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保留装匕首的那个盒子吗?”

“还在我的房间里。”已经有半小时没有次声波威胁了,威尔森看起来恢复了一些,他抬起头有些好奇,“你认为这能帮你抓到他吗?”

“你的手机登录密码是?”刘瑕没回答他的问题,其实,她对威尔森即将吐露的答案也没什么期待。

“146781。”威尔森吐出一串数字,刘瑕冲一边监视的警官做了个手势,让他接续去核实身份。她则走出讯问室,加入了办公室里围成一圈的人群。“怎么样?”

“手机里所有的内容都被远程抹掉了。”沈钦把威尔森的手机丢到桌上,“意料之中,他一说这部手机是对方提供的,我就猜到了。威尔森失控行刺,落网被捕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是抹掉手机上所有的证据。”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手机装袋封了起来,“我会回去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那个快递盒和他说的刀……”刘瑕转向连景云。

“唉。”连景云叹了口气——警察们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又到捡垃圾时间了……我们会根据他划出的地图去确定垃圾处理站的。纸盒的话,会不会是他在国内随意买的?”

“我不这么觉得,这个幕后人士的性格,我已经做了初步的侧写。”刘瑕说,她摊开笔记本,“他是个30岁以下的年轻高个男子,有过网络犯罪记录,自控力很强,沉默寡言,智商很高,同时是个控制狂,对合作者的指导巨细靡遗,考虑他可能有军队背景,的确做过内勤指导,这种人会本能地追求标准化配件和周到的后勤服务,再加上他要为威尔森准备装备,所以我想他肯定是从美国本土弄了一个大箱子过来,既然如此,他很大可能会顺便带上置物盒——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纸盒的产地应该是美国,所以还是让我和沈钦处理更快。”

“所以,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刚托运了一大箱非法武器入关的天才黑客,水平还要和沈钦差不多,甚至……更高。”连景云沈钦一眼,还是没给面子,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沈钦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连景云不理他,“他年纪不大,还有军队背景,而且有过网络犯罪记录……我觉得这个范围已经足够精确了,即使在美国,这样的人也没有多少吧?只要能确认谁现在不在美国——”

“……在跑搜索,目前来说,符合着几个限定条件的人选是零。”沈钦切出软件页面,皱了皱眉,“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如果你在FBI资料库里搜寻我,也搜寻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资料,黑客会从网络上把自己的身份自我删除,他们的犯罪往往相当隐秘,除非有意张扬,否则也许在多年后才会被外人知晓……”

连景云直起腰,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由苦笑了起来:除了他们三人以外,余下的警察们已经回归原位,忙起了给威尔森定罪的工作——虽然从法理上来说,威尔森的雇主才是承担最大责任的主谋,但……比起远在美国,还没浮出水面的‘亚当’来说,意志力已经完全崩溃的威尔森,两桩割喉案的直接作案人认罪,显然已经足够让市局满意——至少是暂时满意了。

“再找找线索吧。”他直起腰,“我现在去拿纸盒,审讯室那边,我会和他们打招呼,让威尔森复述出‘亚当’的原话指示。你们呢,回家继续分析网络吗?如果是的话,我稍后会回警局一趟,帮你们把笔录带来。”

由于忌惮亚当的关系,这个案子的办案手段,退化到二十年以前——在网络辐射到的地区,黑客们的确无所不能,甚至胜过警察,但警察到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央也还是警察,而黑客在那个去文明地区,就仿若婴孩一样无力而孱弱。

刘瑕和沈钦对视了一眼,沈钦张开嘴,他显得有些气馁,张合了几下,才有些郁闷地说,“不,我们要回月湖别墅一趟,有事……”

他忍不住不适地蠕动了起来,“真的不能等到我伤好再去吗……如果祖父问起我的伤怎么办?”

