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云说过,她的表妹来自上海。上海女人的声调,在他遥远的记忆中,柔软似水。

“我在看你的头发。”他开口说道。

她转错了方向,但还是转到石磊的面前。果然,是个单纯的姑娘,和他想象中一样。

简眉走在他身旁,一股美发店使用的发胶芳香直冲鼻端。石磊笑了笑,就是为了这一头小卷发,他们饿了两个小时。

不过,这个发型挺适合她。简眉和方云虽为表姐妹,却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方云是瘦削的瓜子脸,而她有点babyfat。石磊在心里把简眉划入甜美的邻家小妹妹,单纯到有些傻大姐气质。那是一个安全的领域。过去他喜欢长发飘飘身材修长的女人,好像妖媚的蜘蛛女,吸干男人的精髓。现在,他什么样的女人都不喜欢了。他想不出除了做爱,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用途。

她和他中间隔了一个方云,后来又加上Willis。石磊和罗西的咖啡店也有洋酒卖,他们因而先结识了做洋酒代理的Willis,以后才认得方云。其实在这之前,双方都是几个圈子里有名的人物,只是一直不曾碰面。

方云和他们意气相投,她是典型的重庆女孩——美丽泼辣,也和他们一样读书不多吃喝玩乐却样样精通。说起来Gorden还是他们中间书读得最多的一个,据说他还留过洋,但如今殊途同归在这方世界沉沦。

重庆最早是一个码头,来来往往的人都有浮萍般飘散的人生。石磊厌了,倦了,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简眉过着和他不一样的日子,即使他们的时间同样是一天二十四小时。

她说,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了。目光如水,凉水。

石磊心里的某根弦忽然动了一下。

中秋节的上午,石磊站在店里望着对面热热闹闹的月饼摊。那么多美女站在一起,的确是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他不由微笑,转身想走回吧台时瞥到店外墙角处的人影。

她转身离开,他情不自禁追了出去。

简眉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石磊退了回来,走到放置留言本的柜台前,翻到昨晚简眉的留言。人生是一段终将遗忘的旅程,她这么写。

“我们的一生都在不断得告别。”简眉不肯留下,坚持要回家。他想,这个女孩其实冰雪聪明,她清醒自己的Deadline在哪里。“尽管不喜欢,我还是要说一句‘Goodbye’。”

她走了。重庆不过是一个面目模糊的驿站,在她将要遗忘的记忆里。

而他,萍水相逢三个半小时的人,也会随风消散。

八月十五的月亮高挂苍穹,照着喧嚣了一天后疲累睡去的城市,银色的月光静静流泻在两江水上。罗西收拾完最后一位客人的咖啡杯,走到靠窗而坐的石磊身边。

“喝一杯吧。中秋快乐。”他拿来一瓶十二年芝华士,给石磊倒了一杯。

他们碰了一下杯子,石磊没有喝,转着手里的酒杯,眼神迷离。

“你觉得上海怎么样?”他淡淡问道。

一个不属于你的都市。罗西回答了他。相识多年他们彼此深知,尤其是石磊面前还摆放着留言本。他当然清楚朋友在烦恼什么:昨晚横空出世的女孩,她吹皱了一池春水。

这是一个没有信仰的时代,连爱情都已不再是救赎。

“不要忘记,是你自己离开了那里。”在离去之前,罗西善意得提醒。

生命中的大部分人和事,最终的命运是被遗忘。他就差一点忘了,忘记自己最单纯的年少。

石磊十八岁那年被一个摄影师选中当上了平面模特。那时候正是八十年代末期,各种各样的思潮涌入闭关过久的古老国度,新生事物远远不像今天能轻易被大众接受。新旧两种观念在每个家庭,每两代人之间激烈得碰撞。

石磊的家庭因为他放弃读大学决定做模特而分崩离析。他的父母都是老旧的知识分子,一门心思指望儿子能继承的传统,可他偏偏离经叛道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他不想做满肚子学问却连卖茶叶蛋的老板都看不起的知识分子。皓首穷经的日子,他看着父母过了十八年,已经够了。

石磊看到报纸上征寻模特的广告,瞒着所有人寄去照片和资料。他十八岁,有无穷的勇气和大把的时间征服世界。

摄影师让他去面试。在一群应征者中,石磊算得上出众。他的个子比同龄人高大许多,神情虽显稚嫩,但胜在领悟力够快,当然还有一张英俊的脸。摄影师很满意,挑中石磊和一个女孩搭档拍封面照。

石磊喝了一口酒,模糊得回忆第一个搭档的名字。她也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人。

杨燕红!在眼花缭乱的记忆碎片里,他找到了她的名字。多可笑,他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她和他同岁,或许比他大两个月。石磊记不得这些细致末节,他的第一次是在好奇、兴奋和微微的恐惧中完成。杨燕红在遇到石磊之前已不是处女,她俨然以导师自居,引导他做完全部。

今晚想起她,不知流落在天涯何处,只是忽然回想起他们做爱之后她感慨得说了一句话。

石磊,你将来会让很多女人伤心的!

