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中意思实在耐人寻味,惹得座中人看向岱舆仙山其余人的目光都有些异样。岱舆仙山与瀛洲仙山不合,偏在这种时候出了问题,临巳上仙还不见了。

难不成,临巳上仙是不希望瀛洲借由这事变成四大仙山之首,才会在这种时候出手阻挠,却被执庭上仙发现了?许多人都不由得生出了这种猜测。

则容望着座上众人神情,心中冷笑。不过他面上仍旧稳重端庄,极可靠的说:“诸位不必担心,晗阳秘境之行,定会如期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十二娘:讲道理,怎么什么事都扯上我?

扶华:要么怎么是女主角呢,就是不想搞事都会被牵扯啊。为了剧情你就忍耐一下吧。

十二娘:说好的虎躯一震全修仙界都怕我呢!

扶华:好汉不提当年勇,你要是现在那么吊,这故事还怎么搞哦。

第46章 46

“兮微!”

十二娘被陷落吞噬的那一刻,听见了执庭的声音。他从来克制,除了那时在桃花乡里的情难自禁,这是她第二次听执庭喊她的名字。

桃花乡,是十二娘不太愿意想起来的一个地方。虽然那段短暂时光并非痛苦的记忆,却是令她开始痛苦的根源。

五十年前,当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她仍旧是瀛洲仙山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兮微上仙,而执庭,也还是她最疼爱的大徒弟,可靠守礼,深受几个师弟师妹爱戴。两人虽比一般的师徒更加亲密,却依旧是牢牢守着师徒之份。

连兮微那时经常出门经历各种险境,不断提升磨练自己,听人说西南有一处无人能进的迷障,便兴起前去查探。恰好执庭要去西南处理一庄附属宗门之事,师徒两结伴而行,一同去了西南。

“既然都出来了,执庭,要不要与师父一起去迷障里看看?”

“既然师父相邀,徒儿自当从命。”

于是二人便进了那迷障。起先连兮微只以为那是一个普通的迷障,她那时极为自傲,心中并不把一个小小迷障放在心上,也正是这个轻视,让她追悔莫及。

那迷障中的地方名叫桃花乡,是一处藏在秀山碧水之间,桃源般的世外居所。里面并无桃花,却充斥着一种名为桃花瘴的瘴气。这瘴气与其他瘴气并不相同,心中无爱之人,桃花瘴对其没有影响,只是会令人昏睡一阵。而若是两个互相爱慕之人在此处,吸入桃花瘴,便会慢慢被自己心中情爱所惑,眼中只有对方,恩爱缠绵不愿分离。

这处桃花乡,原本是许久之前一位上仙为了自己与爱侣所造。她与爱侣十分恩爱,可是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时光流逝后,两人会如同世界上无数痴男怨女一样厌倦变心,于是她费尽力气造了这么一个桃花乡,希望自己与爱侣一直住在此处,永远相爱。

后来那位上仙与爱侣究竟如何,无人知晓,只是这处桃花乡一直流传下来,慢慢的没人知晓它的作用和过去,被人当做了普通的迷障。因为这迷障太难进入,没有几人曾进来过,但对于连兮微和执庭来说,这迷障要破开并不难。

顺利进入其中的两人都未察觉到桃花乡中的桃花瘴,他们因为没有在桃花乡中发现危险,又见到那位上仙留下的许多书籍阵法,猜到这是一个上仙隐居之地。两人对这里颇感兴趣,便决定多停留几日,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特异之处。

之后发生的事,便是理所当然了。

月夜之下,二人独处,对酒听琴。连兮微望着身边执庭如水般脉脉的温煦眼神,心中骤然动念,手中原本要弹的一曲月下调成了缠绵的求凰曲。月下的仙人琴曲暴露了她的心,她见执庭眼神脉脉,却不知执庭见她也如此。

桌上的玉杯酒无人去碰,夜风卷来的花瓣吹满了琴和酒。落白乱人眼,飞花惹多情。

当连兮微为执庭拂去头上一片落花的时候,执庭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和头发一样的黑沉,却又带着渐渐亮起的光。

“…兮微。”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连兮微感觉到他永远坚定的手在颤抖,她也无法抑制的觉得心头震颤。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对执庭生出那种感情,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无法将那个一出现就吸引住自己目光的少年当做单纯的徒弟。她只是想对他好,让他高兴没有忧愁。想爱他,想依赖他,想保护他,想…亲吻他。

