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干燥又温暖,指尖带着薄茧,稍稍摩擦就带起电气,但比这电力更让人心跳加速的,是沈钦的笑,是他眼睛里的好奇与得意,就像是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孩,刚刚复明的盲人,刚学会开车的司机……他刚刚和一个全然的陌生人有了交流,全程没有崩溃,感觉还非常不错,这新鲜感给了他全新的自信,让他比平时更大胆……但,这也是一种危险的自满,世界依然有险恶的一面,治疗更不能一蹴而就,应该维持平稳心态,太高的预期,会让挫折到来时的打击更大——

她的手,轻轻地挣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能承担起‘让沈钦清醒’的重任,最终还是栖息在了他的掌心。刘瑕心不在焉地想:现在她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溺爱和纵容,有些时候你明知那是为了他好,但这个狠心依然难下,理智被情绪裹挟,这决定,实在身不由己……

“男朋友帮女朋友拿羽毛球拍也很正常。”她说,卸下自己的球拍递给他,借着递过的机会,在沈钦耳边轻声说,“好像发现他了。”

沈钦动作微凝片刻,但很快恢复正常,接过刘瑕的球拍包,随手甩到背上,拖着刘瑕的手走走停停,看着周围的眼神,依然新鲜而有趣,对每一个经过他的人,他都报以微笑——人长得好看,是占便宜的,大部分人都笑回来,甚至有个别人士,回馈得比单纯的‘笑回来’更多。

夜晚的南京西路,可以一路走到外滩,春风吹过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游客,叮当作响的小火车,沈钦的脚步很悠然,表情也是,不知是否太有城府,居然看不出多少紧张与焦虑,好像真是在和恋人一起享受岁月静好,刘瑕时不时看他一眼,最后自己也笑了,干脆也放慢脚步,留意着城市里的灯红酒绿,这万丈的繁华软红。

“我以前从来没玩过多人游戏,”他们走过一间巨大的旗舰店,几个小男孩手里拿着小火车,从他们身边跑过去,沈钦忽然说,“或者说,从没玩过愉快的多人游戏。在体育课上,从来没人挑我。我不会打篮球,足球、橄榄球……任何需要两个人以上配合的游戏,我都玩不起来。”

“并不是不能掌握技巧,我的体能其实还不错,一直都在家做《囚徒健身》,但……哪怕是羽毛球这样对打的运动,都会给我带来很深的焦虑感,我会一直去想,如果我接不到怎么办,如果我一直在捡球怎么办,氛围会不会变得很尴尬,别人会不会开始嘲笑我……所以,我从来不玩多人游戏,我让自己相信,自己和自己玩也可以很开心。这是我青少年时期厌学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那些校园霸凌以外,我很难忍受每周的体育课定期的羞辱,我越是害怕做不好,就越是永远都做不好……那种因为无能感受到的屈辱和愤怒,有时候比被欺负的挫败感更让我难受。”

他们在红灯前停下脚步,沈钦看看她,“你挑羽毛球场,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他的眼神干净温暖,似乎可以穿透一切,刘瑕在他的眼神里笑了,“你觉得我有读心术吗?你从没有说过的事,我也可以猜得出来?”

沈钦认真地点点头,“对啊,我觉得你有读心术……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一点,你才特意挑了羽毛球馆——这附近还有个游泳馆,明明更适合。”

刘瑕想说‘你想多了’,但又有点心虚,她挪开眼神,轻声嘟囔,“没有未卜先知到那个地步……”

挑羽毛球馆的时候,她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量,正是沈钦对羽毛球的激烈反对透露了蛛丝马迹:所有的球类运动都让他恐惧,原因只可能是他在协作上有很糟糕的回忆。她是打算让他习惯这种轻度挫折——即使一直捡球,群众也不会多加在意,沈钦在这方面的自我意识有点太强烈了。不过,突然杀出的大妈让整个进程更加理想。对于笨拙的表现,成年人的世界大多数还是会选择回馈善意,这个认识,很轻易地就建筑起来了。

刘瑕没有说下去,沈钦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笑眯眯地看到她眼睛里,整个人靠过来,声音轻轻的,语调甜甜的,像是在做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美梦,“刘小姐……你对我,真好。”

刘瑕又开始试着抽回手,但沈钦不肯,他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欺负的弱鸡了,非但不肯松手,他还在不断地靠过来,她甩了一下没甩开,语气有点轻嗔,“自我感觉怎么那么好……我挑羽毛球馆和你有什么关系,纯粹就是因为我不喜欢游泳,不行啊?”