杨燕红先伤了石磊的心。在他们有了肉体关系后,石磊相信自己爱燕红。十八岁的少年深信有了爱情才会有性,而三十五岁的石磊可以没有爱情但需要性。

他做模特的事情曝光后,家里闹翻了天。父母逼着他回到学校专心迎考,甚至以脱离关系相威胁。年轻气盛的石磊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他找来杨燕红,要她和他一起离开上海。

杨燕红拒绝了他。

石磊一个人去了深圳,加入当地一个模特表演队。他的日子过得相当荒唐,整个队里的女模特都和他上过床。到最后领队忍无可忍,把他开除了。

他的手指在简眉留下的名字上缓慢得移动。简单,她真是个奇特的人。石磊想起她的模样,不由微笑。

那一夜她坐在他对面,笔尖和纸张亲密接触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他只看到她低垂的额头,还有前额的刘海。

简眉敏锐,理智,甚至于冷酷。可是发现到他在注意自己,她会悄悄得脸红。她的肤色稍显苍白,血色不足的样子,这一抹娇羞的红恰到好处。

“萨克斯是我的忧伤,

爵士乐是我的灵魂,

我的面前奔流着滔滔两江水,

带走我永恒的期盼。”

石磊望着玻璃窗上印着的文字。他坐在店内,看出去的文字是相反的方向。不过没关系,这几句话他早就能背诵。

有一次和罗西他们喝酒。酒酣耳热之际Gorden说了第一句,最后接的人是石磊。

他们都曾经漂泊,如今在这里落脚,不约而同尘封了过去。

唯一封埋不住的,是半梦半醒时分心底的忧伤。所有经过的人和事,留不住的结果只有遗忘。 Chapter1卖咖啡的男人(4)

简眉侧着身体,视线绕过面前的石磊,谨慎得观察他身后有没有三姑六婆窥探的目光。很好,没人!连往常摆在十号楼门口的麻将桌也不见踪影。

她拽着石磊的胳膊,一口气将他拖到楼道内,躲入楼梯的阴影下方。

简眉舒了口气,抬起头。“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睁大眼睛,在心里计算和他分别的天数。

石磊始终带着好笑的表情看着简眉做贼心虚鬼鬼祟祟的举动。他猛地把她搂入怀中,“因为你还有一件事没替我做完。”

她的头靠着他宽厚的胸膛,耳朵里有他的心跳声。简眉闭上眼,生怕是一场美梦。

替你写情书吗?她呢喃,玻璃碎裂般清脆的声音也能如丝柔软。可是我会吃醋。

在重庆那一夜,石磊说过还要她做两件事。第一件是为SPR写广告词,第二件事他后来不再提起,倒是方云心直口快告诉简眉要她帮忙石磊写情书。

写情书?简眉扑哧笑出声,说起念大学那会儿设想过代写情书赚钱。方云好奇追问效果如何。

“我们的广告贴错了地方。”贪图地理位置接近,广告居然贴到中文系男生宿舍楼下。这个伟大的赚钱计划就此宣告破产。

简眉望望石磊,问他准备要催人泪下,还是要火辣激情。

“不用这么麻烦。一句话就可以了。”他咬着烟斗,无所谓得开口:“要做就做,不做就散。”

这算哪门子情书!简眉尴尬得笑了笑,哼哼两声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她习惯于缠绵悱恻,对于这么简洁明了直奔主题束手无策。

收信人简眉。石磊在她耳边轻声道,寄信人石磊。

“内容呢?”简眉微微动了动脑袋,他的唇碰到了她的耳垂,火烫感迅速烧过整个耳廓。

“我不想让你忘记,所以我来找你。”他托起她的下巴。倦怠的神情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如目光炯然的猛兽,紧盯着眼前的猎物。

理性,Deadline,从小到大接受传统教育养成的清规戒律统统不翼而飞。简眉在楼梯下和石磊接吻,忘了这里依然是人来人往的公众场所。

石磊在吻上简眉的那一刻,脑海里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这会不会是她的初吻?不可能的。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这都二零零三年了,再单纯的女人也不可能。