可她们是师徒,而且执庭对她是否也有那种感情呢?或许执庭只把她当做需要尊敬的师父,连兮微在那时感觉到了自己的卑劣,爱意无可隐藏的时候,自责和愧疚也如影随形。可在桃花瘴的影响下,那种困住她的自责又是那么容易被冲散。

在连兮微垂下目光,想要抽开手的时候,执庭微微倾身凑近,轻轻触碰了她的唇。

那大概是连兮微见到过的,执庭最脆弱的时刻。当年他刚到瀛洲,被痛苦折磨挣扎的时候,连兮微没在他身上看到脆弱,但现在看到了。如果她拒绝,那么他眼里的希冀一定会破碎,可她喜欢他此刻的眼神。所以连兮微没有拒绝,她做了同样的事,亲吻了执庭。

心中情思压抑不住,他们在那个夜里彻底抛弃了牢牢绑住二人的师徒身份。

院子里的琴和酒被月光照了一夜,屋中的人沉浸在两情相悦的情欲中无法脱身。

在桃花乡中的那段时光,事后回想起来,连兮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所有理智,她那时甚至觉得世间只要有执庭,其他任何事都不再重要。而执庭,那一夜过后,他仿佛要将自己的心剖开,好让她看到那里深藏的爱意。

他喜欢叫她的名字,缱绻的,缠绵的,不舍的呼唤她,时时刻刻都想让她的目光停驻。每天夜里,他都无法克制,一遍遍的亲吻她的每一处起伏。他们迷失于被放大的爱欲中,沉湎于交融的满足和快乐。

可是所有的快乐都有结束的时候,当残余的理智使他们不得不离开桃花乡时,他们开始清醒冷静下来。

那刻骨的爱意并非假象,只是她们都想藏起,却被阴差阳错的勾了出来,所以不得不去面对。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桃花乡中的缠绵恩爱连兮微记得清清楚楚,那种毫无负担的愉悦在此时让她无地自容。

她做了什么?她和自己的徒弟相爱,还毫无廉耻的做了违背人伦之事。她从小到大被父亲影响,所接受的正统教育,令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而且修仙界曾出过几例师徒相恋的事,全都没能善终。曾经的方壶仙山长老燕然上人与自己的徒弟相恋,被逐出了方壶仙山,因为承受不住友人亲人的不理解,燕然上人的徒弟生了心魔,早早陨落,而燕然上人也自绝于浪凫山。

还有曾经无涯洞的方无泱与他的小徒弟,最终一个身死,一个落入魔道成了杀人狂魔,最后被围剿身死。

散修红翎,也曾爱上自己的师父,二人断绝师徒关系,再不相见。

师徒相恋不容于世,一旦被发现,或许没几个人敢责怪她这个瀛洲仙山山主,而执庭呢?他必须面对无数爱慕她的修士,面对瀛洲弟子长老们的鄙薄,甚至还有师弟师妹们的不理解。

连兮微一点都不想让他承受这些。而且在她看来,她比执庭年长,为人师者,她对这事有更大的责任。她感到痛苦犹豫的时候,去找了商临巳,与自己温柔可亲的临巳兄长说起这事。

商临巳问她:“你从前说想和我解除婚约,就是因为执庭?”

连兮微当时满心悔意,听到商临巳说:“如果是这样,你就更不该与我解除婚约了。如此,或许执庭还会死心。兮微,若是想改正这个错误,或许我有一个办法。”

“我们尽快完婚,就能让执庭认清现实,这对你们都好。兮微,你要知道,我们的生命漫长,执庭如今也不过是一时情迷,或许也早就后悔,就算如今会暂时痛苦,过不了多久也会忘记今日的浅薄感情,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兮微,你要早作打算,不论如何,临巳兄长都是会支持你的。”

连兮微最终同意了商临巳的做法,甚至因此对他怀着愧疚,觉得自己耽误了临巳兄长。

桃花乡一别再见执庭时,是在青竹里,他好像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大徒弟,他见到她,轻声喊道:“师父。”

连兮微被这声师父喊得心头一颤,她想,执庭果真后悔了。既然他也觉得那时错了,那便改正这个错误。

“执庭,我和临巳兄长的大婚之期已经订好了。”