“那就说明我们有缘啊,你随便挑一个场馆,都能让我变得更好一点。”沈钦一点都没受到打击,还是笑眯眯,他冲她拼命眨眼,好像一片隐形眼镜要掉下来,刘瑕反应了几秒钟才意会,他在试图抛个媚眼。“这说明我们是天——作——之——合——刘小姐——”

刘瑕做了个恶心的表情,红灯转绿,他们混合在一群人里过马路,沈钦的手松开了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忽然间开始懂得教养——鬼鬼祟祟的,他的手开始爬上她的腰,刘瑕低下头,快准狠地打下去——在这一刻,她的世界就是沈钦的轻呼,他无赖的言语和她唇角想藏住的笑,她忘记了他们的任务,忘记了还有一个变态杀手在周围环伺,他们正被一群便衣监视——

人群忽然发出轻微的惊呼声,好像有人摔倒,刘瑕猛地回到现实:穿着兜帽衫的一名男子忽然间被扑倒在地,四面八方,不断有人赶来,对讲机喧嚣地响着,交界处的小巷子里开出了警车。连景云从上头一跃而下,向这里奔来,“是的,抽刀了,只能临时上去控制……很成功!没有人受伤!”

高个子被利落地铐住,警察从他的牛仔裤里抽出一把手枪,随后把他翻了过来,刘瑕忽然意识到(伴随着一身冷汗),他被铐的地点和他们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而她丝毫没有感觉,也许正因为她完全沉浸进了角色,放下了最后一丝警戒,威尔森才判定这是一次正常出行,而不是诱捕陷阱……

她走到威尔森眼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经过刚才剧烈的挣扎,他的胸膛还起伏不定,脸颊也染上红晕,但仍咧嘴对她发出笑声,语调亦很平静,“嗨,又见面了。”

“是啊,又见面了。”刘瑕说,她扫视着、分析着他的衣着和神态,在心底盘算着审讯技巧:对她来说,威尔森的价值远大于这一个案子,围绕着沈钦的那些迷雾也许会在他身上得到澄清,不过,当然,他绝对不会是个合作的犯人,也许受过反审讯训练,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特种兵确实都是硬骨头,但关塔那摩监狱的专业就是对付这些硬骨头。

不管怎么说,他已经落到她手上了,这个接受了雇佣来杀害沈钦,不,甚至是更恶劣,来摧毁沈钦的精神的人,已经落到她手上了。

“我们会共度一段欢乐时光的。”她说,蹲下身,让自己的声音和表情都传递得更加高效,更加清楚,她希望威尔森能明确地意识到,她会怎么合法地把他在精神层面碾碎,甚至不留下一片完整的人格,她希望他从现在就开始恐惧,“我们会的,威尔森先生,我保证。”

威尔森已经放弃挣扎,甚至配合地高举双手,方便警察掀掉他的兜帽。

“噢,亲爱的。”他说,刘瑕看得出来,他读懂了她所有潜台词——但即使如此,唇边的笑意居然不减反增,“你的确带给我一段欢乐的时光,我保证——”

他用的是过去完成时,仿佛她在语法上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是刘瑕注意到的第一个细节——在她飞快的思绪中,这一切就像是慢放镜头:警察们忽然响起的惊呼声,威尔森骤然变化的姿势,高扬的腿,鞋尖弹出的匕首,激烈的风声,视野中猛然出现的白色T恤——

“刘小姐!”

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坚硬的地面和胯骨发生激烈的碰撞,刘瑕滚了几圈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威尔森刚才做了他的最后一搏,而沈钦——而沈钦——

第85章奇葩

“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杀害前两个受害人的。”

“我没有杀人。”

“那你为什么离开酒店?”