简眉的反应让他疑惑,她的接吻技术绝对是菜鸟水平。石磊放开她,让她的呼吸能顺畅些。从他开始吻她,她就一直凝神屏气。

她的嘴唇一得到自由,立刻深呼吸。简眉还奇怪得摸了摸喉咙,然后欣喜得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呕吐的感觉。

“初吻?”他问道,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他很久没有在同女人接吻时感受心动。他们都丧失了爱的感觉,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

“很丢脸吧。”简眉垂下头,看着脚上灰扑扑的运动鞋。“我没办法和我不喜欢的人接吻。光是拥抱就让我想吐。”

他摸摸她的头发,将她抱进怀中。我不觉得丢脸,他低声说道。我很高兴你为我保留着第一个吻。

简眉紧紧得抱住石磊。她想,我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这样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他。

李琼英和简行知一听到门口有声响,赶紧打开了门欢迎宝贝女儿回家。他们本来想要到火车站接简眉,被她严词拒绝。

门开后,夫妻俩被女儿身后的高大男人吓了一跳,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石磊。”他彬彬有礼得自我介绍。

“小眉,你的朋友?”还是李琼英先反应过来。

简眉害羞得低下头,脑袋鸡啄米似得一径猛点。这是她第一次带男性朋友回家。

对接待女儿男性朋友毫无经验的简行知夫妇,在最初的手足无措过后,马上恢复了为人父母的本色。将石磊让进客厅,趁着简眉去浴室洗澡的机会,简行知盘问起了石磊的家庭背景,所从事的职业。

李琼英借故回到卧室,赶紧给远在重庆的姐姐打电话,打听石磊的情况。

“石磊啊,他是云云的朋友。”李琼瑶仅知于此,她还不知道石磊到了上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他?”

“我怎么能不知道。他现在就在客厅里坐着,跟着小眉一起来的。”李琼英心虚得看看卧室门是否关严实了,压低了嗓门。“姐,他是云云的朋友,人品有没有问题啊?”

方云有一段时间误入歧途,大家对此心照不宣。琼英想想不放心,追问一句。

“石磊跟着小眉!”琼瑶没什么顾忌,声音大得惊人。“云云回来了,我问问她。云云,石磊怎么去了阿姨家?”

电话里传来快速的重庆话,李琼英听不清楚。听到和老公约好的叩门暗号,她赶紧挂了电话。

“怎么样?”打开门,她小声问。

简行知摇了摇头,示意她这件事要私下和女儿详谈。看他一脸凝重的表情,李琼英暗想大事不妙。

石磊喝着茶,一边等简眉洗完澡一边打量简家的布置。客厅不算大,摆设得井井有条。凭着多年闯荡练就的看人本领,他在接触简行知夫妇五分钟后就将他们归类了。这是一对典型的上海夫妻,女主人是事事要操心快到更年期的中年妇女,男主人是平时被老婆管得死死却能做主大事的中年男子。他们会关心社会新闻党国大事,但关起门后只管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儿女是不是乖乖听话,明天会不会天气晴好。

上海人以前有地域歧视,做父母的一般不会首肯子女和外地人结婚。如今外来客在这个城市占据越来越重要的经济地位,自傲的上海人也不得不低下头颅接受现实。石磊讥诮得笑笑。

多年前他离开的城市,今天仍然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他。这个城市不欢迎弱者,而在上海他一无所有。

简眉湿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她走到客厅,没看到父母的身影。

石磊从她的手上拿过毛巾,帮她擦干头发。简眉轻声问他,觉得自己的父母很好相处吧?

“很和善。”他没说真话。

她开心得笑,信以为真。听到简行知夫妇的房间有开门的声音,石磊不露痕迹得把毛巾还给了简眉。

晚餐十分丰盛。为了招待客人,李琼英特意去了趟超市买了鱼虾。吃饭的时候简行知还不停得给石磊夹菜。

简眉先是高兴,以为父母真心喜欢石磊,渐渐看出了不对劲。简行知夫妇对待石磊和方重生夫妇对待Willis的态度如出一辙。表面亲热有加,实际上划清彼此的界限——你只会是我们家的客人。

她难过得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粒。父母的标准她最清楚不过,石磊和这个标准天差地别。

吃完水果看了一会儿新闻后,石磊告辞。他就住在附近的酒店,相距一站路。

“我送你去坐车。”简眉拿了钥匙和他出门。

他们在路上沉默得并行,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不成比例的长。石磊忽然抱住简眉,吻她。

