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打断了他,感觉胸腔仿佛被割裂了一般,嚯嚯地漏着风。

他又何尝不知道,不记得一切的小陆嫣,不是他的陆嫣。

他深爱的那个女孩,是那个曾经将他救出泥沼、让他重新开始喜欢这个世界的女孩,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不曾离去的爱人。

小陆嫣不是。

陆臻继续说:“你条件一直很好,沈括,不是我奉承你,以你眼下的情况,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那丫头就会轻而易举爱上你,她心思很单纯,而且也是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年纪。”

的确,沈括看得出来,陆嫣已经喜欢他了,发自内心地喜欢,看见他,眼睛都会有星星。

“但是,你自己知道,这不合适。”

陆臻恳切地说:“算我求你了,沈括,你放过她行不行。”

“放过她。”

沈括忽然笑了,像秋天颓败的枯叶,他后退两步,漆黑的眸子望着陆臻:“苦等这十多年,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女人,谁放过我?”

“这十多年,你从来没有打扰过小嫣,我谢谢你,我这一辈子都谢谢你...”

但不打扰,能不能就永远不打扰。

这句话,陆臻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口了。

他不能欺负他。

这是陆嫣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陆臻,你永远不能欺负沈括,这是我们家欠他的。

在陆臻恍惚之际,沈括已经转身,推着自行车离开了。

陆臻看着他挺拔而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春日晨曦的白雾中。

他知道,沈括不会再来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沈括更希望她好。

*

那段时间,陆嫣发现沈括和她疏远了,明明说好会经常来学校找她玩的,但再也没来过了。

这样也好,陆嫣也没有办法放下心底的那件事。

自己和沈括喜欢的人长得很像。

难怪沈括会对她那么好,难怪沈括会说,她是他的小妹妹。

一切让她目眩神离的恋爱的感觉,那些美好的粉红泡泡,原来都是虚假的泡沫。

她只是他逝世爱人的代替品罢了。

陆嫣是有气性的女孩,从小到大被她的总裁爸和明星妈宠爱着长大的,哪里甘心成为别人的代替。

有时候想起来,都会忍不住委屈地抹眼泪呢。

她决定再也不理沈括了。

周末早上,陆嫣在家里睡懒觉,不过很快就让简瑶给叫了起来,简瑶煲了汤,让陆嫣带到公司,给陆臻送过去。

陆嫣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看着简瑶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做羹汤。

她这个誓死不占阳春水的妈,竟然在做汤???

陆嫣斜倚在厨房门边,看着简瑶拿铲的生硬姿势,深深感觉她妈还是更适合当模特凹造型,厨房不适合她。

简瑶忙了一早上,一锅色香味并不是那么俱全的蹄花汤,装进了保温箱里——

“给你爸送公司去。”

“干嘛要特意给他送汤啊,公司又不是没有食堂。”

简瑶兜过陆嫣:“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我...不想去。”

陆嫣背过身,低声支吾:“不想去他们公司。”

不想见到那个人。

简瑶漫不经心地拨着指甲:“好可惜哦,前阵子某人看中了潘多拉的新款手链,国内还没上市,我本来想让你爸下次出差给你带回来,可是某人连汤都不想给他送,我看手链...”

“去去去!”

陆嫣抓起饭盒出了门,推着自行车朝着星辰公司的方向飞驰而去。

公司里的人都已经认识陆嫣了,她刚迈入大门,前台小姐立刻迎上来:“陆小姐,您来找沈总吧。”

“不是,我来找我...”

“爸”字还没说完,前台小姐说:“沈总病了,这两天都没来上班。”

“病了?”

“嗯,前天好像是喝多了,奇怪,沈总从来不喝酒,可能是陪客户多喝了几杯吧,他本来酒量也不好的。”

前台小姐是个很有眼风的,一边说一边观察陆嫣的神情:“秦助理去他家里看过,说是发烧了,这两天一直没来公司。”

“哦...”

陆嫣拎着保温盒的手紧了紧,这时候,陆臻和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电梯里出来,看样子正要去吃饭。

望见看到陆嫣站在前台,陆臻立刻走过来,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想必简瑶还没有知会她。

“我来给你送汤,妈做的。”

陆臻的神色稍解,本来以为她又是来找沈括的呢。

陆嫣将保温盒塞给陆臻,什么话也不说,转身朝外走,不过走了两步,她又硬着头皮折返回来。

陆臻正和同事炫耀:“这是我老婆给我煲的爱心汤。”

结果陆嫣不由分说将汤夺了回来,转身就跑。

“哎,你这丫头,你干嘛!”

“爸,妈做的黑暗料理你也敢吃啊!吃坏了肚子今天下午就没法工作了,我...我帮你处理掉,回头还跟妈说你吃了,一口没剩下!”

陆臻追出来,小丫头骑上自行车,背影消失在了梧桐车道尽头。

“臭丫头,晚上回家跟你算账!”

陆嫣骑着车,转过几条街道,来到沈括所在的小区。

她抱着保温盒站在门口,踟蹰了很久,手好几次落到门边,都没有勇气敲下去。

烦死了!

明明知道不应该过来,不应该再搭理他了,可......

