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用吗?”也因此,她还在做徒劳无益的抵抗,“他恐怕已经猜出来了吧,如果那个杰克威尔森真的是‘警探追求者’的话,即使他们没有真正接触过,凭借我的提示,他也应该能联想到自己在美国的破案经历才对吧……”

连景云震了下,吃惊又愠怒,还有隐隐的自责:他应该想到这点才对——

“呃,Hello……”

一个又低又弱的声音,忽然打碎了走廊角落的气氛,刘瑕和连景云都火速转过头,瞪向还有半身没在拐弯后的沈钦,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探出了头,把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连景云一手撑在墙壁上,把刘瑕困在怀里,壁咚……

另一只手还抚着她的脸颊……摸脸杀……

彼此互望一眼,意识到此刻暧昧的姿势,下一瞬间,他们已经分开站好,又交换眼色,确认两人的音量低到不可能为沈钦听到——

沈钦好像也没表现出什么妒忌或是受到刺激的情绪,甚至没对这一幕做出什么吃醋的反应,他的态度奇怪的克制,甚至可以说是心不在焉,仿佛大半心神都被另一个难题牵引,“嗯……是这样的,在你们私聊期间,张局长已经独立做出研究,判断在如今的推理前提下,‘杰克威尔森’的嫌疑最大……”

刘瑕和连景云再度交换一个眼神,都看出彼此眼中的吃惊:沈钦的语气,这么事不关己,难道……这件事真的和他无关?

“嗯,如果是变态杀手的无差别杀人的话,报案者往往相当可疑,”连景云先恢复正常,他若无其事,举步和沈钦会合,“这就和纵火案的报案人、灭火人都有相当嫌疑一样,杀手总想和侦破方产生一定的联系,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博取更多的关注,以及智力上的优越感,当然,这也能很好地掩盖他在现场留下的线索。”

“是啊,所以他已经联系威尔森,准备让刘小姐借口寻找线索,以目击证人的身份对他进行询问了。”沈钦说,他摸了摸鼻子,眼神在刘瑕和连景云之间来回游移,“还有一个点,他没有提到,不过我看现在人人都在想:既然刘小姐说,他是‘警探追求者’,也就是那种迷恋负责侦破自己制造的案件,不断追求他们注意力的凶手,那么就他选择的目标来说,他追求的侦探,与其说是市局里的某个人,还不如说是……”

连景云看看刘瑕,愕然指向自己,“我?”

“这就得看你之前侦破的案件里,和外国人有没有接触了,或者你和他有过接触,但并非是杰克威尔森这个名字……”沈钦似乎也在研究他的表情,但很快就确定不是连景云,他转向刘瑕,语调不可思议,“刘小姐?”

……真不是沈钦?

他之前有过配合美国警方办案的经验,这一点她和连景云都看出来了,她是听到过沈钦说漏嘴,连景云估计是蛛丝马迹的观察——虽然在他们合作侦破的案件里,因为条件的极度特殊,连景云的发挥余地总是不大,但他其实是个相当出色的警察——这一点应该是不会有假,那么杰克威尔森是沈钦的‘追求者’,这完全是1+12的简单推理,如果沈钦有处理过类似的案件,哪怕是没见过威尔森的人也好,都会去核实一下,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全没有任何异样吧。

难道推理出错了?威尔森不是那个追求者,追求者另有其人,现在还潜伏在阴影中?