“见义勇为是值得表扬的高尚行动,为此受到的伤也是高尚的荣耀伤痕。”刘瑕严肃地说,连景云把拳头放在嘴边,用力咳嗽了一下。

“总之,一会电话联系。我先走了……”他溜得很快,一路咳嗽不断。刘瑕不顾沈钦可怜的小狗眼神,把他推进电梯里。

“刘小姐……”小狗发出可怜兮兮的低鸣,让人想把它抱起来狠狠狂揉一通。——不过,刘瑕并不是一般人,她又把他推出电梯。“不行。”

“刘小姐……”小狗呜咽了起来。

轮椅被推到奔驰车边,沈钦自己一瘸一拐地上车,刘瑕坐上驾驶位。“不行。”

“嘤,刘小姐……”小动物开始抽抽搭搭了,两只手捻起刘瑕的衣袖晃来晃去。“刘小姐……”

……刘瑕停下了发动车子的动作,无奈地叹口气,换上幼儿园阿姨一般和蔼可亲的笑。

“钦钦。”她耐心地说,声音也捏成了幼儿园阿姨一样的可爱,“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不想去月湖别墅吗?——不要说是你怕被笑。”

“因为……”沈钦从睫毛底下偷看她,表情有点贼,像是个不想吃胡萝卜的小孩,透出稚气的狡黠。“因为……我舍不得钱?”

刘瑕给他一个眼神——这借口比害怕被人笑话更牵强。

“因为……这可能会暴露沈铄,打草惊蛇?”这个理由就好得多了。

“我觉得其实沈铄有可能早已暴露了。”刘瑕若有所思,“那天他过来咨询的时候,并没关手机,如果‘亚当’真如他表现出的那么缜密,他也许也不介意多窃听一部手机——但别忘了,我们行动的目的,就是要打草惊蛇。”

沈钦发出丧气的声音,旋即眼前一亮,“因为……我有交流障碍?我对祖父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让我无法打开心扉地和他交流?尤其是在我明知他不会答应的前提下?”

“这是个好理由。”刘瑕点点头,给他一颗糖,“终于肯动脑子了,的确,你会畏惧和老先生的交流。就像是沈铄畏惧‘我的父亲居然会是这种人’一样,本质上,这都是自信的缺失……这是家庭关系中常见的情结,子女在和父母的对抗中,对‘自我’的信心不足,无法在父母的人格外建筑起自己独立的人格,更很难面对这其中的冲突。我会不会变成父亲那样的人?我能不能对抗自己的基因,我能不能说服祖父,指出我们之间的不同?我能不能走出一条自己独有的道路,并捍卫它的存在?我能不能把自己视为双亲外的独立人格,为我自己负责,不再把父母的人生纳为我的一部分,把不该承担的推开?”

她随意地一笑,好像仅仅是在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双眸没离开沈钦,细致地捕捉着一举一动,又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从前,她对他的咨询是生硬的、侵入式的,公开地叫破他的心结,当着他推理他的隐秘,但现如今,她已有了猜测,却不想求证,不愿拆穿,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软了?任何时候都是公事公办的咨询推理,什么时候参杂进了个人感情?

“沈铄是不自信的,我……是不自信的,你也是不自信的,这很正常。我想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克服这个心结——尤其是在东亚的文化氛围里,忤逆被视为一种罪恶,对父辈的传承则是一种责任,你该怎么说,父母是父母,我是我,我无法左右他们的想法,这不是我的责任?”她笑了笑,“又一个近乎无解的难题,应对的办法也依然只有一个。”

沈钦的眼神,和她碰到了一起,在那一瞬间,他显得犹疑和惶然,仿佛已隐隐猜到了她的看破,他很快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帘子,掩住了他的表情,只有紧绷的肩膀,表明了他的触动。

她几乎以为他会这么一直沉默下去——刘瑕叹了口气,脚踩下油门,手握上方向盘——其实,此事也并非只能由沈钦出面,她也可以充当这个代言人,甚至从理智上来说,这也许是更好的决定……只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正是这一丝希望,让她提出了由沈钦独自去说服老先生,也是这一丝希望,让她到现在都还保持着沉默。

这是一种新鲜的感觉,在理智的同时不那么理性,她仔细地品味着自己的坚持,把档位拨到了倒车档——

“……哪一个?”

沈钦忽然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在发颤,双手握成了拳,连睫毛都在颤抖,但还是勇敢地抬起眼,和她双眼对视,将对话继续,“是什么办法?”

