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朋友在楼上,我待会儿搬过去住。”她是真的忍受不了。同舱的另一个女孩报名参观大坝,据说要等到半夜才能回到过了船闸的游船上。万一自己到船头去看过船闸而这对情人兴致来了,把她锁在门外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投奔苏铁算了,大不了向他说句“对不起”。

苏铁从餐厅走回船舱,在走道入口看到两步之外的简眉靠着墙等他,脚边是她的旅行袋。

“我,我可以分一半你的房间吗?”他是有提过这个建议,但极有可能是开玩笑,毕竟两人非亲非故最多不过有一层同乡关系。“你知道我那边处境挺尴尬。”苏铁背光站立,简眉忐忑不安得瞧着阴影里的男人。

“Mypleasure。”他的话让她松了口气。

苏铁让服务员来开门。服务员看看简眉,嘟哝一句换房间要加钱。他反应很快,马上找到借口解释简眉只是把行李寄存在自己房间。

她不好意思,脸红红得站着。这个脸红让人误解,服务员恍然大悟得呵呵一笑,不再追究他们的换房行为。反正男方一个人住,谁有空去管他让什么女人睡另一张床。

别介意,肯定会有人想歪。苏铁等服务员离开,安慰简眉。

她往外拿毛巾牙刷,头也不抬。“我们两个问心无愧就好。”

他看着她酒红色的脑袋转来转去整理东西,轻轻叹息。他没想到在船上会遇到简眉,一个单纯复杂集于一身的女孩。她很矛盾,矛盾得让他感到兴趣。

到了宜昌,你坐火车还是飞机?他盘腿坐在自己床上,翻着在重庆买的杂志随口问她。

“火车喽。”她脱了鞋蹦上床。“飞机速度太快,美好的旅途一下子就会结束。”简眉有一刹那感伤。

结束后还有回忆。苏铁淡淡说道。

她笑起来,无可奈何。苏铁,风景值得回忆,但旅途中偶遇的过客没必要想念。思念一生不可能再遇见的人,对自己太残酷了。

他默默看着简眉躺在对面床上听MP3,他和她相距不超过一点五米,咫尺天涯便是如此。她是等候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只是匆匆过客。

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暮雨朝云,所为非君。

Ja,如果已经忘不了,该怎么办?他想这么问她。响亮的铃声让他咽了回去,那是通知要参观三峡大坝的游客赶紧到一层集合准备下船。简眉也听到了,摘下耳塞问他是不是快要到船闸了。

“还早呢。过船闸要排队。”苏铁笑笑,下床冲了两杯咖啡。

过船闸其实是件枯燥乏味的事。简眉从没经历过,还兴致高昂得跑到船头去看。但是等其他船只慢慢靠拢到闸门口的过程相当漫长,她无聊得望着灯火通明顶天立地的闸门发呆。

“冷不冷?”苏铁拿着她扔在床上的风衣下来。他提醒过她排队要等很久,她偏偏不听劝告,兴冲冲一早下来等着开门。

她穿上外套,立刻感到身体暖和了。“过船闸是怎么回事?”说实话,她不懂。

水位太高,排出水后才能下降到下一层水位。反之,就要蓄水达到高一层水位。苏铁解释给她听,还用双手模拟轮船和水位的关系。

“你挺有经验嘛。”听他说得头头是道,甚至旁边的游客也被他的解说吸引过来听,简眉赞叹了一句。

“我第一次坐船,黄浦江摆渡不算。”他用她早先说过的话回答。

简眉一下子对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男人刮目相看了。博学的人她向来佩服,尤其是当对方知道的东西恰恰是她所不知。

等了快一个小时,第一级闸门打开。简眉小小失望了一下,打开门后她看到的仍是宽阔的江面,还有不远处另一级闸门。转而一想也释然,谁都不曾说过这是阿里巴巴的大门,门开后的世界会有所不同。

她和苏铁回到房间,各自上床。

Ja。他忽然叫她。

“嗯?”她转头,望着对面的床。

“你几点下船?”船将在明天凌晨两点到达宜昌,游客可以在船上逗留到早上六点。

六点。中午的车。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离情别绪,心中一紧。

晚安。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简眉被游客下船的喧哗吵醒,她听到对面床上传出了窸窸嗦嗦的响动,苏铁正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整理行李。她没问他的下船时间,想来昨晚睡前应该预先告别。