“这是我的自由,我觉得受到监控,我感到我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我决定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

“那你怎么解释你跟随刘小姐和她男朋友,并且袭击她的行为?”

“我当时并不理智,情绪过于激动……我认为是她栽赃陷害了我,我愿意向她道歉。”

“你的匕首和改装过的鞋是哪里来的?你知道你将因为持有匕首受到指控吗?”

“……”

“你在口供中说,你没有离开过城隍庙,但我们的监控拍到了你进入厕所之后换衣出行的一幕,你能对此做出解释吗?”

“这是篡改过的画面,这个人不是我。”

“你怎么解释你和某公司的关系?你说你是公司雇员,但你只是冒用了身份,那边公司否认有你这个雇员存在。”

“……我不知道,我就属于这间公司,我是被派到中国公干的。”

“那你有没有Email或是身份文件可以证明这点?”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感到累了,我需要休息。”

‘滋’的一声,电脑画面跳到了囚室,威尔森正枕着双手,百无聊赖地靠在地上,望着铁栅栏发呆——不像是一般的待审嫌疑人,他被关押在了戒备森严的单间里,房间特意安排得相当狭小、昏暗,就仿佛是军队中的禁闭室,但从威尔森的表情来看,对这样的待遇,他适应得还算良好,至少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焦躁。

“给他再换个房间。”刘瑕说,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画面中的威尔森,语气有条不紊,“换到真正的禁闭室里去……隔音效果要绝对过硬,门一关上就没声音、没光亮的那种。接下来24小时就让他在里面呆着好了,24小时不够,72小时……这种绝对的静音手枪,比关塔那摩爱用的水牢、电击都更有效,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会开口的。”

她浅浅地笑了笑,语气怡人,“他会恨不得把什么都和我们说的。”

祈年玉和几个小伙伴不安地交换了几个眼神,个个都显得欲言又止,就像是昔年被刘瑕吓到的连景云,就连张局也有几分不适,不过,连景云并没有类似的表现,他就事论事地问,“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吗?很明显,威尔森现在是打定主意要走不合作路线了,我想他的雇主应该给他分析过,只要他不开口,这个游戏,还有得玩——超期羁押现在查得非常严,如果在半个月内取不到口供或关键证据的话,我们只能放了他,或者按故意伤害未遂来起诉,他有足够的动力去拖时间,再加上他有军队经验,只要在军队里被关过禁闭,对这种静音手枪的抵抗力应该都比一般人要强……”

“所以,单纯的静音不够。”刘瑕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连景云,“不定时给他播放这盘录音,不要遵循任何规律,这会有效地增强他的焦虑感。”

连景云打开U盘,好奇地点开文件听了下,“嗯……没声音啊?”

“只是你听不见而已——不要放了,这种次声波对人体的伤害很大,听久了会烦躁、头晕和呕吐,连续播放十几小时以上,可能会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你们最好给囚室附近的工作人员配备降噪耳机。”刘瑕说,她有点遗憾,“可惜了,外交敏感案件,只能先做到这一步,允许正面审讯的话,会有更多办法对付他的——记住,不要有任何规律,不要让他有长于10分钟的睡眠时间,但也不要一次超过三小时,太久了他可能会死——”

她的语气先有点凝重,但随后又转为愉快的微笑,“那我们就拿不到他的口供了。”

祈年玉等人均发出干笑,张局摸摸后脑勺,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沈先生那边出院了没?”