刘瑕停下动作,垂下眼帘,笑了。她的心间像是流过潺潺清水,有一种新鲜的,温暖的感觉,挥之不去。

“希望。”她说,转头看向沈钦,她的笑——她不自觉——就像是春风里开出的花朵那样明艳,“在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抱紧了、永远不放弃的一线希望。”

沈钦注视着她的笑,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犹豫与彷徨,那些暗藏的痛苦,似乎也被她的笑意抚平,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上刘瑕的脸颊,着了魔一样不发一语,缓缓拉近,将这笑容,封缄到了吻里。

——

——

——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希望。”

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在喘气,刘瑕的嘴唇像是抹了最好的口红一样耀眼,过了很久很久,她在沈钦耳边吹了一口气,悄悄地说,“是推动你前进的力量……对此,我感到很荣幸,沈先生。”

她的声音暗了下去,狡黠又丝滑,像是从皮肤上滑落的丝绸,充满了俏皮的调侃,沈钦不禁目眩神迷,他的耳朵根开始红了,刘瑕又吹一口——在这有些恶劣的戏弄中,她难以遏制地感到愉快。

“所以,这一次,我也一样会推动你前进——我给你预备了一点奖励——但,我会暂时保密,”她的声音恶作剧地低了下去,带着些微的嘶哑,暗示太浓,几乎浓出了画面感。“因为,现在你的健康情况……太过详细的描述,你还承受不起……”

沈钦微张着唇,似乎在这样的魅力下,已震惊为一尊雕塑,全心全意都被她的风情迷倒,他慢了半拍才明白她的意思,红潮顿时上涌,漫过耳根、鼻尖——

“嘶!”一声痛苦的呐喊,伴随着尴尬的蠕动,车内传出了沈钦气急败坏的求饶,“……求求你,放过我吧,刘小姐!”

铃铛一样的笑声从车窗缝里洒落出来,拂过树梢,在风中摇曳,这辆车在暖和的风里往郊野开去——春天是真的来了。

第91章N:1

春风拂过月湖,荷叶在水上飘过,树枝低垂到水面上,几只鸟在叶间穿行,一位老人坐在湖边隐蔽的角落里,拄着拐杖,望着湖面上粼粼的波光,他的眼神是空白的,所有的故事都藏在嘴角下垂的纹路里。

“祖父。”

一声轻轻的呼唤,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老人的头微微一侧,没有搭腔。——这么多年来,言出必行,说了把他逐出沈家,他就不会对他表示丝毫欢迎。

这个英俊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忧郁的男青年并不在意,他看起来是历经挣扎后的平静,仿佛面对大风大浪,反而放弃紧张。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送到老人面前。

老人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平静在一瞬间出现裂痕——但很快又被沉默深埋,他推开了孙子的手,古井不波地望着湖面,似乎这张纸上的内容,依然不值一哂。

“祖父,”男青年的声调也依然很平静,他和老人一起望着湖面,“您一定在想,从来不知道送钱上门,还有人会推却的,或者,你在想的是,即使法律上,我有权拒绝赠与和继承又如何,以您的身份地位,想要办成一件事,难道还真的需要受到法律的限制吗?”

老人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不悦于他的僭越,但也并未起身走开。青年也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其实从一开始,您就没想把股份全给我吧,不患寡而患不均,都给我了,沈家其余几房怎么服?到时候要闹,就是对集团伤筋动骨的大闹了。说要把股份给我,只不过因为我和谁都没有关系,一石激起千层浪,才能让您看穿所有人的真心。”

平时,他寡言少语,只有在寥寥数人,甚至说唯一一个人面前才能言谈无忌,现在,他的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晰,诸多利益关系,划分得头头是道。“您也没有失败,您的几个儿女包括孙辈,围绕财产的争夺,已经足够您做出判断,所以,您顺势把我逐出了沈家,让我远离了纠纷,又给我划出了您认为恰当的股份,要比原来少,虽然仍有偏心,但见好就收,别人也不会反对。仅仅只是收益权,管理权您会交给……我想是交给我父亲,他也将会是继承股份次多的一个,这样一来,两造股份相加,依然占据绝对优势,集团的管理权不会旁落,我父亲也不会产生异心,想要掏空集团另立门户。不管怎么说,股份到底是给了他的血脉,您只是为他指定了继承人,这也可以看作是您对他没有履行父亲责任的敲打,他如果还有良心的话,就不会打股份的主意,反正,他手里的那些,分给他的其余子女,也足够多了。”