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地想他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家里又没人照顾,一个人肯定好可怜。

就在这时,电梯“叮”的一声响了,作贼心虚的陆嫣赶紧跑到楼梯间躲起来。

电梯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高跟长筒靴,穿着一字裙职业套装,卷发垂肩,很有气质。

陆嫣认得她,她是星辰公司市场部的主管欧阳月,也是他们星辰公司公认的最漂亮最有味道的女人。

虽然她年龄比新进公司的小姑娘大很多,但她这一身成熟知性的气质,将公司里一众刚毕业的年轻女孩都给比了下去。

也是因为自己条件好,眼光也很高,当然,她挣钱也多,所以至今仍旧单身。

陆嫣认得她,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她来家里找过陆臻,那个时候,她得体的言谈举止,给陆嫣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她走到沈括门前,深呼吸,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敲门了。

陆嫣心里“咯噔”一下——

被人捷足先登了。

陆嫣不傻,看得出欧阳月的这些小动作都是出于...紧张。

女人只有面对自己在乎的人,才会表现出紧张的情绪。

欧阳月暗恋沈括的意思很明显了。

很快,房间门打开了。

欧阳月那张漂亮精致的脸上立刻挂上了春风和煦的微笑:“沈总,听说您病了,我来看看,能进去吗?”

陆嫣躲在安全通道口,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欧阳月的侧影,看不见沈括,不过她能听到沈括的声音——

“工作的事一律找陆臻,这两天我休假。”

他嗓音听着沉闷了许多,带着浓浓的鼻音。

欧阳月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笑着说:“猜错啦,我是来探病的。”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学着小姑娘卖萌的调子,还是有一点违和的,反正在陆嫣这个十八线情敌看来,就是装可爱!

她都不会这样说话了!

沈括平静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家里很乱,不方便让你进来了。”

欧阳月知道会碰壁,但她还不想放弃:“沈总,您的脸色看着不太好,我很担心。”

“小感冒,没那么严重。”

“您还没吃饭吧,生病了可不能吃外卖,我买了鸭子,想给你炖一锅老鸭汤。”

陆嫣有些不高兴了,沈括拒绝的意思都这么明显,她还听不出来么。

不,显然她不是听不懂,而是假装听不懂...

沈括这样的钻石级单身男人,别说欧阳月了,公司里哪个单身女人不曾肖想他。

陆嫣撇撇嘴,不听话的jio顺势踢了踢墙壁,却没想到,脚下一个易拉罐没注意居然让她踢飞了出去。

“哐”的一声,易拉罐滚出了安全通道,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正好落到了欧阳月和沈括面前。

陆嫣:……

她从来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觉得自己是个傻逼。

欧阳月皱眉望向安全通道:“谁在那里?”

陆嫣躲在门口面,后背紧紧贴着墙壁,紧闭着眼睛,装死。

妈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要是让欧阳月发现她,回去跟陆臻一告状,她就完蛋了。

不过这还是其次,最主要...她不想在情敌面前露怯。

沈括漆黑的眸子扫了安全通道一眼,似乎猜到了什么,对正要过去查探情况的欧阳月说:“你该回去了。”

“可是沈总...”

“你是翘班过来的吧?打卡了吗?”

“……”

陆嫣心里默默给沈括竖了个大拇指,人家好心来探视你,你质问人家是不是上班溜号。

“快回去,探视我不计入工作时间,照样扣工资。”

欧阳月整张脸都胀红了,她何尝听不出沈括话里明明白白的拒绝。

“难、难道公司传言都是真的么?”

欧阳月情绪有些绷不住了:“我...我进公司都快十年了,您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对您...”

“欧阳,该说的话,几年前我就已经说过了。”

“可...我知道您一直有喜欢的人,也知道那个人去世了,活着的人永远比不过死去的人...”

“欧阳,你错了,不管是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都比不过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欧阳月的肩胛骨颤抖着,嗓音也带了哭腔:“我不和她比,真的,我愿意等,我...我真的喜欢您。可...您现在却喜欢了别人。”

沈括未置一词。

“是...是因为她比我年轻么?”

沈括摇了摇头:“我并没有喜欢上别人,我的爱人...从始至终只有她。”

他曾经答应过陆嫣——她是唯一,此生的唯一。

欧阳月那水光点点的眼中渐渐有了希望:“所以,公司的传言都...都是假的,您不喜欢陆总家里的小女儿,对吗?”

陆嫣背靠着墙壁,漆黑的眸子已经渐渐黯淡了,手揪紧了衣角,手背泛起了淡青色的筋脉。

两个女人都在等一个沈括的回答。

*

楼梯口,陆嫣揪紧了自己的衣角,眼睛都红了。

沈括淡哑的嗓音传来:“欧阳,不要等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欧阳月已经完全不要形象了,哭得像个刚刚失恋的小姑娘似的:“你说啊,你不喜欢陆家的那个小姑娘!”

“我一直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沈括的声音很苦、很涩。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欧阳月抱着膝盖蹲了下去,埋头哭泣:“死去的人,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再回来,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会回来。”沈括像个孩子一样坚持:“她会回来。”

“那如果她不回来,你要怎么办,你真的要保守残缺...就这样过一辈子么?”

沈括垂眸睨着崩溃大哭的女人,晦涩的眸子全然黯淡无光——

“如果她永远不回来,那我就去死。”

陆嫣闻言,如遭雷击。

这句话他说得那样平静,那样的...

理所当然。

若是换任何一个人说这样的话,都会觉得可笑,这都二十一世纪了,为了爱去死这种话,怎么听都很矫情。

可是沈括说出这样的话,不矫情,因为...

他是认真的。

一个与孤独为伴、枯等二十年的男人,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毫不意外。

终于,欧阳月不哭了。

沈括这句话,让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取代他心里的那个人,即便她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沈括不是虚伪的男人,那种心里装着白月光,却还是结婚成家的男人。

尽管欧阳月想过,甚至希望过他能成为那样的男人,这样...自己总算还有点希望。

可他不是。

沈括很多年前就已经拒绝过她,只是她不信邪,她想要试试,想要感动他...

事到如今,她是错了,错得离谱。

“沈总,这么多年,打扰了。”欧阳月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跑回了电梯里。

陆嫣站在安全通道门后面,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欧阳月的悲伤。

爱别离、求不得...人生至苦。