对刘瑕来说,这世上的秘密实在不多,就如同她的推理实在很少出错,这是极为罕见的时刻:对案件,她似乎完全失去了掌控,前所未有地茫然与不确定。

“……刘小姐?”沈钦的双眼上上下下地扫着她,“你在哈佛读心理学博士的时候,肯定经过大量的咨询培训吧,这个威尔森,会不会是你的一个病人——”

从他的语调可以听出来,沈钦非常不喜欢自己的猜测,毕竟这也意味着刘瑕将直接面临一个变态杀手的爱慕,这也和他一直以来呵护她远离任何危险的愿景背道而驰,但这也更肯定了刘瑕的观察:别提‘伯仁之死’的心结了,她和连景云刚才那架吵得极没意义,沈钦就没有一秒怀疑过自己是那个导致两个无辜伯仁死亡的人。

……就像是她也没有一秒怀疑过自己是那个人一样,威尔森绝不是她的病人,她完全可以肯定,在这个案件以前,她从没接触过他——就算他整过容,她也能从步态把他认出来……

“刘老师——”张局也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冲她遥遥招手,刘瑕梦游一样地飘过去,完全忽略了沈钦的问题,只是含糊匆忙的摇摇头。

“……这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

沈钦嘀咕了一句,又回头看看连景云:他没有走的意思,还站在原地瞪着自己,表情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

他站得很近,身高对他造成压迫感,沈钦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连景云似乎意识到这点,他退后一步,但这呵护又惹怒了沈钦,他努力地站直,迫近一步,想要直视连景云的眼神,但终究没这个勇气,只好看向窗外。

这对峙,气氛微妙,敌意与戒备又混合了来自案情的共同疑惑和深思,因为用力过度,沈钦的眼眶肌肉有丝颤动,他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住声音里的共鸣,努力祭出和对方相当的气势,“你知道……我喜欢她。”

“啊?噢……”对方反应过来了,显然,久远——其实也不是很远以前,两人上次交锋时的对话,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这个高大俊朗,充满爷们味儿,曾令他妒忌又忌惮,自惭形秽的情敌先是露出哂笑,似乎想要嘲笑他的缓慢进步,但随后,那笑里又带上了一丝苦涩,从各个方面来说,他都比他要好,他是……正常的,开朗的,他就像是那些幸福长大的孩子一样,好像一枚小太阳,即使见识过无穷黑暗,也从不畏惧散发自己的光与热,任何挫折,都打不倒他的正能量,他对她的爱慕,也丝毫不比他浅,他们之间的历史他永远也无法去比,这是一场他占尽了优势的对决,可眼下,他笑容中苦涩与疲倦,却仿佛诉说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故事。

“那……挺好啊。”连景云说,他拍了拍沈钦的肩膀,“那就……祝你成功喽……”

第78章猫鼠游戏

“威尔森先生,你好。”

“你好。”

“很抱歉,又耽误你的时间了。”

“没问题,很乐意为警方服务——顺便说一句,女士,你的英文非常好,和上次的翻译相比感觉更能沟通,这一点让我很高兴,因为我真的很想为案件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谢谢你的夸奖,也谢谢你的热心,威尔森先生。”

“不客气,这主要是因为那副画面——实在太残忍了,真令人作呕。我希望凶手很快被绳之以法,和公众隔离开来,越远越好。”

“是的,是的,我了解。”刘瑕说,接着改用中文和祈年玉确认,“可以全程都用英语,对吗?”

“嗯,只要有录像资料就是有效的。”在一边守着的祈年玉有点无聊地说——他的英语还没好到这地步。

“好——”刘瑕点点头,转回来正面对着威尔森,对方回给她一个有些好奇的礼貌笑容,从她刚才用余光注意到的表情来看,威尔森确实是真的一点都不懂汉语……

“威尔森先生,这是你第一次造访中国?”

“是我第二次过来,我之前跟着旅行团过来旅游过一次,对中国有很美好的印象。”很标准的回答,同时笑容开始有所保留:威尔森好像把她当成了那种热衷于卖弄英语,和外国人闲聊却不干正事的警察。

好吧,这和他的入境记录对上了,杰克威尔森,37岁,某外企的技术支持,三年前来过中国旅游,这是他第二次到访,也是出公差,工作是为世纪公园附近的某家外企进行安全协议核查,确保符合保密规条。这间外企是全球闻名的大企业,在S市落户时还曾上过新闻,威尔森在这间企业已经工作了十年。从履历来看,完全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可尊敬的企业中工作的可尊敬员工……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的身材非常精干紧实,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最普通的运动也能不经意展示出肌肉的爆发感,不少小动作都显示,他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这也能和他的履历对起来,他在大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曾在伊拉克驻扎。他完全有完成双杀的能力,伊拉克的严苛环境也有促进心理障碍发育的土壤……