他的手机屏幕暗了,她依稀察觉到他转过来看向自己,不知为什么她闭上眼装睡。黑暗中,他的气息慢慢逼近,近到简眉几乎克制不住尖叫。

他在床边停了短到无法计算的时间,转身而去。关门时,苏铁小心翼翼得将声音降到最低。

事后简眉看着苏铁替她拍得照片,想起船上他们共度的最后一夜,不禁为自己的大胆后怕,所幸她并未看错人。这件事和这个人她都埋藏在心底,她以为再也不会和他重逢。

简眉和苏铁在十月十一日再次相遇。

她向他走过去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是宿命牵引,也似乎是一个玩笑,为什么他出现的时间总在她告别石磊之后?

苏铁一脸兴奋。当然,在茫茫的人海重逢故友,只要是正常人莫不如此。他热情招呼简眉,提议她搭顺风车回去。

眼看他快要等到车了,她便答应下来。跨过隔离带,她站到苏铁身边。

来送人?他问道。

嗯。她的心正为石磊离去痛得麻木,没什么兴致应酬他。斩断情丝的刀快得看不清伤口,伤口下面却已经腐烂。

离别,免不了伤感。古龙说过,离别就是为了相聚。看她脸色不好,苏铁尽力安慰她。送行的经历,一个人或多或少有过。我们都太渺小,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掌握,更无法决定生离死别。

“有些离别,大概不会有相聚了。”她忽然悲从中来,怔怔掉下眼泪。飞机消失在苍茫天穹,只要两个小时他就能回到那个能让他找到归属感的城市,而他们需要用多少小时彼此遗忘?

她的头垂得很低,不想让路人看到自己在哭。苏铁听着她压抑的呜咽,他想起船上和她相识的一幕幕。今天离别她的人,是否就是那些日子里她思念着的人?

他递了一方洁白的手帕过去,亚麻布的质地。

她推还给他,在包里寻找纸巾。等到他们坐上出租车,她的情绪显然已平复,除了眼眶微红。

“麻烦你了。”简眉报了地址,向苏铁道谢。

好点没有?他关切得问,对那个能让她流泪的人不免好奇,甚或夹杂一丝细微的羡慕。他也曾和她离别,彼时相信今生无缘再见,却不见她有丝毫不忍别离之意。那天下船之前,他站在她床边,有一瞬间想叫醒她互留联络方式,但终于作罢。

她说过,旅途中偶遇的过客没必要怀念。于是他转身离去,决心忘记这个让他联想到卡布基诺的女孩。

她从他身旁经过,苏铁认出了她的背影。

“噢,你有一张照片在我这里。”他突然想到。

哪一张?简眉疑惑,稍稍提起一点兴致。

望乡台,我用自己的相机替你拍了。苏铁暗地里得意,幸好当初无心插柳。“电话号码,哪天有空我把照片还给你。”

她犹豫着掏出手机,他一把抢过去翻开手机盖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然后按了通话键。他的手机铃声是她喜欢的《沧海一声笑》。

简眉瞧着他的举动,眼睛慢慢湿润。刚才来机场的出租车上,她拿着石磊的手机,逐条删除发给他的短讯,最后从电话簿中删除“简眉”这个名字。

轮到你了。她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何必呢?”石磊的神情只能用悲哀来形容。

她凝视他,眼底一片苍凉。对不起,我怕我会舍不得。我要做孝顺的女儿,对不起。

“好了,我会联系你。”苏铁把手机还给发愣的她,“Ja,Ja。”

哦,知道了。简眉从沉思中回到现实。

苏铁送她到小区门口,她坚持不要他送到家。

那么,再见。他和她告别,明白这一回“再见”的意思是再次相见。

简眉等他的车开走后,慢吞吞走回家。鸽群在头顶飞翔,她站在楼下痴痴凝望。重庆,石磊的城市,即使她能飞到那里,也会像鸽子这样千方百计寻找回家的路。

上海,这里有她的一切,这才是她的城市。

她在家门口掏钥匙,门开了,父母站在那里等她。

简眉笑了起来,石磊走了而她也筋疲力尽了。“爸妈,我回来了。”

关上门,这又是一个和睦的家庭,慈祥的父母,听话的女儿。那个叫石磊的男人,被关在这扇门之外的世界了。

星期一一早,简眉一开机就收到方云的短讯。

石磊回来了。你们就这么分手?方云质问她。

简眉笑了笑,删除信息。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旁观者无能为力。她没必要解释,该说的话他全都明白。

近中午时分,铃声响起。她翻开手机盖,对着来电显示的号码研究了半天,方才想起是苏铁。他保存了号码,但没有输入名字。

“喂?”