执庭猛地抬头,有那么一刻,连兮微好像看到了他袖中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执庭,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连兮微拿出最冷硬的表情说出了这句话。

她那时是想提醒执庭师徒之名,但后来,她知道了执庭出自蓬莱的身份,便明白了他当时骤然惨白的神情,并非只是想到他们的师徒之名,还有他所负的蓬莱之仇。因此,她才真正清楚当时执庭那一句话说出口,究竟有多难。

可笑她活了那么久,自觉自己做的没错,却最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后来她在降噩城的时候,偶尔想起,总想去把那时候的自己打一顿。太不像话了,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怯懦,不敢面对罢了。

这件事就像一条河的源头,事情就从此奔腾不回的往前发展。因为她的大婚之期定下,耐不住表露出心迹的则存和微行,更是令她震怒挫败。或许真的是她这个师父当得不好,否则为何师不师、徒不徒?

接着便是知晓执庭的谋划和蓬莱真相,看清商临巳面目,试图阻止执庭和则容,被杀,复活…一件连着一件,让她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令她无法接受的事情太多,和执庭之间的那场风花雪月,反倒被埋藏进了心底深处。

若不见他,她不会再想起这件事。

漩涡颠簸,十二娘在黑暗中露出苦笑。她将扰乱自己心神的记忆再次藏起,凝神抵抗着漩涡之中的拉扯之力。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丝微光,她立刻运气冲出了那个漆黑的漩涡。

足下刚踏到实地,还未回神,她就感觉迎面扑来一阵腥风。下意识想要举剑打开,却发现身体里的灵力无法动用了。可她反应也极快,脚下一旋躲开了那扑来的东西。

暂时躲开这一场突袭之后,她才有时间看看自己究竟被那漩涡传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入目就是一片被冻结在冰天雪地里的残垣断壁,这是一个明亮而干净的世界,冰雪折射的光芒耀眼非常,口鼻间呼吸到的是一片清冽寒冷的气息。

在她身前的,则是一个狰狞的人形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扶华:啊哈,没想到吧!

第47章 47

那怪物全身凝结着冰霜,面孔狰狞,身形高大,依稀能看出从前的人样,可此刻他早已失去人的意识,口中嘶嗬之声不绝,宛如饥饿野兽一般牢牢盯着她。

十二娘眉目一凝,觉得似乎在何处曾见过此种怪物,仓促间却又有些想不起来。

那怪物不容她多想,再次扑了过来,十二娘试了试,仍旧无法提起灵力。虽然灵力无法动用,她却并不慌张,提起熹微剑迎了上去。那怪物一双漆黑利爪打在熹微剑上,发出叮当脆响,十二娘不退反进,将自己送到怪物面前,突然间剑锋一转横剑侧削,削去怪物半只手掌。

那怪物另一只利爪已经抓到十二娘眼前,下一刻便要刺穿她的眼球,十二娘不慌不忙,沉静的仰头,手中剑一挑,整个人翻飞退去。被削去手掌,又挨不到十二娘的怪物大声嘶吼,像是发了狂性,突然间用力往地上一踏。

只听得一声崩裂之声,十二娘脚下踩着的冰面倏然裂开,原来底下竟是一片湖水。十二娘将熹微剑往碎冰之上一刺,以此顺势提气纵身。熹微剑微微弯曲,又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十二娘轻巧的落在了怪物身后,不等怪物转身,她脚尖在地上一旋,飞快翻身踩在怪物后背,一剑刺穿怪物咽喉。

怪物倒地的瞬间,十二娘也轻巧的抽剑落地。

只是这怪物太沉,而地下的冰层又实在太薄,被怪物这一砸,整块冰面全数塌陷了。十二娘此刻又没了灵力,纵然提气飞起,也至多不过退出几米,而这冰面一连碎了几十米,还这么突然,饶是她,此刻也只有落进冰水里一个结果。

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冰水,十二娘在刺骨冰水中游到了岸边,爬了上去。她现在全身都在滴水,因为太冷,瞧着过一会儿就要结冰了。十二娘把熹微剑往脚边一插,捞过头发拧了拧,又去拧衣服。

她有许多年没有动用灵力,并非那种离了灵力就什么都做不成的修士,不过这些年在降噩城习惯了用大刀,突然间回来用熹微剑,反倒还有些不适应起来。

还有这地方,太他娘的冷了。十二娘捞起下摆拧水,就这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冻住了,忍不住骂道:“这什么鬼地方,冷的鼻子都要掉了。”刚说完,她就听到了一个脚步声。

