神情一动,“王村倒也有个水电站——我知道王志清那个小王八羔子在里头干,去年他二表弟被金生的远方外甥撞断了腿——”

离谱的联想,但李云生已做出突破,刘瑕露出八卦的表情,“我听说王村和你们李家村关系特别紧张……”

“那还用说?”李云生的话匣子打开了,“几百年了打来打去,我太叔祖就是死在王村人手里,现在叫做是文明了,小姑娘,我们在镇上读高中的时候,看到王村人就打,打到他们退学为止——争水!我们在镇上打,他们在田里打,就是这样打过来的!要不是这十几年种田的人少了,到夏天还要打!以前和王村人结亲那都是尴尬,两村打起来你帮哪家?说王村有个小媳妇,两村打群架,丈夫把老丈人胳膊砍了,回来她就上了吊……就是前几年还打过一次,出好几条人命,警察来关了十多个才压下来。”

这就是村支书所谓的‘村里一直都很平静’,刘瑕并不诧异,“前几年,这事我怎么没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