“这些股份,对我来说,也是补偿,补偿我因您的试探而受到的骚扰,补偿我身为沈家儿孙,成长中的飘零,也因为您……对我的偏爱。”青年望了他一眼,又调开眼神,“我知道,您发现我的状况之后,心里是很愧疚的,在那么多孙辈里,您对我的感情最深……”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将要勉强自己去碰触不适的领域,他拉了拉领子,望着湖面,吞咽了几下,但最终还是勇敢地开口说道,“我……也是。”

老先生的肩膀,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第一次转过头去看孙子,但两人的视线,才一相触,他就又避开了,重新把眼神投向了湖面。青年也不自在地扭开了头,把眼神投向了别的方向。

过一会儿,像是想起好笑的事一样,他忽然失笑,一边笑,一边摇起了头,“为什么对刘小姐的时候,什么甜言蜜语,最后都能说出口,甚至是想到那样对她说的情景,都会微笑起来,而对着您,连最简单的阐明都这么艰难呢?”

“是因为曾对您有怨恨,有要求的关系吗,对刘小姐,我从没有过要求,从她进入我世界的第一天开始,她带给我的,全是力量与光明,但……您不是,当我失落的时候、怨恨的时候、惧怕的时候,我会想,您在哪里,我会怨恨您的缺席——虽然,现在想想,这并不合理,因为我也从没有对您求助。”

老先生的眼神,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他的双眼忽然间显得浑浊而苍老,像是时间冲击过的鹅卵石,充满了疲倦,那张威严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竟然无法坦然直视眼前的青年。

“我知道,这心结,是一体两面,您心里,也一样对当时没能及时出现感到愧疚,所以,您想把股份给我,所以,您想要让我去看医生,您的每一次操纵,其实都是歉意的安排,您想要让我好转,也想要证明,您的鼓励和想望,还能影响到我……我没有和任何人谈过,但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您,我会在想,这些所有急切的手段背后,其实您想要的,其实只是来自我的一句谅解吧。”

“您想要知道,我还把您当成我的祖父,而不是和父亲那样,虽然还有父子的名义,但……”

青年低下头,微微叹了口气,又露出了柔和的笑容,这笑容放松又坦然,就像是湖面上吹过的垂柳——今天第一次,他没有丝毫紧张地捉住了祖父的首视线。

“祖父,其实,我早就已经不怪您了。”他说,轻松地,带着笑意地,“我陷入过低谷,但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一切都在变好,我有了刘小姐……”

他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上染上淡淡的红晕,眼神也闪过了祖父诧异的脸,望向脚尖,“刘小姐也有了我……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未来充满了这么多希望。虽然还有些阴影,但我有很强大的信心,我觉得,只要我们一起,什么都可以度过。”

“其实,即使没有这张声明,我也想来看看您,把这些消息都告诉您知道。我想,您会为我开心的。刘小姐说,沟通就是希望的开始,我想,是不是因为我的紧张和怯懦,让这希望来得太晚了些?”

“不论如何,今天总是好过明天,所以,我来了,鼓起勇气告诉您……我不怪您,我现在很好,您就当……亏欠我的,已经被您这段时间来的配合弥补回来了吧。”他说,吐出一口还有些紧张的气,强行卖可爱地给老先生竖个大拇指,“您真是神队友,祖父,没有您的话,我追不上她。”

老先生依然望着孙子,不说话,就像是不敢相信眼前坐着的,真的是自己那个抑郁又自闭的孙辈,他的手有微微的颤抖,这颤抖缓缓扩散到全身,要开腔说话前,他闭了闭眼,硬生生地把所有的哽咽都咽了回去。

孙子望着他,弯着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不再犹豫,伸出手自然地握住祖父。“祖父,收回股份吧,我不需要它了。”

“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您想为我照顾好全部,因为在您心里,我还很弱小。也因为,您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来为家里的所有人做决定。父亲、二叔、三叔……您的所有子女,都没有比您更出色,他们都无法让您满意。”