“还没,”刘瑕的动作顿了下,回头和张局对视几秒,以张局多年的气势,在她的眼神下也依然不禁倒退了几步,显出讪然之色,他自以为看破了刘瑕今天特别‘非人’的原因,但殊不知这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主动。“医生说最好留院观察24小时——我现在正要去给他办出院手续。”

“好好好。”一排人让路方便她出去,不大的办公室分开至少两米宽的空地,所有人都缩在两边,画面看起来有些滑稽,但刘瑕并不介意,她语速均匀地走出去,连景云从背后追上来。“——我陪你一起。”

他没提沈钦的事,也没提她对审讯威尔森所表现出的愉悦与镇定——说白了,审讯就是摧毁嫌疑人的过程,任何警察都不会被这一点吓倒,刘瑕所表现出的轻快才是问题所在——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终于没有了疑惑与不适,不再告诉刘瑕‘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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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局有没有问你要截图证据?”在去医院的路上,刘瑕问连景云,“这个案子现在已经通了天,关键证据不允许模糊不清,我想,他应该会给你施加一些压力。”

“目前还没有。”连景云回答得也很坦诚,“张老师应该是承担了一定的压力的,尤其是这个案子牵涉到了敏感公司,大使馆也发来照会表示关切,细节上必须做得很谨慎……不过,案件还在侦破中,我们也有了羁押威尔森的有力证据,所以他也应该不是很急……不过,如果真的能撬开威尔森的嘴巴的话,沈钦的过去,不可避免地还是会暴露出来,关于这一点,你想好对策了吗?”

那张帖子是两个人一起看的,对于透露出的模糊信息,以他们的智力也都能有基本的推测,其实,沈钦过去游走于黑色面的经历曝光,对他们并没有实质性的影响,顶多就是领导产生顾忌,研究决定,日后不能参与到连景云的案件侦破里来,但这对沈钦和刘瑕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再者,连景云也不是每一次都会接到必须要沈钦帮忙的案子的。真正需要顾虑的,只是沈钦自己的心情而已,过去被挖掘,对他来说当然是又一个Trigger,他是不是已经做好准备,重新面对这一切了?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回答得上来。

“没有,”她老实地说,“我也不能因此停止审讯威尔森,藏在背后的那个人过于危险,我甚至怀疑……”

她顿了一下,慢半拍地领会到连景云话里的意思:作为受害人和谋害目标,也是警察保护的对象,沈钦于情于理都应该对案情做出自己的解释,之所以还没有讯问他,除了他还没出院外,也不无照顾他特殊情况的情分在。张局应该的确没有催连景云,只是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就如同连景云现在所做的一样。

她没说话,但略带懊恼的表情说明了一切,连景云笑了笑,伸出手拍拍她的头,语气带着心知肚明的调侃,像是看透了什么,“今天的状态,有点失常啊?”

刘瑕捂住头瞪他一眼,连景云嘿嘿笑,“我帮他办出院去,你先去看看他吧。”

他把刘瑕手里的出院通知抽出来,刘瑕轻喊声‘还给我’——她伸手要抢回来,连景云举高手,刘瑕捞了两下都没捞到,只好气闷地瞪着他,连景云冲她眨眨眼,转过身吹着口哨,悠悠地走远了。

应该看出来了吧……他一直都在一边,肯定是看出一点了……

垂下头瞪着空荡荡的手心:出院通知单被抢走,她连最后一个借口也失去,只能去见沈钦了……那个忽然扑过来,害她在胯骨上多了一大块淤青,自己也进了医院的……傻瓜……

她的速度并不快,走走停停,透着纠结,刘瑕不愿去想她为什么会如此难以面对现在的沈钦,这情绪甚至让连景云都看出端倪:其实她也有足够的理由对他生气,这么做根本就是瞎逞英雄,其实以威尔森当时的角度来说,她会被伤到的可能性极低,不像是现在,还落了个超大的淤青,走起路来都有点一瘸一拐的,且还背负上了沉重的道德枷锁,就像是她必须要为沈钦的入院负上全责……

“现在这个世道真是不一样了,没良心。”

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刚走到病房门口,门后就传出了这么一声评价:说话的应该是和沈钦同病房的老大爷,因为疝气开刀住院,沈钦昨天入住的时候他就好奇地问东问西,看得出来,性格很热心。

“这都十点多了,起码也过来看看对伐,我说小沈你别难过,不要这样子唉声叹气的,一个女孩子没良心,未必个个都没良心对吧。”也许是沈钦特别有老人缘,遇到的大爷大妈都把他当宝贝来疼似的,先有个神助攻羽毛球大妈,这会疝气大爷也是,语气已经俨然把沈钦当自家晚辈了——真不知他们昨晚都聊了多少。“这个不好么,你换一个好来,一整晚都唉声叹气,有什么好沮丧的呢?”