十二娘抬头望去,警惕的目光瞬间变成错愕。

“师父。”

是执庭,他手臂上还留着刚才划开的伤口,那一条袖子都是红色的。他望了她一眼,只迟疑了一瞬,就走了过来,然后将身上外衣脱下为她擦拭脸上头上的水渍。

他做的太自然,十二娘僵立在原地没有动弹,任由他给自己擦拭,手中默默放开了撩起来的裙摆。

“这里异常寒冷,任何人在此处都无法动用灵力,还有鬼偶四处游荡,我先寻一处地方让师父换下湿衣可好?”执庭说。

十二娘怀疑自己被冻坏了脸,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木木的点了点头。执庭牵着她的手,带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手宽厚而温暖,身上也带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两人行走在冰天雪地之中,离得很近。她们曾经是最亲密的人,可现在十二娘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和久违的故人说些什么。她想说的任何一件事,此刻说出来,好像都能成为刺破这种亲密气氛的利剑。

她承认自己心底贪恋着这种感觉,不忍就这样破坏。执庭大约也是如此,他和她一样沉默,只是牢牢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虚虚环着她,若即若离的样子。

他们又遇到了两只同先前一样的人形怪物,十二娘刚握住了熹微剑剑柄,就被身旁的执庭按住了。

“师父无须担心,他们不会靠近。”

就像他说得那样,那些狰狞的怪物只是在附近嗅了嗅,就都恢复平静散去了。她们这一路走着,遇到的所有怪物,无一不是如此。显然,是因为有执庭在身边,这些怪物才会这样。

十二娘突然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种怪物了。大约九十年前,她在南方雾霭山林间探访秘境,无意间去到了一个巫族村落,他们不同于中原的修道,更擅长炼制尸体使用蛊术操纵毒物。那儿就用这种类似的怪物守护村落。不过,那时她看到的人形怪物比这种更呆滞,更小些,没有这样凶残的模样。

似乎那种就叫做鬼偶。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鬼偶,这里…又究竟是什么地方。十二娘忍不住抬头看去,头顶一片明亮,然而那明亮并非来自天空的太阳,在这里看不见天空,只有一片刺眼的白芒,周围的冰天雪地冻住了所有的东西,反射着亮光,看久了就有些刺目。

十二娘刚眯起眼睛,就被执庭拉进了一个冰窟窿里。这地方看上去像是一座什么大殿的遗迹,外面被冰层厚厚裹住了,所以里面还算暖和。十二娘看到殿中翻倒的、落满灰尘的器具,还有高大的玉柱,更加肯定了心中那个猜测。

执庭找了个没那么多灰的地方,清理了一下,拉着十二娘坐下了。十二娘瞧着他清理灰尘,很想说别折腾了,她又不在意,可是瞧着执庭那一丝不苟的动作,她又说不出口,真是憋得难受。

“这里的殿宇都被烧毁了,没有能用的东西,这一座大殿是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可里面也没有衣物,所以,师父暂时穿我身上这一套。”执庭说着,已经拉开了衣裳带子。

十二娘一听,立马站了起来,“不用,我就这样,过一会儿就会干了。”

执庭手中解衣服的动作一顿,轻声问:“师父是嫌弃我,还是担心我会对师父做什么?”

十二娘真是受不了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你衣服还给我,自己光着屁股吗?别折腾了,麻烦。”

执庭忽然笑了起来,他坐在了十二娘身边,侧头看她,“师父以前不会这样说话,但是,这样也很好。”

十二娘和他挨着坐在一起,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两个现在会这么自然的坐在这闲聊。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十二娘瞅见他脱衣服,头皮有点发麻,想后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执庭面色如常的脱下了一层干净的中衣,披在她身上。

“这里没什么能烧的,没有灵力又生不了火,师父冷吗?”他说着还将手往十二娘脸上贴了贴,那股暖意一下子让十二娘打了个寒颤。

“果然觉得冷?”执庭微微用力,把冷的像团冰块似的十二娘抱进了怀里,在她背后盖着那件中衣。

在这个荒废,还有一角破损的大殿中,十二娘靠在执庭的怀里,没有动弹。如果她想,她可以挣脱这个怀抱。可是现在,她觉得最需要这个怀抱的不是自己,而是执庭。

十二娘心中轻叹一声,将脑袋靠在了执庭胸前,察觉到她的动作,执庭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