但,这能让他成为一名警探追求者吗?如果不能的话,他为什么会来到S市,不由分说地杀害人海中的两个陌生人?如果能的话,他又是怎么锁定目标的?他不会中文,一定要有人帮他,不论是寻觅目标,还是确认监控,都不是威尔森一人能做到的事。

她可以肯定连景云在那些骗保案里绝对没和外国人打过交道,至于自己则更不必说,但沈钦真的对他毫无印象,可见他也没遇到过类似手法的案子,自己的猜测是否真的错了?如果威尔森是,谁在背后帮她?

她的目光落下来,对准了案卷中地图,在监控圈上标识着简单的小区和楼盘名字:不愧为S市发家的大企业,和上次的双硫仑案一样,这一次,在第二个被害人小区附近,那个建设中的楼盘,一样隶属于滨海集团。

“希望这件事不会让你对中国的印象变差,”她的眼神回到威尔森身上,仔细地端详着这个长相精干的外国人,他不帅,鹰钩鼻有些大,从特定角度看,气质有些阴沉,但总体说来,还算文质彬彬。“威尔森先生,能请你再对我描述一次案发现场吗,我的同事已经转述了,但我想要听听你的看法。”

威尔森扶扶眼镜,“当然。”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该从哪里讲起呢……嗯,就从那天早上说起吧,我一般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出门晨跑,在这里的时候也差不多,然后我到了公园以后,开始跑圈。”

刘瑕打断他,“从哪里到哪里的两圈?你知道,世纪公园是很大的。”

威尔森在地图上给她指出来,“这儿到这儿,我每天都绕着这一段路跑。”

“每天都能见到高先生——也就是受害者吗?”

她的问题当然没安好心,威尔森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似乎在掂量着她的用意,片刻后他笑了,刘瑕有种感觉,威尔森对她的用意已了如指掌。“当然,他每天都会在这几个长椅上,不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角落,这好像是他的习惯…”

“但这一次,你过去时没有发现活人,而是发现了一具尸体。”

“是的,发现了一具尸体。”

“这是跑第几圈的事?”刘瑕盯着问,语速在渐渐加快。

“第二圈。”威尔森也不自觉跟上,语调没有半点迟疑。

刘瑕的瞳孔骤然缩紧,她猛抬起头盯着威尔森:这个问题,他回答得太快了。

说谎者最明显的一大特征,就是过快的反应速度,在正常的询问中,尤其是对于时间点的相关问题,人们往往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推敲、联想和回忆,因为一般人的时间感不是那么强,且在如此重大的事件刺激下,更容易忘记细枝末节。对于细节问题回答得过快、过仔细,都是事前做过准备的有力证据,真相往往是模糊的,只有谎言才仔细动听。

“威尔森先生,你的记忆力非常好……”她的语调变慢,眼神变冷,营造出一个渐起疑心的警探形象,“一般人很少能回忆得这么仔细的——”

她顿了顿,似乎因为对威尔森的好感,又给了他一个台阶,“是因为第一次询问中,我们也问过你这个问题吗?”

威尔森的眼神中出现少许笑意,随着刘瑕逐渐发挥出自己的实力,他的态度也越来越从容,眼神中的礼貌渐渐褪去,像是有个新的他从这值得尊敬的衣服底下探出来,兴味盎然地打量着周遭环境——用句直截了当的话来形容,威尔森的眼神,是老司机的眼神。

“不是哦。”语调也压低了,变得更温柔,像是在玩个游戏,“第一次询问里没有问……我是个时间感很强的人,很注意细节,每天晚上我都会确认我的运动轨迹,从那个时段我的跑动距离来看,发现案发现场时,我刚跑到第二圈。”

“我可以看看你的运动记录吗?”