“我……我不是沮丧……”沈钦的回应还有些慢,语气也依然有些僵硬和别扭,在陌生人跟前,他还是无法自如地表达自己,但和昨晚比起来又已有些改善,“我是……痛……”

“啊啊,那也是,也是……”大爷语气有点尴尬,“毕竟是扯到……咳咳……扯到那里了……”

沈钦发出了短促的呜咽声,闷闷的,像是被闷在被子里,他的尴尬几乎能聚集成乌云下一场大雨,不过,大爷毕竟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他很快又振作起来,“其实这个也很正常,男人劈叉就是很容易……啊……那个……扯到蛋的……反正没什么大事,你也别难过了——你叫做是运气好,要是真的扭伤系带,肿起来那就糟糕了——”

“……大爷……”沈钦的呜咽几乎已算是垂死中了。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大爷也笑了,“不过你这不仅仅是因为痛吧,看你失魂落魄的,怎么回事啊?其实人家女孩子也未必就是不来,你别想太多了,时间毕竟还早么——”

“我……我不是……因为她不来……我不想她来……”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蛋痛的层次——连这话都说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沈钦这一次倒是没再回避,声音细小,语气纠结,“我希望她最好别来……”

“啊?为啥啊?”大爷倒是诧异了,“这来看看不应该吗?我听昨晚那警察说,你是为了救她扑过去,不小心劈叉了,这才扯着——”

“大爷!”

“好好好,不说不说。”大爷又憋不住笑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丢脸啊……”沈钦的床边传来闷声,好像有人在捶被子发泄情绪,“我宁可被刺伤……也不愿意是这种伤,太……太……嘶!”

也许是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处,他痛嘶了一声才继续说,“太丢脸了……”

“……嗯……”虽然可以感觉到大爷想反对的好意,但他最终也无法太违背良心,还是只能勉为其难的认可,“是有点……”

“是吧,是吧。”沈钦说的每个字都透着情真意切的崩溃,“别人英雄救美都那么潇洒!就只有我!就只有我!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想装一下都遇到这种诅咒,就不能帅气一次吗?她一定觉得我很蠢……唉!”

他唉声叹气起来了,“而且我就是很蠢啊……我早就知道可能会有危险,我都想好了起码十个预案,涵盖了大多数紧急情况,当然也有他威胁到刘小姐安全时候的处理办法……我可以把她往后拖啊,我可以把他往后踹,从那个角度可以做那么多事……而且,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啊,我知道她上过女子防身术的课程,还是空手道黑带……在那个距离,她完全可以保护好自己的……我有那么多选择,可是我就选了最蠢的那个……”

沈钦的声调是真的懊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的反应就是那样,那么多准备全都没用,看到那把刀向她过去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她和那把刀之间……”

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她和那把刀之间……

本能的反应,就是挡在她和危险之间。

刘瑕垂下眼,盯着白玉一样的手指,它在轻轻地颤抖,她知道,因为那怪异的感觉又爬了上来,这世界运转得有点不太对劲,居然有人想要挡在她和危险之间……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怎么能被允许发生?从她诞生开始,就从没发生,没人保护过她,她也不需要别人的保护,她是如此强大,强大到不会受伤,她是如此危险,危险到无需惧怕危险……曾有人对她表示善意,伸出援手,但从来没有人,在危险到来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拦在她面前,用自己的伤痕与鲜血,换取她的安全。

世界一定是错了,一定有哪里不对,她想,恍惚地回过神,听着沈钦的声音在懊恼地说,“她肯定觉得我很傻……我这么愚笨,给她添了平白的麻烦……”

倒是看得透,把她理性的评价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啊?”大爷的不解在堆积,“你救了她,她不感激你,还觉得你给她添麻烦了?”

