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被这场面吓坏了,哭着喊了一声。她平时见得最多的就是爸爸,所以喊惯了这句话。她是爷爷和奶奶的小太阳,有自己的专用花园和游泳池。尽管妈妈爱她爱得要命,她却并不太爱妈妈,因为妈妈总是把她从爷爷奶奶为她建筑的那个小世界中带出去,带她去看大海,看森林,看沙漠,看那成天响着可怕声音的城市,带她到一群群不听她的话还欺负人的小朋友中去。她象一个小香焦,一碰就碎,她已离不开那个小世界,好在妈妈没有多少时间和她在一起。而最高执政官也痛苦地想到,照这样下去,她的星星是不会幸福的。

现在,孩子哭着,非要扑到爸爸和爷爷奶奶的怀中不可。

法庭宣布本案审理完毕,最高执政官失去了她生活中的一切。

她的大眼睛平静地看着前方,但晶莹的泪水在渗出来。

“别哭,要不低下头去,嗨,糟透了!”少尉在她身后气急败坏地低声警告她。

但最高执政官仍抬着头,任泪水涌出来。少尉看到前面那个可恶的记者在调电视摄像机的焦距,今天晚上,二十亿人都将看到这双含泪的眼睛。

平时见了最高执政官就蜂拥上来抢新闻的记者们这时都默默地站在远处,只有一个女记者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她有什么要对新闻界说。

“在执政期我不打算结婚了。”她轻轻地说。

“为什么?”

“因为结婚只能得到一个伴侣,不结婚却可以赢得无数个崇拜者,我是指年轻人中的男孩子们,我的事业是很需要男孩子的……唉,算了,我太阿Q了。我爱他,这个打击我受不了。真希望他专心挖他的海底遂道,别再遇上别的姑娘,就是遇上了,在新家里也过不好,这样三年后我们又能在一起了,啊,请他的新伴侣原谅我,要是有的话。别看了,我眼睛中确实有泪,去吧,在你的报纸上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这些无冕之王,就是上帝下来,你们也能让他离婚的。我真羡慕二十世纪那个叫三毛的女人,她不是最高执政官,所以能和丈夫一起坐着吉普车在撒哈拉沙漠中到处转,还到海边儿去抓鱼,特别是还可以有一个永远属于自己的小太阳,虽然我不记得她有孩子。你想想那有多美!我真想把后三年任期让给你……啊,对不起,这只是我现在的想法,过一会儿也许就不这么想了,请别当真。”

“只要一谈到自己,你就像个傻孩子,你要把自己解剖给二十亿人看?”记者走后,少尉难过地对最高执政官说。“你会说:这是人民要求每一个最高执政者必须做的。”

“难道不是吗?好朋友,你先开车走,让我一个人呆会儿。”最高执政官疲倦地说。

少尉的身影从门口消失之后,法庭中只剩下最高执政官一个人了。她后悔让少尉先走,现在她是完全孤独了,她受不了这法庭中的空荡,快步走到了外面。

外面是石景山区的绿化带,市区的噪音和电离层客机降落时的轰鸣声在树林中都变成隐隐约约的了,最高执政官沿着草坪中的一条塑料小路慢慢走着。

“执政官阿姨!”一声童音在前面响起,最高执政官抬头看见一个穿海军衫的小男孩儿,大脑袋大眼睛,很讨人喜欢,他的怀中抱着一只胖胖的小狗。她立刻认出了这孩子。

“你叫张小雨吧?”

“你还记得我?!你每天见那么多人!”那孩子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还记得你今年应该是六岁了。”

去年冬天,最高执政官的“东方”车刚开出中南海就被一个身皮夹克的小男孩儿截住了。积雪的路很滑,车差点撞上那孩子,孩子钻进车里,抓住最高执政官的衣服不放。

“阿姨,我家吓死人了,我呆不下去!我找过很多人,还找过市长,他们都不管,说大部分孩子都是生在我这样的家中,为什么就我毛病多?我只有找阿姨了,你今天非去我家不可!”

小雨的家确实是“吓死人了”。他家最老的老人出生于1975年,二百一十岁。从他往下,每隔三十年一代人,这个家中已是七代同堂。这套五十层楼上的单元中住了十三口人,其中八位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大部分已成了麻木的行尸。最高执政官走进家门时,看到在阴暗的光线下,默默地坐着和躺着这么一群老人,生人走进门来,他们甚至连目光都不朝她移一下,只有他们呼吸时人工心脏的响声,是这堆黑黑的,被密得不能再密的皱纹盖着的躯体有生命的唯一标志。两个锥形的家用机器人来回奔忙,照顾着这些早已麻木,但仍然在现代的人工器官驱动下不倦地活着的老人,每个机器人都有十几只气动手臂,但每只手都被药瓶,注射器,导痰管,便器,尿布等这类东西占得满满,这许多机械手都随着机器人的走动而快速转换着,给这个家带来唯一的活气。杂乱无章的家具中放着控制电脑,从电脑中伸出了一大把光纤,分别控制着这八个躯体上的一百多个诸如人工心脏,人工肺这样的人工器官。电脑的蜂鸣器不时发出警报,机器人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在键盘上调节一下……整个家庭看上去就象一个枯萎树根的培植工厂。

这就是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二世纪飞速发展的医疗和人工器官技术,加上历史上的人口爆炸所产生的中国现代家庭,这种家庭布满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

在这块国上,拥挤着二十亿人。这浩瀚的人海中,二百岁以上的有五亿,一百岁以上的有七亿,然后是五亿七十至一百岁的中年人,最后是年轻人和孩子,他们只有三亿,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五。

最高执政官等了难以忍受的十分钟,小雨的父母才下班回来。

“执政官同志,在人民大会上我投了您的票,但并不是让您越级管理我的家庭,您最好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男的对来访者很不客气。

小雨的母亲把最高执政官拉到门外的电梯旁。

“请原谅,最高执政官同志,他的心情不好。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难以忍受,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的住房在社会上还算是宽敞的,再说,我和他每天都忙得很,我是北京金属氢厂的厂长,他是个篮球教练,常常出国。回到家中老人们的事儿就使我们筋疲力尽,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多了。而且,我和他的感情一直不好,他在外面有自己的爱情,说句实话,我也有。我可怜孩子,但想想全国大部分孩子都和小雨一样,也就……执政官同志,您帮不了小雨的忙,但作为他的母亲我还是谢谢您。啊,不知该不该问,您在电视说的全是真话吗?”