Ja,下班有空吗?我把照片给你。电话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愉悦。

她想起他提过有一张照片在他那里。当下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苏铁约简眉在中信泰富底楼的Starbucks见面,七点钟。她下班时间早,先逛了一圈世界名牌的旗舰店。价钱贵的吓死人,简眉漠然得思考着贫富之间的差距。

她走进Starbucks时过了约定的时间,苏铁在等她。

咖啡的香味让简眉一阵恍惚,似乎有种错觉回到重庆那一夜的SPR。似曾相识的绿色,一样的味道。

“不好意思,让你特意过来。”苏铁的公司就在中信泰富楼上,他下班时间晚所以约在这里。

没什么。她笑笑表示不介意。反正我顺便逛街。

柜台后的服务生用“欢迎光临”暗示他们是否该点饮料了。苏铁看看Menu,开口说道:“两杯卡布基诺。”

简眉吃了一惊,他并没有征求自己的意见,对男士而言这未免稍嫌失礼。正在暗自不满,他转向她。

Ja,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哪一句?他说了那么多,她哪里知道他问什么。

“你很卡布基诺。”他的眼睛闪着光,帅气的脸庞浮起自信的笑容。“Ja,它是最适合你的咖啡。”

我和你一样,最爱卡布基诺。她的耳边回荡着石磊的声音。简眉握紧拳头,用力咬紧牙关。

我不能想他,说好了不再想他。她告诫自己。

“不舒服?”苏铁发现她神色有异,关心得问。

她摇摇头,跟着拿了咖啡的他走到一角坐下。简眉打定主意,取了照片就告辞。

苏铁把一杯卡布基诺推到她面前。“忘了问你,吃过晚饭吗?”

还没,我不饿。简眉的手搁在桌上,远离咖啡杯。她和自己的痛楚辛苦得对抗着,却彻底败下阵来。

他从背包里取出相簿,翻到她的照片。

“就是这张。”苏铁抽出来递给简眉。蓝蓝的天,金色的阳光,她在风中巧笑嫣然。那时候她思念着萍水相逢卖咖啡的男人,而此刻这个男人留给她锥心刺骨的伤痛,相同的一点是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够忘记他。

她输了,输给了现实的人生。所有完美的爱情只存在于小说或者电影,真实的世界里随处可见无可奈何。

简眉将照片夹进书内。她总是随身带本书,上下班途中用来谋杀时间。她正在读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石磊翻了翻前言后就还了给她。他说,我们真的不是同一世界。

她把书放进皮包,淡漠得拉上拉链。

你望得故乡是重庆。苏铁带着研究的神情淡淡说道。照片冲印后,他发现他们两个人转得方向完全相反。他清楚记得自己所望是上海方向,一定是她错了。是下意识还是有意这样?她在船上时时刻刻流露着思念的情绪,让她思念的人难道在重庆?

她握住了纸杯,咖啡的热度穿过盛器传到掌心微微有点烫。简眉垂眼,默然不语。

Ja,一个月前的你比现在快乐。他的声音很温和,听起来安抚人心。

“你,有没有对某个人一见钟情过?”她开口了,语调低沉,“在一切都是未知的时候,一头栽下去。”

你在重庆遇到了这样的人?苏铁的心刹那间一阵痛,他忍住了,尽量维持轻描淡写的语气。

简眉看看他,仿佛在思索究竟要不要坦白。聪明的女人永远不应该在一个男人面前谈论另一个男人,但是苏铁和她的交情没有延续的理由。她清了清喉咙,做出了决定。

故事不算太长,希望你有耐心听完。她喝了一口卡布基诺,从决定分手那刻一直隐忍着的哀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说了自己和石磊的故事,在暖暖的咖啡香里,没有了眼泪。