“唉,我真是太笨了。”沈钦没在听他的疑问,还在碎碎念,两条对话呈现平行线,“真是不争气……”

“然后你还觉得自己不争气?”大爷的疑惑也在堆高,“那什么,小沈,你要不要和医生说,先别出院,再观察两天……做个那什么,那什么……脑部CT……”

他的语气是真诚的不解,像是无法理解,这世上哪还有人,在用自己的生命掩护了另一个人,并为此受到不轻的伤势以后,还会真情实感地责怪自己太傻,为被救的人添了麻烦——

是啊,世上还会有第二个这样的傻瓜吗?

这个大奇葩。

刘瑕想,她噗地一声笑出来,抬起手遮住眼,唇角上扬,重复地想:这个大奇葩。

世界上也就只有这么一朵的奇葩。

每一次回头时看到的脸,麻木的哀痛的,痛恨的迁怒的,漠然的伪善的,无奈的遗憾的,那么多表情交叠在一起,继父扬起的手背后是母亲惊慌的脸,父亲远走的背影周围是所有人同情的眼神,在被告席,在那么多个冬夜,在异国他乡的岩石山崖上,人生中那么多个时刻,她需要保护,但从没有人出现,就只是不太走运,这是不是黑色幽默?如今她已不再需要的时候,却有个人情愿扑到她和所有危险之间,在那一刻他全然没想到自己,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所有,只是他愿付出一切,换她的完好无损。

可她已经不需要了啊,她想,她为什么会被触动呢,她为什么会有感觉呢?从理性上来说,他的善意反而对她造成了负面影响,她应该责怪他的自作多情啊,为什么她还会被感动呢?为什么她的心跳还会加快呢?

为什么她的眼睛会发热呢?为什么事实最终证明,明明是不需要的东西,她却还是想要?为什么会有这种危险、危险的感觉,就像是整个人都被摇动,就像是她的世界就要碎裂,但她只能站在世界中心张开双手,迎接这样的改变——

“喂?哎,张老师,我们刚办完手续……”远远的走廊那头,熟悉的声音让她一下回到现实,刘瑕拍拍脸,收起一切不该流露的表情,推开门走进去。

“啊……刘小姐!”沈钦立刻变成被单下的一双眼,心虚得要命,“你你……你来啦……来多久啦?怎……怎么没听到你的脚步声?”

“你就光顾着哀怨了,还记得听门外的脚步声?”刘瑕沉着脸说,“下次还敢不敢这么冲动了?”

“不敢……不敢了……”沈钦一点也没有挟恩自重的意思,现在他是挟恩自轻,就恨不得把头插进沙子里了。“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还能原谅你,如果是故意的话,你就死定了。”刘瑕说,她动作很大地收拾沈钦的杂物,大爷在一边欲言又止,满脸同情之色,“能不能自己走,要不要给你租轮椅?”

“能,能,”沈钦赶紧掀被子要下床,脚一沾地又缩回去,“嘶——”

“医生早上查房说了,不要勉强,不舒服就还是坐轮椅。”老大爷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刘瑕白沈钦一眼,从墙角把轮椅推过来,扶着沈钦坐进去,连景云正好也推门走出来。“啊,已经可以下床啦?那走吧,手续都办完了,医生有说什么时候来复查吗?”

在情敌面前,沈钦的羞窘更深,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还是老大爷代答,“一周后再来给看看就可以了,这个就是静养,没别的了。”

“真的吗?”刘瑕有点遗憾,“不需要上药?患处也不用打针?”

‘轰’的一声,沈钦都快烧起来了,连景云忍不住笑,“好了好了,虾米,别逗他了——”

他显然有事,不断翻手腕看表,刘瑕索性说,“没关系的,你先走好了,沈钦可以走几步路,到时候让他自己上车就行了。”

“这……”连景云还有点犹豫。不过沈钦显然也不想被另一个大男人抱上车,他大力点头,“你去吧,你去吧。我——嘶——我绝对没问题的!”