“不全是。”

“那么,您对目前的社会和文化状况怎么看?说真话,要么别说。”

“国歌的第一句:‘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出路在那儿?”

“没有很短的出路。共和国和它身上的重负在时间上的比值是三百比五千。”

“总该有最快的缓解办法吧。我是在茫然中,但你们最高领导阶层应该清楚。”

“家庭,几千年的法律意义上的家庭,只要它还在,老人得不到安置,青年活力被耗尽,最可怕的是,下一代受到威胁。”

也就是在从那幢高层居民楼中走出来的时候,最高执政官最后决定了她要在任期的后三年进行的冒险:改变传统的家庭形式。

现在,她蹲下,把孩子拉到身边。

“真不好意思见你,上次阿姨太废物了,一点儿也没能帮助你。现在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我很晚才回家,一到家就睡觉,早晨一醒就赶快跑。”

最高执政官捧起小雨的脸蛋儿,手在微微发抖。

“阿姨,星星离开你了,让这只小狗和你做伴儿好吗?”

最高执政官抱过小狗,它用温暖的小舌头舔着她的面颊。

“今天是星期天,阿姨带你去玩儿,好吗?”

“你很忙的,这么大的国家呢!”

“你不会影响我的,我们一起到我工作的地方去。”

“什么?!你是说能带我到大银球去吗?!”小雨惊喜地叫着。“大银球”是指上世纪末在中南海修建的最高执政官办公楼,它呈一个巨大的银色球形。这个建筑像美国白宫一样令世界注目,特别是对男孩子,它是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地方。

他们一起走去,那条塑料小路变得色彩斑斓,他们的脚踏着的地方,路面的压力传感器带动音响二极管,奏出优美的音乐来。

昨天和今天,这块国土上有两个人对最高执政官的讲话,她家庭的破裂以及外部的其它事情一无所知。他们把自己关在一座充气建筑中,他们的面前,是一面巨大的闪着幽幽绿光的电脑显示屏。他们是M102和M103。屏幕上这时的显示如下:

程序正在运行……共六个内存分区

程序1:BRAIN1.EXE,字节数:337869430031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4

程序2:BRAIN2.EXE,字节数:295634234523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5

程序3:BRAIN3.EXE,字节数:307863783255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6

程序4:BRAIN4.EXE,字节数:354354782910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7

程序5:BRAIN5.EXE,字节数:323654765782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8

程序6:BRAIN6.EXE,字节数:374326745643MB,访问光盘驱动器:D009

程序占用0000001----5000000号CPU

剩余CPU数:0

程序占用内存:6280000000000MB,操作系统占用内存:512643800000MB

程序正在运行,00000000A7F885D7H----FFFFFFFF2SD40112H接口地址请勿使用。

“它已经运行十个小时了。”M103睡眠惺松地说,他在地毯上刚睡醒。

“它正在建立仿真模型。”一直盯着屏幕的M102说,“老头,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人的大脑是一个复杂的小宇宙,其中有150亿个脑细胞,分子级三维记录仪在每个脑细胞中采集的信息约为500兆比特,算下来整个大脑的三维全息记录就有75000亿兆比特。这是对一个物质实体最为详尽的记录,它已接近了海森保原理预言的测不准极限。75000亿比特!老头儿,你知道这是多大的信息量吗?按印刷体把这么大的信息量印在书上,这本书的厚度估计有地球到月球距离的几倍!现在,计算机正在处理这么大的一个数椐库,以建立起六个人脑的仿真软件模型。”

“我怀疑它是否能行,要知道,其中有一个大脑已死亡了二百多年。”

“电脑将根据大脑现在的化学和物理状态,逆着时间推算它二百年前有生命时的状态。生物化学和生物物理的研究给电脑提供了蛋白质和脱氧核糖核酸每一步变化的细节,所以知道了现在就可以知道过去,不管那过去有多么遥远。当然,这也要归功于你们这几代遗体的守护者,你们使遗体得到了很好的保护。”

“真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我们是欺骗了电子门锁进来的,我给它的指令是今天下午五点钟开启一次。现在别乱动那道门,否则我们都会被录像,我们是在偷用人家的计算机,要是被发现,就是把你所有的汾酒都搭进去也不够付机器的使用费!别烦,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

“我几十年前就消失的好奇心竟被一个毛孩子挑逗起来,真是丢脸!我守了他十几年了……你认为真能取出他的记忆?”

“理论上是能的。但取出的记忆信息可能只是一些我们看不懂的二进制数码。”

“要是那样这事可太没意思了。”

“不,老头儿,以后总会有人破译出这些信息的!”

“你刚才提到汾酒……”

“空调旁的冰箱里有啤酒……喂,别都喝了,给我留点儿!”

“看屏幕!”

仿真模型构筑完毕,是否运行该模型?(Y/N)

“我懒得过去了,打个Y,在最上一行,唉,对了。”

“什么也没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