“也许,这就是他们的问题所在吧,父亲的自我太庞大,生活在阴影中,他们很难不出现扭曲,也许这一辈子,他们都没有真正长大。但我不一样。”

“已经长大了,我已经足够强大了,强大到有了自己的选择——我知道,您的选择很好,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已经大到足以对长辈的做法指手画脚,提出自己的意见了。”

“比如说,我觉得您每天都一个人坐在这看风景,不嫌烦吗?我想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我们可以在湖边散散步,聊聊天……我想,您也可以多交几个朋友,甚至是和我们一起去国外小住。既然您已经决定彻底退休,把股权转移了,集团也不是那么离不开您了吧?”

“我想……我有很多想法,我想要从您手里把主导的棒子接过来了,我想,我的那份股权可以转移给父亲,我知道他毕竟是您的长子,您还是想要长幼有序。而我也早已经对他的漠视无所谓了,我想他不喜欢我,多少也是因为他的婚姻,是您安排的结果。我有很多很多的想法,不知道您是否能接受,您能接受这个事实吗?”

“滨海是您心血的结晶,但对我来说,只是我成长的背景,我的未来,自有天地,并不需要滨海的荫庇参杂其中。祖父,您能接受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离巢的事实了吗?”

湖畔的长椅,再度沉默了下来,青年抛出那个问题之后便不再做声,给祖父留出足够时间考虑,他的唇边还挂着微笑,看来对即将到来的答复并不紧张。深邃的眉眼,萦绕的不再是忧郁与黯然,而是淡淡的自信,不嚣张,但却根深蒂固、难以动摇。他的肩膀舒展,长腿自然地搭在一起,闲适自在地望着湖面,他看上去——看上去是那么快乐的年轻人,正在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享受着这一年中最美好的景色。千亿财产的归属,就像是一片浮萍,对他来说,是真的并不足以惊动眉头。

老爷子的眼神,久久才收回去,他垂低眼,看向手中沉重的拐杖。

这拐杖,伴他多年,每一次出场,顿地声都可先声夺人,是权威的象征,但也提醒着他的老迈。对滨海的股份搞风搞雨,除了不放心就此把自己的毕生事业交给后辈,还想最后再试一试,其实也不无刺激第三代的意思——老两代的人生,都被滨海限制,再高,也无非就是这个高度,第三代呢?对他的凌迫,就没人想要试着突破祖辈留下的藩篱吗?

没想到,最后站出来的,还是这匹从来都格格不入的黑羊,自己最担心的孙子,已经……成长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缓缓松开手,将这富丽堂皇的拐杖,搁到了椅子一侧。

“其实,说话也不是那么难吧?”他说,从开始到现在,终于打破了无言的自我约束,开口说话。“你现在,不就说得很好吗?——到底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孙子一愣,旋即,整张脸被点亮,他站起来高举双手,对着湖面欢呼一声,声音嘹亮,充满活力。

老先生靠到椅背上,笑看年轻人撒野——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长大了。”他轻声地自言自语。

乘着孙子背向自己,他的唇角迅速地泄漏一丝笑意,但在任何人发现之前,很快被收了回去。——他按了按衣兜,摸到了手机的轮廓:一会要记得吩咐一下,把以前在美国买的那几套别墅,都清扫出来……

#

风吹过了湖面,吹过树梢,吹过一栋栋房顶,吹到了停车场里的奔驰车上,吹乱了刘瑕额前的碎发——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别把这件事太私人化。】这短信,就和当时沈钦发来的一样,发件人是空白,语气异常的简洁。【刘小姐,我并不想杀太多无辜的人,或许停止介入,对你来说更好一些。】标点符号都很正规,语法也算正宗,只带了微微的翻译腔,刘瑕扬起眉毛,按下截图键:看起来,沈钦的进展应该不错,开局到现在,‘亚当’终失一局……会和她贸然发生接触,可见,他也开始有些着急了。