连景云对他扬起一边眉毛,“好……吧,那我就先走了。虾米,你今天不用过去了,陪着沈先生就可以。”

他冲刘瑕使个眼色,这让刘瑕对刚才那电话的内容也隐隐有了猜测:既然是涉外案件,进展已超出张局掌握,看来,沈钦这边,必须尽快拿出个说法了。

她垂下眼睛看看沈钦,对方也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连景云,似乎对他的言外之意有所领悟,令人振奋的是,他的表情并未流露太多抵触,而是在和她眼神相触时,双肩一震,再度龟缩起来,显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问题还是眼前的羞耻与心虚感。

嗯,想想看,英雄救美的结果是劈叉扯蛋,这结果也的确……刘瑕抿抿唇,把笑意压下去,但依然被沈钦发现,他敏感道,“你是不是想笑?”

“我没有。”

“你骗我,你就是想笑。”

“……好吧,我就是想笑,你要怎么样?”

“呜……”沈钦发出呜咽声,一手捧心,忍气吞声地说,“没……没怎么样……你想笑就笑好了……”

“不然你还指望得到什么?”刘瑕把他从电梯里推出去,穿过宽敞的大厅,走进春光明媚的中庭花园,病人家属来来往往,长椅多数都是空的,她找了一张坐下来,对沈钦抛个媚眼,嘟起唇虚亲一下,“爱的亲亲吗?哪里痛亲哪里的那种?”

沈钦的脸一下烧得通红,他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这个污妖王!哎哟!”

这下痛呼,很难说是因为动作的关系,还是因为刘瑕的调侃而起,刘瑕故作不解,“说啊,哪里痛,帮你吹吹?”

沈钦狼狈地对她竖起中指,刘瑕冲他眨了一会眼睛,Hold不住笑起来,沈钦也跟着笑了——又小心翼翼看她的脸色,“……不生我的气了吧?”

“你猜呢?”刘瑕说,她伸出手,把他的脸颊捏成长方形,沈钦口齿不清地说,“我知道我很笨……拜托别生我的气啦!”

“你也知道自己笨哦?”刘瑕继续用力,“你说你只想到飞扑过去……是因为你想保护我,你不想我受到伤害,这我理解,但……你想过没有,要是你受伤的话……”

她扫了下方一眼,“嗯,不对,你现在已经受伤了——但假使你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的话,你考虑过我的心情吗?”

沈钦更心虚了,“我……我……真的没想那么多……哎,等等!”

噌的一声,几乎都能听到双眼亮起的音效,沈钦慢慢、慢慢把头抬起,双眼几乎变成心形,“你的心情……刘小姐——你——你什么心情呀?”

“白痴……”刘瑕松开手,在他额前弹了一下,“我能有什么心情?就算现在再担心,分开几个月也什么都留不下来……你不觉得亏啊?”

“不觉得呀。”沈钦腆着脸抓她的手,被刘瑕躲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现在答应你了……之后又把你忘记的话,你该怎么办?”

“有啊。”沈钦说——他不停地捕捉,终究把刘瑕的手握住了,“早就想好了——那就不要分开呀。”

“……”

“你说没有人能在你的心里留下痕迹,所有短期的情绪,都无法转化为长期的情感,其实那解决方案非常的简单啊——只要我一直缠在你身边,让你永远生产着短期的情绪,不就OK了?”沈钦对她亮出一口白牙,情绪是凝练过太多太多的兴高采烈,轻快中带着那样沉重而浩大的感情,藏着不容否认的觉悟,他并不是在豪言壮语地画饼,而是在务实地阐述着解决方案,他真的能做到,真的愿意做到。“如果分开会让你忘掉我的话,那就永远不要分开,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缠着你……那不就好了吗?”

即使一辈子也无法真正地被爱上,一辈子也无法建立起真正的长期关系,也没关系,就像是在每一次危难来临时,他都会本能地挡在她身前一样,想要和她在一起,是他的本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就满足。刘瑕浏览着他的表情,一时无语,她垂下头,躲开了眼神的交流,摩挲着他指尖的薄茧。

“……你听起来好可怕啊,真像是个变态Stalker。”半晌后,她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