小眉,你愿意跟我走吗?他问道,迷雾般的眼眸忧郁伤感。

简眉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简眉自上了初中就常把这句话在心头念几遍。李琼英生她时难产,别人正月里合家团圆,而自己的母亲却苦苦挣扎着生下肚子里的小生命,简眉比别的小孩对父母更多了一份感激。

她很孝顺,如果孝顺的定义仅仅指听从父母的安排,那么她的确做得非常好。从小她就听任父母决定一切,比如报考哪一所高中,考哪个大学,读什么专业。甚至于她不喜欢的相亲,看在双亲的面子上,每一次都尽力表现得兴致盎然。

石磊是她生命里的异数。假如没有去九寨沟的告别之旅,她不会大老远跑去重庆看望姨妈一家,也就不会和一个卖咖啡的男人相逢在现实。

这是命运安排的结果。简眉告诉自己。

可想而知简家会如何天翻地覆了。一向乖巧懂事的简眉生平第一次反对父母的决定,坚持要和石磊交往。

“我喜欢他,我就喜欢他一个人。”她没和父母脸红脖子粗的争论过,难免底气不足,声音发颤。

“你对他了解多少,就说喜欢他了?”简行知和石磊谈话后的印象,停留在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上。开咖啡店算什么正当职业?随时随地会关门歇业不说,居然还远在重庆。

“爸爸,这才是真的喜欢,对不对?”

“我看是你昏头了才对!”李琼英气不打一处来。给女儿介绍了多少青年才俊都不喜欢,她倒好,带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回来。

简眉一声不吭回房间睡觉,用沉默表示抗议。

九月十六日是工作日,简眉回公司销假上班。她刚走下楼梯,藏身在阴影里的石磊出声叫她。

我来送你上班。他牵住她的手,先俯身给她一个早安之吻。石磊喜欢吻简眉的感觉,纯纯的,仿佛回到年少。

她四处看看,确定周围无人才放下心来。嘴上不免嗔怪石磊不注意场合,惹得他放肆大笑。

“小眉,你不知道我是坏男人吧?”他亲昵得咬着她的耳朵,明知她在这方面是新手偏还要撩拨她。

简眉没好气得白了他一眼,耳朵涨得通红。她甩脱他的手,快步赶路。

石磊追上她,半强制性得环住她的腰。她略略挣扎了一下。

有人会看到。简眉习惯性得东张西望,怕会碰到买菜归来的邻居。平日这个时段出门,总会遇到一两个。天啊,说曹操还真就到了!迎面走来住二楼一室的居委会主任,这位大妈曾说过好几次要给她介绍对象,幸而是光打雷不下雨。

感觉到她陡然的僵硬,石磊明白这个害羞的小鸵鸟遇见熟人了。他抬眼和对面阿姨好奇的眼神接个正着。他笑了笑,恶作剧般故意把简眉搂得更紧。

随心所欲的男人!简眉对他的恶劣莫可奈何,不过看到邻居尴尬得转开了视线,她忍俊不禁。也对,让自己摆脱难堪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更尴尬。

“刚才过来的路上,我看了房产中介贴出来的房源信息。”石磊送简眉到车站,陪她等车。

听了他的话,简眉心里一怔。石磊,他准备留在这个城市?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别让父母的固执己见破坏一天的好心情。他们才刚开始交往,自己也没资格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车来了。简眉临上车之前告诉石磊,会陪他一起去找房子。

简眉在一家香港出版社驻上海的编辑室工作。休假之前刚完成一套给香港学生的科普读物,她在九寨沟时曾收到同事的短讯,报喜说这套读物在香港销售业绩不错。

她大学毕业后就应聘进了这家公司,三年来没跳过槽。一方面是她想要去的广告公司对她兴趣寥寥,另一方面是简眉发现这个工作整体算得上轻松,能让她利用时间写自己的小说。

几个同事差不多年岁相仿,只剩张丽萍和她没有结婚了。两人都有多次相亲的经验,所谓同病相怜因此关系更为亲密。

张丽萍是唯一知道简眉秘密的人。借着中午吃饭,简眉把石磊的事情对丽萍透露一二。

“他准备留在上海发展?”张丽萍先对简眉此番艳遇赞叹了一下,然后很实际得问道。

简眉摇摇头,她不知道石磊的计划,所以看不到未来。自己之于他,或许只是重庆那夜未完的游戏。这个活生生的男人不同于小说里任由她掌控爱恨的角色,她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