第92章还招

“滨海集团股权变动,掌门人沈均廷将所持股份转让给六名子女,股东大会将做退休致辞。”连景云对着手机读,“在股东大会前夕,滨海集团披露了高层股权变动,创办者及最大个人股东沈均廷老先生将滨海集团所持股份转让给其六名子女,其中长子沈鸿所占份额最多,将成滨海最大股东,此举在外界意料之中,沈鸿已担任滨海集团董事长五年时间,继任表现可圈可点。沈家二房、三房、四房所占份额依次递减,两名女儿仅获象征性赠与。据悉,沈老先生今年来退隐之意渐浓,在股东大会做最后鼓励性发言之后,将会彻底放权颐养天年,滨海这间崛起二十余年的全国性房产巨头,将会彻底翻开新的篇章……啧啧,不得不说,老先生确实是商海枭雄,拿得起放得下,一旦下定决心,真是雷厉风行,对权位真是毫无恋栈。”

“这正是老爷子的聪明之处,下定了决心,就痛快地做,几个子女的真面目也看清楚了,再拖下去,情分真要消磨没了。”刘瑕心不在焉地说,话说完了才抬起头去看沈钦——不过,现在收声又有点刻意了。“做家长的,难得糊涂,这份中式哲学,老爷子算是全吃透了。”

沈钦就像是没听到两人对沈家长辈的非议,还在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连景云和刘瑕对视一眼,连景云大声地进谗言,“还是有点开不起玩笑啊……”

刘瑕忍不住抿嘴一笑,“干嘛逮到机会就欺负人家?”

“他是我情敌啊,我不说他坏话,说谁的?”连景云嚷嚷,这一次终于得到沈钦的注意,同时也招徕了刘瑕的白眼,“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威尔森案件里的刀,已经找到了,”连景云摸摸鼻子,这才说出来意,“有他的口供,还有根据口供线索找到的刀具,证据链齐全,这个案子也正式结案。幕后那个主使者,因为除了威尔森的口供以外,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估计,警方那边,也只能这样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U盘,推给刘瑕,“这里有威尔森笔录的所有内容,关于他和‘亚当’交流的所有细节都在里面,录音和文件都有,是原始档案——我偷出来的。这个案件,因为牵扯到黑客,所以保密等级相当高,‘亚当’应该还不知道笔录内容,这也是你们对他唯一的信息优势了,所以,U盘别插能联网的电脑。”

‘亚当’当时,是有点着急了,事后刘瑕和沈钦对了一下时间点,不难发现沈老先生的手机已经也被他植入了窃听软体——估计是沈二先生什么时候代为操作的,这个黑客触角之无孔不入,也的确让人叹服。不过,这对他们的计划并没阻碍,恰恰相反,还是件好事,拒绝股份,本来就是为了打草惊蛇,现在‘亚当’的确被惊出来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机会窗口到了。

“工作室这边,没什么问题吧?”警方暂时帮不上忙,但连景云对细节还是了如指掌的,他透过百叶窗,遥遥扫视着会客室,“就怕沈家原本被你得罪的那些人,现在拿到股份,不再投鼠忌器了,回来报复,给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股份虽然分完了,但老爷子的家底可不止这些,现在结果出来了,贪欲熄去,就算是冲着老爷子手里的巨额现金,其余几个儿女也得好好哄着。”回答的是沈钦,声音清冷,“对他们来说,钱财可比羞辱重要多了,尤其是老爷子给予的比想要的少的情况下,对有他撑腰的孙媳,他们讨好都来不及……现在谁在老爷子面前说话管用,他们心里清楚着呢。”

说到孙媳两个字,他刻意咬了重音,眼神和连景云在空中碰在一起,激出火花四射,再也没有从前那任人蹂躏的弱气。

刘瑕好气又好笑,在他们中间挥挥手,把对峙的张力剪断,“谁是你孙媳了,亲?”