“当然,我可以给你发邮件共享。”

“……不能从你的手机直接看吗?”

“抱歉,这违反了公司的保密条例,我的手机也受安全条款管束,想要检查手机的话,你们得先拿到搜查令才行。”威尔森扶了扶眼镜,眼睛里闪烁着幽默的光芒,“不过,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我的手机和案发现场有什么关系。”

刘瑕注视着他,忽然也露出个微笑。

“是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只是随便问问——像你这样的好市民,怎么能说动法官签发搜查令呢?是不是,威尔森先生?怎么也得在审讯中先找到证据再说,不是吗?”

威尔森冲她亮出白牙,仿佛就事论事,他打了个哈哈,“是啊、是啊。”

“很可惜,我们现在是在中国。”刘瑕‘啪’地一声合上案卷,面无表情地冲他勾勾手指,“把你的手机给我,现在,马上,否则,你马上就会体验到‘发展中国家’的优越性……和我们的经济一样,我们的法制,也还在建设中。”

威尔森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轻微的不可思议,似乎确实没料到刘瑕的这一招,他转动着眼珠,看了看祈年玉,祈年玉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对话,但还是配合刘瑕的语气变化,也对他龇牙咧嘴,做出一副择人而噬的凶相。

“……OK?”他说,又回到了那好市民的衣服里,把手机解锁递给刘瑕,“给你?”

刘瑕慢慢地伸手去拿,眼神锁定他的面部表情,微表情永远不会说谎,因为它几乎不能训练,眼角的环形肌肉稳定,嘴角深抿,但比之前微翘、鼻翼微张……随着她的手指逐渐接近手机,他在渐渐更加兴奋——

“哈哈。”在拿到手机的前一刻,她忽然收回手,爆出轻笑,“骗到你了吧?开玩笑,开玩笑!”手机里没线索……拿到它只会给他们带来麻烦,输掉游戏。

威尔森装傻充愣,连问几句“什么?”,才露出浮夸的大笑:这是涉外交际的典型一幕,不知道为什么,各国公权力在遇到外国人时总是很喜欢开这种文化差异的玩笑,也许是因为有助于拉近距离。刘瑕的兴奋表演得不错,威尔森的尴尬则更得此戏三昧。

“不得不说,我被你吓住了,刘小姐。”威尔森双眼弯弯:游戏还在继续,你可以放马过来。

刘瑕借着笑意低下眼,开始翻阅案卷,“吓到你了吧,其实我们现在的办案手段已经非常正规了,威尔森先生,你可以不必担心,没有证据我们是不会拘留的……现在,你能仔细说说案发现场的情况吗?”

“好的,那天早上,我跑过弯角,忽然发现草地上有点不对劲,有个人躺在地上,我就跑过去看看他是否需要帮助,当我走近的时候开始发觉不对,草地上洒满了血,而且那个可敬的老人看起来已经没有呼吸了,我把他翻过来确认了一下,然后走出去寻求帮助……”威尔森说道。

“能给我描述一下当时的画面吗,具体地描述,就像是在画一幅画一样,从天气的细节开始,当时的天是?”

“蓝的。”

“草地的颜色是?”

“深色的,不是血的颜色,很多人都以为任何沾血的物体都会是红色,但这是错误的,事实上,大部分物体沾血后只会变得比自己的颜色更深一些,尤其是泥土,你很难说清楚泥土有没有沾血,直到你踩上去,湿润的、发泡的,粘乎乎的,有可能是沾了血,否则,这里之前下雨了。”

“你对此描述得非常具体,威尔森先生,又一次注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是哦,我发现我对细节的注意力非常的好,是不是?”威尔森做恍然大悟状,笑笑地又添加一句,“希望这不会让我变得可疑——我听说,对细节的注意太多,会让人觉得你在说谎。”