在沉默中,十二娘看着从大殿破损角落照进来的光,有些恍惚。她忽然想起,那时候在桃花乡,执庭也爱这么抱着她,不肯放开,就好像一放开她就会不见了。

“师父,我是不是令你很失望。”

“没事,我对自己更失望。”

“师父对别人总比对自己更宽容,这样过的很累。”

“我不觉得自己累,但我觉得你肯定比我累。”

等到十二娘觉得稍微暖和些了,她伸手拍了拍执庭的手臂,执庭便放开了她,拇指眷恋的在她脸颊旁边抚了一下。

收回手后,执庭退开一步,说:“师父若有什么要问,便问吧。”

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样带着些说不清的亲密,十二娘明白,他又变成那个执庭了。于是她也拉了拉披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从重逢后第一次直视着执庭,直接问他:“此处是蓬莱?”

“是,这就是沉在溺海海底的蓬莱遗岛。”执庭站起身,举目四顾,将手负在身后道:“你看到了,这里的所有宫殿俱都坍塌殆尽,只有无尽的冰林风霜。溺海海底如此冰冷,若不是微蓝上仙死前用最后一丝魂力激发了钧天丈的残余灵力,制造了这样一个结界笼罩,此刻恐怕就连这个遗岛都不复存在了。”

执庭此刻衣衫不整,手臂上还有伤,可他站在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没有显出丝毫狼狈。他顺着旁边的阶梯走下大殿,望着周围一切的目光有些奇异。

果然是蓬莱,这样明亮的地方,居然是传说中最黑暗冰冷的溺海海底。十二娘抓了一把自己仍旧透出湿气的头发,望着殿中背对着自己的执庭,“商临巳也被送到这里来了?”

“是…这本是我给仇人们准备的墓穴,没想到倒是自己先来了。”他说着,语气里竟然还带着笑意,也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好笑,还是觉得发生这种事好笑。

十二娘摇头道:“你本来不用来。平时不是聪明得很,那时候怎么就突然犯傻了。”如果那时候没想要抓住她,就不会一同被卷过来了。

执庭抬头,望着头顶的大殿穹顶,“下意识罢了,那时没能多想。”

十二娘再次陷入沉默。

“若是师父一人来此,多半出不去了,我在,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这里任何人都无法动用灵力,而且有无数的怪物,他们已经饿了许多年了,不会放过任何鲜活的血肉,特别是…拥有神珠之力的血肉。”

十二娘道:“那它们为什么会避开你?它们是你造出来的?”

执庭摇了摇头,转头看她,“他们是当年攻上蓬莱的人,和我娘一起制造出来的。卑劣的匪贼造出这么多的尸体,而我娘让他们复活。”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执庭不是出自蓬莱,会是个宠师狂魔。

十二娘也很宠爱徒弟,是个宽容的长辈,可惜,她太…正直。

第48章 48

听了执庭的话,十二娘心中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原来那些‘怪物’,竟然是当年死在蓬莱的人所变?她在后来特地查探中得知,当年蓬莱极少有人在围剿中逃出,所以几乎是整个蓬莱弟子都死在了这里,还有一些围攻被杀的…那这里的怪物究竟有多少?

蓬莱沉在溺海海底,绝无再现天日的那一日,被困在这里,饶是她也毫无办法。可十二娘又想起执庭方才所说,这里将是所有仇人的葬身之地,那么他之后必定还有计划。商临巳方才说过晗阳秘境,还有执庭的打算,十二娘马上明白这次执庭所图甚大,大约就是他复仇计划中的最后一步。

十二娘一时陷入沉思,忽然听到执庭问了一句,“师父,你还是想阻拦我吗?”

“阻拦你,然后再被你杀一次?”十二娘一将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她看到执庭的眼神,将头转到了一边,“瀛洲仙山的雷峰主和徐峰主,还有曾参与过剿灭蓬莱的所有瀛洲弟子,恐怕都已经被你杀尽了吧?”