“准孙媳。”沈钦叉腰增强威慑力,忙里偷闲对她甜甜一笑,转头又对上连景云龇牙咧嘴。

刘瑕白他一眼,彻底放弃纠正他的幼稚。

“从沈铄的反馈来看,沈江最近的心情还不错,老爷子给他的虽然不如给沈鸿的多,但也不少,数百亿市值的股票不说,关键是他还指定把滨海的超市和游乐场、物业都给了沈江,这三个子公司,和开发周期长,利润率又低的房产比,这三个子公司虽然看似没那么高级,但现金流高,利润率丰厚,他算是真正得了实惠。”她对连景云交代,“而且,这三个公司的员工不少,沈江现在正式入主,怎么都得消化下的,最近他一直都在忙着这事,也从郊区别墅,重新搬回到市区住,看起来,和‘亚当’的合作已结束了。”

“沈江和‘亚当’,本来就是因利益合作,现在利益不再一致,分道扬镳也正常。”连景云听得入神,他转向沈钦,不自觉用上吩咐语气。“但也不能因此放松警惕,如果你没法凭空入侵沈江电脑的话,能否让沈铄为你打开突破口,检查一下他还有没有和‘亚当’合作?”

沈钦似还没从情敌威胁感中回神,盘着手,看起来还不是太想理他,刘瑕瞪他一眼——居然没用,她只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才不情不愿地点头,“一直都有对他的手机保持监控,他和‘亚当’可能是真的断了,亚当是个聪明人的话,就不会再纠缠什么,他的手机和电脑都很干净,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也是当然的。”

几人现在都已习惯了亚当的狡猾,闻言不由点头,刘瑕打开安全笔记本,把U盘插入,读出资料,筛选着有价值的信息,“从‘亚当’和我的沟通来看,他应该也和沈钦一样,是从灰色地带‘改邪归正’过来的,但我想他涉入得比沈钦更远,他对人命的冷漠,说明了这点——但他是不是完全没是非观念呢?我认为也不是。”

“他警告我,他不想要牵扯进无辜人的性命,这给了我一定的灵感,高兴华是个人渣,在偏激一点的人眼里,他死不足惜。第二个被害者张司,在事后的调查中发现,他有家暴前科,情节不严重……但总的说来,这两个人的死,都给人以一种恶有恶报的感觉,而且会给受到他们压迫的人带来好处。”刘瑕的指尖有规律地轻敲鼠标,眼神飞快地在资料中浏览,我语气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所以我不认为亚当所说的‘无辜的人’,是指这两个受害者,我想他说的应该是高洪杰,按照常理,他虽然会受到怀疑,成为考验我们的第一关游戏,但随着第二起凶案的发生,自然会洗脱嫌疑,从游戏中脱身。亚当没想到的是,他会受辱自杀,成为了第一个倒下的‘无辜的人’。”

“扭曲的正义观,自命是正义使者……这不是夜神月吗?”连景云皱眉吐槽,“他一定是《死亡笔记》的忠实读者吧?”

“说不定真的是哦,可以从这方面去查查看。我猜测,他在进入FBI之前,肯定是个私刑支持者,说不定在私家侦探界会有一定的名气,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精通各种入侵、监控的办法,甚至可以和沈钦对抗而不落下风,毕竟,我们在这里讨论的可是个基本就靠摄像头来当自己眼睛的宅男。”刘瑕看了沈钦一眼,“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在警察憎恨论坛有一定的名气,如果他可以作为处刑人毫不犹豫地判下两个恶棍的死刑,并以此来布局自己的游戏的话,他当然会觉得警察效率太慢,行事束手束脚,恨铁不成钢地成为警察黑……”

“所以,可以排除掉安德烈和陈了,”沈钦摇摇头,按下了电脑屏幕,“他们两人最近一直都在美国,没有离开过——而亚当要做到实时督导威尔森,他人必须到国内,而且,安德烈成为问题黑客主要是因为他关心国防安全,经常试图入侵五角大楼,而陈进入小组只是因为他有天分……他就是非常循规蹈矩的那种典型亚裔,甚至超级爱玩Facebook,这和‘亚当’的神秘主义太不一样了,我想,即使他是假象,也没必要一连装上几年。”

“既然他人在美国,这两人可以暂时先排除,茱莉亚是女生……嫌疑不大,女性的复仇不会如此迂回,更偏重于情感的宣泄。‘亚当’的行为,处处流露出掌控者、‘上帝’的感觉,这种掌控欲,在日常生活中会自然流露,这种人几乎都会很自然地成为小组领导……沈钦,在你的印象里,霍德是这样的人吗?他是小组领导吗?”刘瑕问,“如果他和我的侧写截然相反的话,那就说明之前我们的推理有哪里出了错误,以至于圈错了候选人的范围,这一切必须从头来过。”