明目张胆的调戏。

“噢,不不,威尔森先生,这是两种不一样的信息,不应该混淆,就以你来说,你先后注意到的两个细节,第一个细节增加了你说谎的可能,第二个细节,增加的是你杀人的可能……你描绘得这么仔细,描绘的时候这么兴奋,说明你对这种场面相当的熟悉,并且丝毫不反感……”刘瑕往后靠上椅背,双眼锁定威尔森,“甚至,还可说是十分的享受。”

威尔森又扶了扶眼镜,冲刘瑕眯着眼笑,“是吗?多么有趣的猜测——还好,中国现在需要证据才能抓人了。”

“当心哦,威尔森先生。”刘瑕幽幽地说,“也许这句话,也只是个玩笑而已哦……”

“哈哈哈。”这一次,威尔森直接就把这句话当成了玩笑,他抬头畅笑起来,又翻过手腕,佯装在看时间,“OK,OK,那么,我两天后回国,如果你们想要把我抓到中国的关塔那摩的话,最好要注意时间,哈哈哈哈……”

审讯室都依靠灯光照明,刘瑕缓缓牵出一缕笑,她的瞳孔在灯光下缩成一条线,像是狩猎前的猫科动物,锁定了威尔森——

威尔森的瞳孔也很细小,就像是一双蛇眼,他的笑容浮夸而虚假,血色的舌尖舔过唇——这一瞬间的贪婪与享受,才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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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高智商罪犯,‘上帝型’,表演欲极强,冷血,沉迷于所谓的高智商猫鼠游戏,”刘瑕一走进办公室就说,“他已经基本承认了就是自己干的,他希望我们来追捕他,这场游戏,他指定了时长、地点、参赛人员和游戏方式,并且也决定了结果,他对自己极有信心,认定我们找不到证据,这两天中,他可以尽情地欣赏我们的气急败坏,两天后,明知他是凶手,但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只能目送他离境,让他赢得这场精彩的游戏。”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的报告——沈钦的英语当然能跟上审讯,但他‘出众’的语言能力就注定不可能成为一名翻译,从大屏幕上残破的文稿来看,以两人后期的语速,他的打字速度也只能是跳着翻译大意而已,对情况的把控,还是要靠刘瑕。

连景云的眉头首先就皱起来了,他转向张局,“张老师,真的不能……”

“威尔森上班的那家公司有军工背景,是几种重要部件在我国唯一的代工商,他们对于泄密非常敏感,如果没有任何证据就扣押威尔森的话……”张局摇摇头,“可能会酿成外交事件,这个压力,局里受不了。”

他没有否认刘瑕的结论,低沉地说道,“证据是关键点……我同意刘老师的看法,这个外国佬,对局势很有信心,英语我不懂,但从小沈翻译的内容,还有那种氛围来看,刘老师给的压力已经非常大了,如果是一般人,不可能不慌乱的,他那种冷静的感觉……”

没人说话,但从老警察们的表情来看,尽管和威尔森之间有语言障碍,对审讯内容也是半懂不懂,但多年来犯罪现场摸爬滚打、千锤百炼出的直觉,也让他们完全认可了刘瑕的推理和观察,把威尔森列为了一个狡猾的大敌。

“表现欲这个词总结得非常好,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希望我们怀疑他,认定他就是凶手,注意他、调查他,这和刘老师说的警探追求者的几个特征非常的相似——”

张局的眼神,询问地扫过刘瑕——威尔森是第二次来华而已,他追求的不是刘瑕也只能是沈钦了,好笑的是,当连景云和她不假思索地把被追求者当作沈钦的时候,因为沈钦在屋内的自然表现,所有人都以为连景云把刘瑕叫出去,是因为威尔森追求的人是她,而连景云想要瞒下这事儿……

刘瑕对他摇摇头,“我不认识他,沈先生也不认识,有可能他和我们以前接触的某个人有关系,但以现在的时间来说,很难去发掘这之中的联系,也许这就是他安排两天内离境的用意,他希望我们专注于眼下这局游戏。”