“是。”执庭语气轻柔,但是说出的话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一千三百人,一个不留。不过师父你放心,他们的死,都有能令人接受的‘原因’,到如今,瀛洲仙山上的弟子们,都是不知晓蓬莱旧事的无辜之人,我不会再对他们做什么。”

十二娘苦笑,五十年前,她知晓蓬莱旧事和执庭身份的时候,也发现了执庭一直在做的事。

作为修士,意外身亡无可避免,瀛洲仙山上就偶尔会有这样的弟子,一年总有那么些。从前连兮微并不在意,但是知晓执庭过往后,她突然想起来,便查了查,结果发现,从执庭开始帮她处理瀛洲一些事务开始,死去的弟子大多都是曾参与过蓬莱之事的老弟子,但他做的隐蔽,竟无人发现。

她那时去找执庭,却不料恰好撞破执庭和则容困杀瀛洲上的雷峰主,雷峰主与她父亲一般大,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他也参与过蓬莱之事。

“兮微!救我!我之所以参与围剿蓬莱之事,是因为你父亲啊!我只是听命行事,我们是为了救你啊!所以你一定要救我!”雷峰主浑身是血,朝她伸出手。而提着沾血长剑的执庭和则容就站在雷峰主身后,朝她望来。

情义两难。以情?他们一方是看着她长大的,一方是她看着长大的。以义?一方为复仇无可指摘,另一方却是因为她而做下的错事,一句听命行事,连兮微不得不出手保他。

她出手阻止时,执庭很冷静的说:“师父,即使今日我放过他,可师父你能保住这一个雷峰主,是否能保得住其他人?我要杀的,不止是他,还有徐峰主,还有瀛洲上所有参与过那件事的弟子,他们一句‘听命行事’,师父便要保他们,可师父保了他们,我又该如何自处?”

连兮微无言以对,进退两难,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竹林间风声萧瑟,沉默良久,连兮微终于出声。

“若是如此,执庭,我们打一场,若你杀了我,我自然不能再阻止你。”她第一次带着满身杀气,对心爱的徒弟举起剑。

结局就是她输了,死在了执庭剑下。这个结局从她对执庭举剑那一刻,她就已经料到了。因为她满心愧疚,手中的剑沉重的几乎抬不起来,但执庭却有必须背负的东西。她的死,是她自己选择的,也是照见自己怯懦的证据,同样也是对执庭的伤害。坦荡赴死和被逼亲手杀死所爱的人,哪一种更加痛苦?

执庭背负的已经足够沉重,她却选择再在他身上压下一个重负。那个时候,连兮微就明白,自己的死无法改变什么,唯一能结束的就是自己心里对于执庭,对于所有因自己而死的人的愧疚。

那是她一生最怯懦的时刻,也是她错的最离谱的一个选择。而人一旦做错了什么事,可怕的结果就会接踵而至。正因为她选择逃避,来找大师兄却亲眼看见她被杀的昭乐因此恨了几十年,还有微行,才会宁可牺牲自己,用那种方法复活他。

“执庭,你应该阻止微行将我复活。”十二娘从回忆中抽身,叹道。若非如此,她怎么会需要再一次面对这种两难的抉择?

“我死了,你的痛苦就结束了,至少现在不会落到这种境地。可你偏要帮微行复活我,所以我们两个只能继续在这里纠缠。”

执庭:“…师父为何会觉得是我帮微行复活你。”

十二娘:“只有你能做到。”

执庭没有再反驳,他转而问:“师父是因为复活后要再次面对我而不想复活,还是因为为此牺牲了微行而不想复活?”

听出他这话的异样,十二娘道:“我不懂你为何一直不喜欢微行,以你的手段,如果你想阻止他,很简单。”

执庭:“师父当真不知道?”

“师父,我是人,是人就会难过,会嫉妒。”执庭轻声道:“为何师父的徒弟都是不得不收,只有他是你主动选择收下?为何我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对你心生爱慕,还要做个爱护他教导他的完美大师兄?为何我不得不放弃,他却能毫无所觉的求你爱他?为何我明明选择了放过你,他却要试图复活你,想让你永远记住他?”

十二娘从没想过执庭竟然对微行这样…嫉妒,可这在她看来,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执庭,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他们的心思,和对你的完全不同?”

“我知道,可师父你又知不知道,我每一日都生活在恐惧中?你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着,当你发现我的秘密时,这份爱是否会变成同等的恨,而在那个情况下,你又是否会选择微行。你能爱我,是不是也能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