“我们的领导就只有……安迪。”即使沈钦如今已经说得上是口才便给,吐出‘安迪’的名字,依然也不是那么容易,他闭了闭眼才继续说,“扁平化管理,也因为我们都对这种职位没兴趣,但霍德……挺符合你的描述的,他就像是个大哥哥,挺喜欢照顾人,有点Bossy,但……但很善良,安迪出事以后,他对我的态度是最……最缓和的,甚至还鼓励我走出低谷,他说安迪不会开心看到我这样的,安迪要传递给我们的就是希望和……永不放弃……”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肩膀又有细细的颤抖,专注地盯着双手,仿佛在自言自语——但,这一次,连景云却没有笑话他,而是有些忧虑地和刘瑕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瑕对连景云点点头,她知道他的意思——和沈钦保持密切接触,反常的宽容,恰恰增强了霍德的嫌疑,可以视为他为复仇做的准备。而从沈钦的反应来看,如果‘亚当’和霍德真的是一个人的话,对他很可能又是一次重大打击。

“他也是那种监控静默类型的黑客吗?”她问,压住上前关切沈钦的欲望,而是努力视而不见——有时候,过分重视一个问题,反而会让它扩大,在沈钦本人无意深谈的情况下,装作没事发生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嗯,没有社交媒体,我对他的过去也一无所知,他跟安迪的时间比我久……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沈钦低声说,虽然依旧沮丧,不过他的语气一点点重新精神起来:他的情绪反馈机制,越来越趋于正常了,在遇到打击后,并非直接崩溃,而是化解、重建。“我去试着查一下,他有没有用过和《死亡笔记》这种作品有关的ID,在加入小组以前,都有什么历史。”

“嗯,继续推理——这样看来,亚当还保留着一定的底线,他似乎不想把无辜人的生命牵扯进来,还是把这个视为他和沈钦的私人恩怨,”连景云突兀地跳掉了霍德这个话题,他明显有些不安,但还是坚持往下说,“但是,从他对沈钦的开战宣言来说,他也要让沈钦失去最重要的人,所以,他希望的‘失去’,是指——”

刘瑕有些犹豫,也不无一丝恼怒:连景云问这个问题,完全是站在她的立场,并没考虑到沈钦的心情——但,无视这问题似乎也过分掩耳盗铃,扫了沈钦一眼,她还是快速地回答,“是指我离开沈钦,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离开——感情意义上的离开。并不是说我们在地球两端互相思念对方的那种,而是——”

“叩叩叩。”办公室门口忽然响起了叩门声,打断她的回答——张暖手里端着一个茶盘,在百叶窗外对她们笑着挥手,用口型喊,“刘姐——”

气氛顿时有所变化,沈钦开始偷笑,刘瑕借势站起来,深意无限地扫了连景云一眼,她过去打开门,口气比应有的更和蔼——张暖本来被吩咐过,不要来打扰的。“怎么啦,暖暖?”

“这些下午茶,你们端去吃。”张暖笑眯眯地把茶盘塞到刘瑕手里,踮着脚,越过她的肩膀去看连景云,“还有,刘姐,有个电话找你——你们把房间里的电话拆了,我就没法直接转内线啦。我本来也想请她之后再打来的,但是,但是——”

“是很重要的人吗?”刘瑕问,把茶盘转交给连景云。连景云对张暖笑了笑,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刘瑕的调笑,“辛苦你了,暖暖。”

“嗯,”张暖偷偷地看了沈钦一眼,她压低了声音,凑到刘瑕耳边,“她说,她说——她是……是沈先生的妈妈。”

刘瑕一震,沈钦的母亲?

‘哐啷’的声音,随之响起,白色的地毯上,滚烫的红茶飞快地洇出一块血痕,所有人都转头看向沈钦——他手里还做着虚端茶杯的动作,但脸上的表情,他的表情……

在一片愕然中,刘瑕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声,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她没看,但已隐隐猜到是谁发来。

看来,‘亚当’的下一招,来得,要比她预想的更快。

第93章叶女士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