“离境以后,再引渡回国受审的可能性有多大?”祈年玉问。

“几乎为零。”一名老警察直接代张局回答,“喝,外国人一回国,那叫一个龙游大海,要么你就在国内抓住,要么这事儿就没办法了,就这么回事。”

“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按照他的安排,去寻求这两起杀人案的证据?”连景云的声调抬高了,“以威尔森的自信来看,这证据可能根本就不存在!第一个案子,他有绝对正当的在场理由,第二个案子,他有难以推翻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时他在城隍庙吃饭,有就餐小票作为证据——”

“你不能被凶手的气势压过,凶手做过就一定会留下证据,城隍庙距离案发现场并不远,而且案发时间也有半小时左右的浮动,这还是给他留出了足够的时间窗口……”

激烈的争辩声,成为办公室中的主旋律,所有人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狂热的气氛差点盖过了“嘟嘟嘟——”的电话铃声,祈年玉眨巴着眼睛静听了一会,偶然低头一看,他拿起电话,“喂?找哪位?张局吗?”

室内渐渐安静下来,警察们还用眼神互相顶牛,张局伸出手都准备接电话了,祈年玉却嗯、嗯了几声,然后——他居然兀自把电话给挂上了。

他的手有点颤抖,按在电话上不动,仿佛在竭力支撑着自己的站立。

“……是医院。”他说,脸色煞白,“高洪杰……已经脑死亡了。”

第79章命运越轨者

在ICU门口,哀痛、崩溃与泪水就像频频响起的主题曲,常见到已觉老套,每时每刻都有生与死擦肩而过,转入普通病房的家属喜极而泣,突如其来的意外死亡引发呼天抢地的泪水,绵延许久的死亡带来的是眼角惘然若失的一滴泪……每一张被推出的病床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些欢笑与泪水,只有极少数的病床是安安静静地被推出来的——

高洪杰就是其中的一张床,他的身形从远处看十分瘦小,几乎完全被床单淹没,清秀的脸藏在呼吸仪器下,有了些恐怖谷的骇然。几个护士同情地看着他被推向普通病房的方向,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祈年玉手里拿着一大叠资料,和主治医生在床边讨论着什么,没有人为他的昏睡哭泣,也没有人为他的上亿资产无人主持而欣喜,一条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也许这才能让人感觉到个人的渺小,即使携带着巨额财产,在这金钱至上的社会里,他的消失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颈动脉受伤,失血过多,始终无法重新自主呼吸,昏迷指数也上不来。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基本可以确定是脑死亡了。”连景云拿着一个袋子走过来,“这是他入院时穿的衣服。”

刘瑕接过袋子,没有应答,沈钦在她身边问,“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如果有家人?审讯期间的自杀,即使有视频做证据,估计局里也得赔一笔,年玉可能会被调动到乡下去……”连景云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夹在手里把玩着,引动护士们的警觉,他的口吻淡淡的,“但既然他已经无亲无故……估计,也就这样了吧。”

“高家的财产?”

“按道理应该由社会福利机构代管,用孳息负担他的医疗费,操作上说,市局对他的处境似乎有一定的道义责任,所以局里的意思是这事就由他们管了……”连景云唇边露出一丝讽笑,“这样也好,既然现在,高洪杰被排除在凶手之外,享有继承权,以高家房产的出租价格来说,可以保证他获得最好的照顾。”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比交给社会福利机构,然后在官僚机构的办事效率中被折腾得好,房租剩余的部分,当成照料的报酬也并无不可。刘瑕和沈钦都没有说话,连景云目送着病床被推进一扇又一扇门后,站起身叹了口气,“保险金那块才是真正的问题,既然高洪杰现在已经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了,又没有相应的监护人,禄安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给付保险金……”

没人有特别的反应,甚至都没人想到过问保险金的事:保险公司逃付保险金,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邪恶。只有连景云似乎有些羞愧,他站起身匆匆走了,“我去打几个电话,再争取一下……”