他默默听着,帅气的脸庞神情复杂。一个月前,那个卖咖啡的男人或许很快就能被取代,而现在,他存在于她心底,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痕。

比恋人的背叛还伤人的痛苦,是在现实面前不得不黯然分离。没有对错,所以更无法释怀。

“结束了,”简眉指着自己的脑袋苦笑着说,“只是这里,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止想念。”

到你爱上另一个人。他没说这句,反而笑笑说自己饿了。

简眉愕然于他的反应,在他一连声的催促下站起身,摸不着头脑得跟着他走到KFC。她发现自己的伤感情绪因为这个意外霎那消散了,不由看了看收银台前正在点餐的苏铁。

这个男人,嘿,还真是迥异常人啊。Chapter2铁树开花了(3)

简眉在电脑里新建一个名为“COFFEE”的文件夹,有一篇《咖啡香如故简单》的文章存在里面。简单是她的笔名,这是她和石磊的故事。

当我写完,我想我可以忘了你。

简眉望着显示器上刚刚输入的文字,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公司茶水间的饮料柜里除了备有立顿红茶,还有麦思威尔咖啡,所以她才会在船上一下子分辨出麦思威尔的味道。

她不喜欢速溶咖啡,尤其是袋装的。每一包咖啡都按一定比例配好了奶精、糖,适合大众的口味。

“最独一无二的咖啡,是亲爱的人根据你的喜好,亲手调配。”写Joe的那个朋友,在某一个失眠的夜里曾如此感慨。

简眉问过她最爱哪一种。她没有回答,只是说自己的Lastorder已经点过了。

那个味道,会让我想念他。

卡布基诺的味道,也会让我想念石磊。简眉喝着香草口味的麦思威尔,从朋友的话语中感觉到自己的悲伤。

很多爱情以团圆作为结局,但是有更多的爱情以分离画上句点。时间、空间,甚至不需要理由,我们终究敌不过生活种种阴差阳错。

OICQ隐身状态的企鹅像变成戴墨镜的长发酷哥,有消息进来。简眉点开,是苏铁找她。他的昵称就叫铁树,和自己的本名一个意思。她用笔名作为昵称,想过简单的日子一直是她的愿望,无论真实还是在虚拟空间。

“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那天在肯德基,苏铁强行索要她所有的联系方式。架不住他满脸诚意,她只得留下QQ号码,心想反正自己向来都隐身,给不给还不是一样。谁知这位苏先生见她的头像总是灰色离线状态,居然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会上线。

简眉被吓了一跳,还从未有人为了这种事特意打电话询问。支吾半天,她终于透露自己是隐身而非离线。从那以后,苏铁也不管她究竟在不在,想到什么就直接给她留言。

“我要回家写小说。”简眉谢绝了他的邀约。说实话,她并不想和苏铁有更深入的接触。她刚刚结束一段感情,还没从彻骨的伤痛中缓过劲来,无意再招惹另一个。而且这个男人还熟知她和石磊的故事,她即使再谈恋爱也不会把他当作人选。

你果然在啊。苏铁发消息过来。写些什么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行。她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一定是爱情故事了,呵呵。他不以为意,调侃道。

简眉不理他,关掉了对话框。她翻翻稿子,校正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病句,改了两个错别字,心思再次转回小说上。

——爱就像卡布基诺,温暖的牛奶泡沫下是苦涩的真相。我不喜欢放糖,在我们相遇的第一个夜晚,他就知道这是我的口味。他为我做的最后一杯卡布基诺放了糖,他说:“我希望你快乐,在没有我的日子里。”

苏铁的QQ头像又跳了出来,简眉鼓起腮帮吐了口气。这家伙,果然符合她在丰都对他留下的印象——阴魂不散!她移动鼠标点开,看他的留言。

“对不起,当我是多管闲事。拜托你不要生气。”他还附加一个痛哭流涕的表情符号。

简眉莞尔,苏铁这个人,让人很难真正生起气来。这也是为何她一次次被他惹火,却迟迟不把他拖进黑名单的原因。再说他还掌握着她的电话号码,即使她打定主意不理睬他,实际效果并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