该封闭的病房封闭了起来,没到下午,家属也无法进入探望,一重重门重新关上,除了无处不在的空调声,ICU门外的走廊迎来了短暂的平静,刘瑕和沈钦都没有动作,依然望着对面米黄色的墙壁,以及远处走廊尽头高洪杰的病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如果没有那些维生仪器,那张床似乎是空的。

“其实他本可以不死的。”

沈钦忽然说,他没看刘瑕,视线还胶在前方,“……倒在了最后一关,其实,他真不应该死的。”

这件事本来也并不值得自杀,不管对正义、公平多没信心,哪怕还有一点自保心理,还留存有一点点的希望,这个决心晚下两天,现在,高洪杰的人生将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开始——这整件事最为荒谬的一点就在于,并没有人对他心怀恶意,伤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警察无非也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甚至还没能认定他就是凶手,没采到直接证据,从哪个角度来讲,他都应该至少要再坚持两天——但在这个改变到来之前,他却自己杀死了自己,这个全新的开始,终究没能开始。

“让人不得不惋惜,是吗?”刘瑕说,她也望着那张病床,“这种反应吧违反了人们的求全心理,只差一点点没能完成,比只完成了一点点更让人惋惜,很多人甚至会因此责怪他,‘这完全怪不了任何人,是你自己太过软弱’……明明不该死的,但却选择了死亡。”

“但在你看来,是这样吗?”沈钦问,低幽的声音在光滑的墙壁间回荡。

“当然不是,”刘瑕说,她撑着下巴,隔着厚实的层层玻璃,看着ICU里来来去去的护士,她们正准备着新病房,这里的床位一直都是满的,各式各样的人总会过来在生与死之间做最后的挣扎,“我不喜欢太过文青的引用,但菲兹杰拉德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当你去评判别人的时候,一定要记住,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优越的环境。这世界也绝非你想象得那么美丽,有太多的生命出生只是受苦,生活是那么的不幸,就像是高洪杰,他一定有个很不快乐的童年,他的父亲品格低劣,对他不断施加暴力,他自己的性向,畸形的家庭生活,受压迫、不满足、无经济能力,孱弱又缺位的母亲……他的生活就是一场又一场、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和不幸……父母终于离婚了,他和母亲可以开始新生活了,但母亲不久就发现得了癌症,因为离婚的决定他没有钱医治,选择回头,抛弃一切尊严恳求父亲,但得到的只有毫无人性的羞辱和玩弄。他没有钱,没有爱,没有一切……”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绝望被层层渲染,甚至连痛苦这个词语都显得过分清淡,想一想高洪杰当时的心情,想想他眼神里的疲倦——

外界的声音慢慢变轻,心海里有浪回泛,连景云的质问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受伤又不解的表情,沈钦在身边稳定的呼吸声,那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在门边盯着她看,眼神里没有仇恨,只有悲悯,吴总十拿九稳,蛮有把握的微笑,‘你毕竟是我的女儿……’

刘瑕忽然轻轻地、自嘲地笑了起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做心理咨询师吗?对此,你有没有过自己的猜测。”

“……我……”

沈钦的声音有些迟疑,他的眼神,在她脸上流连,手指的温度接近了,但却又不敢靠近。

“你听了我和吴总的对话了吧?”刘瑕没躲开,眼神依然胶着在最近的门把上,盯久了,螺纹一圈圈地放大,让她有丝眩晕,“有什么感想?”

“我……”

“现在,我对你已经没有秘密了,或者在更早以前,我的所有一切都已经在你的双眼之下,”刘瑕撑着下巴,转头看他,“你怎么看?”

刚开始,沈钦讷讷不能成言,但过了一会,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双眼倒影着刘瑕的面孔,和她唇边那缕牵强自嘲的笑意,像是无风时的大海,清透得可以映照到海面下最细小的沙砾。

他在听。

“其实……我并不怪我妈妈,”刘瑕轻声地说,“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